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文章节选自《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作者: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即使是非艺术爱好者,或多或少也知道行为艺术女神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和她前男友、前搭档、艺术家乌雷的故事,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我等吃瓜群众像看戏剧,到底还是令人感慨吧。
如果止步于这对恋人间的八卦,那阿布拉莫维奇的魅力是打折扣了。和乌雷的搭档合作,是她艺术生涯的重要部分,但也只是其中一部分。且看看她和策展人、艺术批评家奥布里斯特的闲谈吧。
“我设想了一下自己的葬礼,我想要三个葬礼,两个是假的尸体,还有一个是真的尸体……”看到最后阿布拉莫维奇谈论起自己的葬礼,这脑洞是有点大,会不会葬礼也玩成一场艺术。
该访谈收录于《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一书。原文挺长,理想君节选部分。
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羞于谈钱
没有卖出去什么,不能说明任何事情,并不意味着你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
奥布里斯特:你还提到过的一件事,是查理曼·巴勒斯坦一直给你启发,特别是他那不可控制的能量,我想知道这种能量是否以某种方式进入了你想象中的藏品。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你看,对于已逝之物,我总是格外感伤。因为存在着某个世界、某种个性、某些人,它们确实对艺术产生了这样的影响。这只是一种纯粹的存在,你无法真的触及。它是隐形的,却长久地留存在你的脑海中。查理曼·巴勒斯坦那时和纽约的索纳班画廊合作,他的作品大多数是行为,但他会给空间注入如此多的能量,以至于你会在里面待上很久很久。
这段时间你会感受到某种爆发,某种让公众产生肾上腺素的东西。而行为艺术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一个好的行为是一次能量的对话,而一次不好的行为却什么都没有。许多人因为看了很多不好的行为艺术而渐渐失望,完全不喜欢行为艺术了,但世间还是有为数不多的好的行为艺术作品。事实的确如此:你必须经历这么多的曲折,才能看到好东西。这到哪儿都是适用的。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
奥布里斯特:我们提到过詹姆斯·李·拜尔斯,他曾经非常激动地告诉我,他以五万美金的价格卖出了一分钟。出卖时间就是他的点子。除了交易物品,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经济类型,提出这种想法也是挺有意思的。
阿布拉莫维奇:是的,很有意思。你知道的,一个艺术家真正的成功是由他的作品能卖出去多少钱来衡量的,在美国更是如此。这让我非常震惊。他们谈起某个人会说,“他值五百万,他值多少多少”。怎么能这样衡量一个人?艺术也是一样。有那么多的艺术家生前没有卖出去任何作品,但他们去世后,他们的作品卖了几百万。而他们却几乎吃不上饭。没有卖出去什么,不能说明任何事情,并不意味着你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
我最近在读德·库宁的传记。太不可思议了,40年代的时候,他要在早上决定是应该买食物还是买一包烟。他总是选香烟。这是他的问题,但我自己也有过为钱而苦恼的经历,有点怀念那个时候。做行为艺术,特别是在70年代,几乎很难获得报酬。但我是一个激进分子,我不想做其他事情。我不想在餐馆打工,或者做其他工作,后来就成了一个艺术家。我只想做艺术家。
因而,为了尽可能缩减开支,我和我的搭档乌雷(Ulay)住在一辆车里。那是一辆法国雪铁龙,像一个沙丁鱼罐头,不是那种豪华的带浴室或其他设备的房车,它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盒子,毫不夸张,我们就那样生活了五年……
纪录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艺术家在场》
奥布里斯特:所以,这是过去的好时光,但现在呢?在经济方面,你怎么看待现在的情况?在艺博会的环境下,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现在有一些作品是特别为艺博会创作的。
阿布拉莫维奇:对一名艺术家而言,艺博会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场合。看到自己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被出售,感觉不是很好。这就是市场。你看,我出现在迈阿密是有原因的,比如进行我们现在的这个对话,或者参加后天关于女性艺术的讨论小组。我是有目的的,如果我没有一个目的,就不会在这里。但我认为这是必要的。这是让画廊主得以存活,让艺术家能够靠自己的作品生活的基础设施。我觉得这真的很重要。
在我那个年代,70年代的时候,水管工的报酬要比艺术家多。那不公平。我们的作品旨在提升人们的精神生活。70年代的时候,艺术家甚至都羞于要钱,连提及自己因为作品而拿到了报酬,也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我甚至都没有要求过从贝尔格莱德到米兰的三等座票。
现在确实是变了,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想想约瑟夫·博伊斯,他始终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有三辆劳斯莱斯,他有三辆劳斯莱斯是因为他做了很棒的作品。他在生前获得了回报,我认为这是公平的。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羞于谈钱了。
约瑟夫·博伊斯的两个作品
上:1972年,卡塞尔文献展,“兔子糖”系列;
下:1965年,《如何向一只死兔子解释绘画》
奥布里斯特:你如何看待未来的艺术?在1990年的一次采访中,你说你相信21世纪会是一个没有艺术的世界。那个世界将不再有实体,人类会处于高度意识化的层面,在一个如此强的精神状态之下,他不需要实体作为介质,就能够将想法传送给其他人。现在我们就处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已经快结束了。
阿布拉莫维奇:我要让你失望了。这个过程有些缓慢,依然有实体环绕在我们身边。但在21世纪初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个美国的流派,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将自己视为“电脑学派”,他们打算集体自杀,因为想要登上宇宙飞船,而该飞船隐藏在经过地球的彗星后面。有趣之处在于,他们发现自己的肉身太重了,而精神、灵魂的传播则快得多。
对我来说,那就是21世纪真正的开端。就所有的交流形式和我们生活的方式来说,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电子化,越来越非物质化。身体几乎变成了一个障碍。现在依然还存在着实体,并且很有可能以后也一直会有,但我觉得在我所追寻的这种艺术概念之中,存在着某种纯粹性。艺术家必须与公众合作,才能达到一种启发精神的境界。
直到现在,公众一直是很被动的,他们只是艺术作品的偷窥者:你在美术馆里学习,却无法触摸作品,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存在着各种限制,而你从来不曾进行真正的交流。我觉得这必须改变。公众必须采取一种更加互动的立场,必须更深入地成为一个体验者,并且必须和艺术家一起,增进精神状态的启发。这样的话,在艺术家和公众之间,实体就不再是必要的。传递纯粹能量和某种福祉才是唯一所需的。
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但我相信确实如此。美洲原住民、非洲人有那么多各不相同的文化和习俗,他们通过重复和仪式化来实现这一点,艺术家也可以实现。并且对我来说,行为艺术正是实现这一点的工具。当然,你必须花时间,必须有持续很长时间的作品。现在,一切都很短暂。我们必须回到长期作品,像拉·蒙特·扬那时候一样。
观众观看艺术作品之地即为圣地
艺术是为观众创作的,我们创作艺术是为了服务社会,我们在此是为了建造一种桥梁。
奥布里斯特:长期作品的想法在你未来的项目中变得越来越重要。美术馆的未来会是如何?你将美术馆视为庙堂,未来的美术馆会更像一座庙堂吗?
阿布拉莫维奇:我们越是不再信仰某物,来美术馆寻找某种艺术灵性的人就会越多。可是再一次的,美术馆没有接纳很多艺术家的新创意。现在艺术领域有那么多有趣的想法无法在美术馆执行。存在着太多的限制,尤其是美国的美术馆,它们是全世界做得最差的。真是难以置信:在这里一切都被禁止。美术馆必须调整,并且必须大力建设,以真正成为一个实验空间,一种实验室,一个充满实验性的世界,而不只是展示已经完工、不许任何人触碰的产品。
对一个艺术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在于,将失败视为创作过程的一部分,因为发现一个艺术家的风格是非常容易的,但如果美术馆开始出售这种风格,如果这种风格被公众认可、赏识,他就再也不会有所改变。他害怕实验,害怕转换其他方向,因为他可能会失败。而就在这么做的时候,他到死都在重复自己。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AAA-AAA》,1978年
当他一遍又一遍地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时,创造的进程就停止了。我认为你必须诚实面对自己,真的必须接受失败,因为如果进行实验,就必然会失败。你绝不会知道实验结果如何,有可能很棒,有可能确实很糟。但失败太重要了,因为它包含着学习的过程,让你得以用全新的方式来看待自己的作品。
奥布里斯特:这让我想起著名的“世界问题中心”(World Question Center,1968),在其中,詹姆斯·李·拜尔斯邀请了许多人问他一个问题。塞德里克·普莱斯的问题是:“在发达的西方工业国家,为什么很难利用所犯的错误?”然而谈到美术馆的困境和禁令,很有意思的是,通常出于对美术馆的这种看法,艺术家成立了他们自己的机构,他们成立了空间,甚至成立了美术馆。
你在11月13日生日那天宣布要成立阿布拉莫维奇研究所。根据你对于美术馆的批评,你想象自己的机构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它将在何种程度上再现亚历山大·杜尔纳关于美术馆应该成为某种发电站的观点呢?
阿布拉莫维奇:我受够了抱怨的态度。艺术家是最爱抱怨的群体。我们总是抱怨一切,而我觉得抱怨是没用的。你必须亲手处理这些事情。我告诫过很多次。这是艺术家非常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对社会的职责。
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服务社会,就像氧气一样,带来新的认知。我真的很希望切实地考虑公众。我们总是忘记了公众,但公众才是那些完成作品的人。公众确实非常非常重要。美国伟大的编舞和舞者玛莎·葛兰姆曾经说:“舞者所在之地即为圣地。”我想改用这个说法,我会说:“观众观看艺术作品之地即为圣地。”没有观众,艺术就不存在。
艺术是为观众创作的,我们创作艺术是为了服务社会,我们在此是为了建造一种桥梁。这是我的表态。艺术家是社会的仆人,他们必须传播知识,慷慨对待年青一代的艺术家,帮助他们致力于自身的研究。这非常重要。
比如,罗伯特·劳申伯格有一家银行,如果艺术家遇到经济困难,并且有两个人为他的境遇提供担保,就可以拿到一笔无息贷款。也有许多艺术家为了帮助年轻艺术家,会买他们的作品;或者给公立艺术院校提供帮助。有很多这方面的工作可以去做。但因为我在教书,所以对我而言,成立我自己的机构非常重要。
罗伯特·劳申伯格
首先,在学校里,行为艺术无法作为一种媒介单独存在。你可以使用装置、摄影、舞蹈,搭配行为艺术;或者绘制空间的概念,再搭配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始终是附加到其他东西上的。我在巴黎和日本的城市教过书,也在德国乃至世界许多不同的地方教过书,每个地方的机构都极为庞大、复杂,有臃肿的官僚系统,它们都停滞不前。所以,为了不再抱怨,我决定成立自己的机构,这样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这个机构将非常明确:它会是我自己的一个机构,致力于保存行为艺术,不是我们通常在美国看到的那种表演行为,比如舞蹈、戏剧或脱口秀,而是纯粹的行为。它会重点关注长期作品,从一个小时到十个小时、十五个小时、三天、数月。有一位艺术家,一位生活在美国的中国台湾人,他是迄今为止最优秀的行为艺术家之一:谢德庆。
他至今只做过五个作品,但每一个都长达一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因为他是非商业的,是不可售的。但长期作品是极为重要的,我想教会年青一代的艺术家如何做到这一点,因为这需要巨大的控制力,以及身体和心理上的准备。你的身体需要经过训练,像是要去参加奥运会一样。
如果你想进行一个行为艺术,想将自己的极限推至长期作品所需要的程度,你必须具备这种意志力。这种意志力是必不可少的。我讲过许多课程,像是过去的那些,比如《内部清洁》(Cleaning the House,1996)。
我们唯一必须清洁的房子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总是清洁外部的东西,那我们自己呢?清洁身体这个房屋意味着你走进自然——五天不吃东西,五天不说话,进行高强度的身体和精神活动。这会磨炼你的感知,你以自己的意志力做尝试,准备好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来展开这种表演。
上:《清洁房间》,2006年
下:《潜能》,1980年
但这并不仅仅和艺术家有关——我希望告诉公众。我想要一个对公众开放的机构,能够教会人们如何看待这些持续很长时间的行为艺术。如果我们对于如何看待这些东西一无所知,就会很快厌倦。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你就会离开。
约翰·凯奇说,我们必须越过边界;我们必须经历无聊的过程,才能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总是觉得某个东西必须在面前移动,才能激起我们的兴趣。然而,不要移动,静下来,屏住自己的呼吸,然后进行观察,你会体验到截然不同的东西。你的意识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运转。
如何观看作品也很重要
对一个年轻艺术家,我会给出的建议是:放松一点!要相信好作品是会留下来的。
阿布拉莫维奇:实时作品的基本原则是与公众对话。公众让作品完整,他们与艺术家的创作同样重要。我们必须明确地把注意力放在公众上。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奥布里斯特:这是故事的一半。就像杜尚说的,“公众完成了作品的一半”。
阿布拉莫维奇:是的。但艺术家的训练和公众的训练都是很重要的。艺术家的训练较容易,因为公众的训练之前没有做过。如何观看作品也很重要。我当时想到的是沙滩椅,如果你想打个盹,可以直接躺上面睡一会儿,而作品仍在进行。出于本能,你仍然在以某种形式继续接收。我告诉你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它虽然让我沮丧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
最近去世的印度哲人哈里什·乔哈里曾和我见面,我和乌雷当时已经完成了《天使之城》(City of Angels)这件作品,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作品,也是我第一件以亚洲为背景的作品。那是在1983年,哈里什·乔哈里来到阿姆斯特丹。我急着想给他看这个作品,因为它的很多灵感来自东方,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当我闭眼时我看见了幸福》
为了我们的会面,我准备了两天,找了所有的印度菜谱书,想做恰巴提、酸辣酱,做一顿真正的印度午餐。等他到了,我们一起吃饭。在这顿印度午餐之后,我想给他看那个长约二十分钟的影像。他说,“好吧,我们看影像”,然后坐在了沙发上。就在我开始播放影像的同时,他酣然入睡,甚至还打起了鼾。
他睡得很甜美,很安宁。二十二分钟后,影片结束的一刻,他醒过来说,“哦,这很棒。能喝点茶吗?”喝完茶后他就走了,而我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为什么他明明没看却说很棒?过了很长时间,我在印度和他再次见面时,问了他这件事。他对我说:“我能睡着这一事实就说明你创造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信赖感。那件作品真的很棒。”
奥布里斯特:这也是我在我们的那些马拉松中所观察到的情况。当人们进行某种马拉松的时候,像那种二十四小时的实验马拉松,或是一场采访马拉松,他们有时会睡着,而我相信那时传递的信息甚至更丰富。重要的在于你没有与这种体验脱节。
阿布拉莫维奇: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关键是不要离开这个空间。随后,你创造了一种信赖。如果你能睡着,意味着你信赖它。我觉得睡着和待在那里都是极其重要的。
奥布里斯特:莱内·马利亚·里尔克向年轻诗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你给年轻艺术家的建议是什么?
阿布拉莫维奇:如果你想做艺术家是为了成名,为了有钱,那你努力的方向错了。成名和有钱并不是艺术的目的,只是在你生命中有时可以幸运获得的副产品。在很多情况下,艺术家都是不幸的,他们终其一生,一无所获,而且作品在后来也是如此。
这种情况以不同的方式发生。有时,只是因为你创作了糟糕的艺术作品;有时,是因为你的作品太超前于这个时代,你所生活的社会无法理解,它在未来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被理解之前,社会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所以对一个年轻艺术家,我会给出的建议是:放松一点!要相信好作品是会留下来的。
生命是一次梦境,死亡则是醒来
我对于死亡的最大期许是不要带着愤怒和不满死去:要有意识地死去。
奥布里斯特:你对迈克尔·杰克逊有何看法?杰夫·昆斯上次说,他觉得迈克尔·杰克逊的去世让整个世界少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阿布拉莫维奇:哦不,不。我不这么想。事实上,我和“安东尼和约翰逊”乐队就迈克尔·杰克逊聊过很长时间。乐队主唱安东尼觉得他所做的对自己的生活是一种耻辱: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音乐家,他本能以一种更好、更有成效的方式度过一生。而且,这对于他的孩子们来说并不公平,即使他们并不一定是他的孩子,但这无关紧要。如此抑郁且自虐只是在浪费时间,这就是我的想法。我痛恨这样。我痛恨以那种方式毁掉生活。我觉得,与此同时,成为一个殉难者,这是他唯一的出路,因为他无法完成这五十场演唱会。
奥布里斯特:这么说就好像到了穷途末路。
阿布拉莫维奇:正是穷途末路!你看,这其实是一个好的结局,因为一个艺术家必须知道他该如何生活,何时停止创作,以及如何死亡。我对于死亡的最大期许是不要带着愤怒和不满死去:要有意识地死去。有意识,带着巨大的满足感,因为我完成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奥布里斯特:你今天在曼彻斯特惠特沃思画廊说,你已经开始创作一个超长期项目,那就是你的死亡。
阿布拉莫维奇:就像莱昂纳德·科恩在昨天的《卫报》上提出的,存在着第三幕(三幕剧是所有剧本结构中最常用也是最传统的一种戏剧性结构,分别为:交代、危机和高潮)。他说第三幕的开头都很好,但结局总是某种悲剧!(笑)我觉得这是个挺好的事情。之所以说是悲剧,因为在第三幕主角死了,而且无路可走。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这种“无路可走”是积极的。我们实际上不得不往前走。
很多年前,我在埃因霍温目睹了一位凡纳贝美术馆年轻策展人的葬礼。你知道,荷兰人是新教徒,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让人惊奇的葬礼之一,因为你不应该哭泣,你不应该悲伤,这只是生命在死亡之后的延续,是一个新的开端。苏非派信徒说,生命是一次梦境,死亡则是醒来。这个观点太棒了。
这个年轻策展人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五岁。他们坐在第一排,灵柩打开着,人们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是一位天使,她只是睡着了,她要去到天使中间。孩子们很开心,没有人哭泣。外祖母前来发表了一次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悼词,她说她的女儿所做得有多好,并且她的死亡有多好。然后他们演奏了一些音乐。神父前来做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带来了两个巨大的螺丝,然后交给了两个孩子,让他们拧紧灵柩。
这样,孩子们会认为他们的母亲就要去往天堂,她是一位善良的天使。每个人都很高兴,音乐继续演奏着,一切都很美妙。随后,我们出门,走入荷兰糟糕的阴雨天气,走到小径,灵柩要在这里葬入地下。当孩子们发现他们的母亲要被埋到地下,而不是去往天空时,他们尖叫了起来,让人觉得难以接受。说实话,真的是让人难以接受。然后我们回去稍微喝了点东西。
荷兰人对任何事物都很小气,所以就只提供了咖啡。胡安·姆诺斯当时和我在一起,他说:“怎么回事,竟然给我咖啡!我要双份苏格兰威士忌、伏特加或其他什么。”因为实在是无法承受。我设想了一下自己的葬礼。我想要三个葬礼,两个是假的尸体,还有一个是真的尸体,这样我就能同时葬在我生命中生活时间最长的三个城市:贝尔格莱德、纽约和阿姆斯特丹。
奥布里斯特:大体上是你生命中的三个城市。
阿布拉莫维奇:对。这些葬礼必须同时进行,不穿黑衣服,每个人都穿得色彩鲜艳——绿色、亮黄色、黄色、红色、橘色——只要欢快的颜色。我还需要为此写歌,或改编法兰克·辛纳屈的歌《我的路》(My Way)。不仅要唱这首歌,还会有一场对于死亡的庆祝。我想要一场非常欢乐的庆祝,有很多玩笑,很多乐趣。
奥布里斯特:你真正的尸体会葬在哪儿?
阿布拉莫维奇:你不会知道的。没人知道我真正的尸体在哪儿,因为我会让三个人合上灵柩,他们会守口如瓶。我希望不会像卡夫卡那样。卡夫卡把所有的手稿都给了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却没有烧掉!
奥布里斯特:它们起死回生了。
阿布拉莫维奇:……而且到处出版。所以我希望他们不会打开灵柩,不让人发现我真正的尸体,搞砸我所有的想法。但谁知道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