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女孩别怕(ID:nvhaibiepa)

作者:女孩别怕


大家好,我是田静。


这是我们“1000个故事计划”第1篇亲历故事。

 

我们震惊的,不仅是直到今天,还有这样的魔鬼管教所的存在。

 

还有故事亲历者青青,凭借自己的勇敢与机智,最终奋力逃出的全过程。

 

亲历人/记录者:张青青(学生,16岁)

编辑:扫地僧、尹深海


我十六岁,在河北唐山。

 

去年的一天晚上,我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其实就是白天学校一场考试没考好,但我嘴硬不服软,被父母训了后就顶了两句,他们也说了狠话。我于是跑进自己房间,锁上门,躲着不出来。

 

和爸妈吵架没啥大不了,我本想着第二天早上一切都过去了,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还和要好的男同学约着第二天放学一起吃饭。

 

谁知道,从第二天凌晨5点,一切都变了。


我被壮汉堵在床上


凌晨5点左右,我迷迷糊糊听见大门开锁的声音。我想是不是爸妈有事一大早出门了。距离起床还有会儿,躺在床上的我又想到了中午和男同学的午餐之约。

 

很快,厅里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心头一惊。突然,被我锁上的我的房间门竟然发出钥匙开锁的声音。是爸妈撬我的门锁?我正准备不耐烦的说几句——锁竟然被打开了!

 

五个陌生男人鱼贯而入,猛地站在我的房间正中间!我的床正对着门,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那一刻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一个操着一口方言的中年男人大叫我的名字和“起床”两个字。没等我回答,另外一个大概30岁体型很壮的男人,直接就要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老实点走,啥事没有。”中间喊我名字的男人说出了第二句话。他很瘦,戴个眼镜,后来我知道他是“校长”。

 

爸妈在哪?大早上的怎么闯进陌生人?怎么可能他们让我走我就走!

 

我开始大叫。那个壮男人勒住我的脖子捂住我的嘴。“你怎么叫也没用。”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绑架,我要报警!”

 

中间那个男人听到我的话竟然笑了。“你父母没跟你说?让我们来接你的,你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

 

我蒙了。屋里嘈杂一片。另外几个男人不断附和别废话乖乖走。

 

两个男人把我从床边架起来往下拖。我尖叫着寻思周围总有人能听到吧,可我们是新楼,还是17层,四周还没有住进多少人。那个叫我名字的人凑上来,恶狠狠低声说:“你怎么叫也没用,乖乖走,是你父母让我们来的,不听话到那里我整死你。”

 

我停止了尖叫,捂住我嘴的男人仍然不松手。我吓得开始哭,很快喘不上气,他这才松开手。

 

其他男人在我房间转悠,左看右看,拿起我的东西玩。校长说,“走之前拿着她手机。”有个男人就把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塞进了裤兜。

 

我是被三个男人直接架起了胳膊走出家门的。我吓得没敢反抗。


进了电梯,五个男人围成了一圈,我在中间。我动弹不得,也不敢出声。我们小区是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的,我心想如果坐车走的话那在小区内行走的这段路程我就可以向其他人求助了。


可是,下了电梯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辆漆黑的面包车。我被塞了进去。


我家小区
我家小区


在面包车里我还是被他们挤在了中间,我就哭,不断地哭,甚至想着能感动他们,不过一点用都没有。这群人一句话都不说,右边那个从兜里掏出我的手机来玩,我手机没设密码,他不断地翻,我心里更难受了,哭声也更大了。

 

当时国内疫情反复,路边查的很严,路口交警都要求出示身份证,我心想机会来了,继续大哭。那位交警起初也是不让这辆车继续走,但校长赶紧下车谄媚地说了些啥,交警就放行了。我顿时绝望了。


陷入黑暗 


大概7、8个小时之后,窗外的模样从城市到乡镇再到乡下,再到一片虚无的只有杂草和荒地的地方。

 

我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大院子中。

 

院子一边的大铁门特别高,其他四边都是平房,看着像个农家院饭店。后来我知道了那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办公室,还有一边是库房与宿舍。

 

我还穿着家里的睡衣,是橘色的上衣,黄色的短裤。他们让我进所谓的女生宿舍换衣服。给来的是短裤短袖,深绿色,比军绿要深很多,上衣肥大,下面是同样颜色的宽大短裤,盖住大腿。样式统一,但材料次,甚至不能称为制服。

 

这个所谓的女生宿舍连门都没有,只用帘子隔开,而宿舍外的大门有一个锁,只能从外面锁,是防止我们逃跑的——其实也不能称我们,女生宿舍只有我一个人。

 

粥和馒头,第一天吃饭我只顾打量着我的两个“狱友”。

 

他俩都是瘦瘦的男生。一个25岁,很黑,比较矮,大概只有1米65,脸长,还瘦。脸上大片的胡渣,看起来很不干净,不过他露出的小腿肌肉特别健壮。这男生不爱讲话,讲起话来也不顺畅。


后来慢慢知道他就是附近村里穷人的孩子,因为娶不起媳妇还不太聪明就被这里“免费收养”凑人数了。

 

另一个男孩,十四五岁,特别特别瘦,还黑,鼻子特别塌。他很好动,也挺爱说话的,就是说不清楚也说不利索。

 

从此我心里就叫他们两个为“大瘦”与“二瘦”了。

 

我们三就在狭窄的厨房里吃饭,一个男人看着我们。我被告知,我们的日常就是吃完饭收拾厨房,早上打扫院子和办公室,然后在院子里跑圈。

 

我明白了。这肯定就是新闻里看到过的那种“完美学校”,专门训练所谓不听话的——包括网瘾、早恋甚至抑郁——的孩子的地方。

 

天黑了,吃完饭后我们被要求在院里坐一会儿,然后就能回去睡觉了。

 

我一进宿舍立马上就关灭了那白色刺眼的灯泡。这里晚上外面会特别黑,除了星星一点光亮都没有,我怕开灯太突兀,更不想让他们注意到我。我陷入黑暗,可能也是想用黑暗保护自己吧。

 

屋里是四个上下铺,和寄宿学校一样。我选了门与窗相邻夹角的那个下铺。我希望任何人都看不见我。


手画的宿舍床位,红色小人是我
手画的宿舍床位,红色小人是我


屋里没有电扇更没空调,6月的晚上,却有很多蚊子了。蚊子在飞闹,我开始在床上哭。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想着爸妈为什么这么做,想着没去上学老师同学知道原因不(包括那个男孩子),想着什么时候能离开,想着我该怎么办。


抽泣间,被子枕头上的尘土都呛进了我的鼻子和嘴里。


馒头渣粥,馒头渣粥 


第二天大概五六点——大院里似乎没有一块钟表——一个后来自称“教官”的男人在宿舍外面敲我窗户。起来后就到了院子里。

 

跑步,围着院子跑——我和大瘦二瘦得到命令。那个身体强壮的教官男人正是前一天早晨第一个把我从家中被窝里拽出来的。他看着我们在院子里跑圈,以后也是这样,仿佛这就是他的爱好。白天有时还要跑圈,跑不跑都看教官心情。

 

我们慢跑,跑一圈大概几分钟,慢慢就流汗了。不清楚跑了多久,估计有半小时。

 



馒头渣粥,馒头渣粥,还是馒头渣粥,我之后一天天吃着一样的饭。而且饭菜都是由我们三个轮流来做,也轮流洗碗。说老实话这不难,因为就是煮粥蒸馒头,加点咸菜,偶尔炒个茄子啥的菜。稍微傻一点的,比如大瘦有时会叫教官来帮忙做。

 



长这么大我都没在外面生活过。现在喝的水都是在水池里的自来水,起初我很排斥的,但渴了也就无所谓了。

 

这里洗澡也是在乡下的简易厕所里的淋浴,门没锁旁边还有个窗户。窗户下面有很多蜘蛛和脏兮兮的螺丝,所以我不大洗澡,不过有热水。

 

我将那套橘色的上衣黄色的短裤的睡衣叠好,放在被子底下。那是我从家带进这里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日子就是这样,每天除了跑步、睡觉,就是馒头渣粥。两个男孩都不太说话,我的时间很多。

 

我继续想被抓来之前的日子与父母。难道就是因为那天白天没考好还吵架了?不至于啊。难道是因为爸妈训斥了我很多次的“臭美”?

 

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我很爱美,周末就喜欢捯饬自己,爸妈总说这没什么用。我突然想起来,前一周,妈妈就说过再臭美就找那种学校把你送进去好好改造改造!

 

杨永信的学校大家都知道,我妈还说如果杨永信的学校还在,肯定就送我进去了。我当时只觉得他们在开玩笑,还说,“行啊!我肯定宁死不从。”她说在网上看见人家有办法带孩子进去,只要家长同意就行。完全没想到他们真会这么做。

 

煮粥蒸馒头让我的肠胃很快就出了状况,竟然十多天没有大便,毫不夸张。我每天都哭,晚上哭,起床哭,吃饭哭。但似乎在这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有人看我不停的哭,忍不住说,哭还不如多吃点东西,要不然有你罪受的。说完我哭的更大声了。

 

过了大概十几天,铁门开了,又送来了一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大,我后来管他叫“小飞”。听说他年年考班里第一,但就是不爱说话,爸妈觉得他内向,有问题。他刚来确实是不说话,也是不停的哭着要回家。因为看他哭,我就慢慢不哭了。


我的逃跑前辈


我一直想着逃跑。刚来几天还不停的趁没人小声试探大瘦与二瘦,可他俩都说不利落话,真不会正常交流。我感到绝望。

 

我想起很多电影里逃跑的戏。但真做起来太困难了。

 

不过只要花时间,总能了解到不少新内容。我知道了,大瘦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年多了。费了很大劲儿他又断断续续地告诉我——

 

逃跑成功的之前有过。以前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当时的宿舍楼有三层,第三层没有铁罩子。有个女生也是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午睡时候趁别人不注意拆了窗帘从第三层的窗户爬下去了,爬完就跑了。听教官说跑完以后这个女生又偷偷回家拿了她妈妈几千块钱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还有几个男生就在从这个院子跑走的。那是晚上,教官喝酒睡着了,他们拆了双层床上的铁梯子从宿舍的窗户那钻出去到了院子里,然后把梯子绑起来架在了三米多高的墙上一个一个翻上去,再拿梯子从墙上一个一个翻下去跑了的。

 

我很羡慕这几个逃走的前辈。但这个学校经历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什么方法都见过,窗户被焊死了,宿舍晚上会锁门,被发现肯定还要挨打。现在想逃走的成功率太低了。


我画的大院示意图<br>
我画的大院示意图


二瘦也不连篇儿地给我讲了他自己的逃跑经历。有次后门没关他就跑了。无奈他傻啊,跑出去了愣是没离开,就围着学校附近绕,一直绕到晚上被找回来了。找回来后校长就踹他,嚷嚷着还敢不敢跑,后来竟然放狗咬他。学校后门有条流浪狗经常来大院转悠,平时就被校长锁到后门那。二瘦说着还给我看胳膊上的牙印,确实有。

 

最新来的小飞比我小一岁,大概看我是这里唯一一个比较好沟通的人。他起初总是哭着问我“该怎么办啊姐”,我心想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就搪塞他。不过终于能有个人正常聊天了,我特高兴。

 

有一天,他竟然没告诉我就行动了。小飞打扫院子的时候靠大门很近,不知道怎么的他怂恿了二瘦和他一起,趁没人注意,他俩爬上了特别高的大铁门,上面还有尖,但真的爬过去了。


不过小飞他俩真的也很衰,正好赶上教官买馒头回来,大老远就看见他俩挂在大铁门上,脚刚落地就被弄了回来。


自杀与地洞


看着小飞被打,我突然想明白了。抓我那天早晨家里大门的钥匙肯定是爸妈给这些人的。他们说的没错,是我亲生爸妈请人把我关进了恶魔营。

 

我还想明白了。虽然我爸爸是医生,妈妈是银行职员,听起来挺有文化的,但他们这样对我也不是没有一点端倪——

 

我爸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去世了,家里很穷,他本来能拿更高文凭的,想着提前为家里赚钱他就上了医学院出来工作,也是思想比较传统吧。而我妈妈结婚晚,经常说家里人逼着她结婚,没办法,说自己的人生都被婚姻毁了,就只能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当然谁也没经验。

 

我和他们的关系从小就一般般,但自从我开始上学后他们就对我的期望值越来越高,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没有达到要求的话很容易就会愤怒,说极端的话。

 

印象中一个极端细节是我之前和学校一个男生走的很近,不过没有谈恋爱,但我爸知道了,就立即背着我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说要“将早恋杜绝在摇篮里”。

 

还有一件更极端的事儿。有一次晚上和我妈躺着聊天,聊着聊着她就觉得不愉快了,转过身突然想掐我,当时我没一点防备——谁会防着亲妈呢——差点喘不上气(可能真想掐死我啊)。最后她松手了,哭了。我就跑回自己的屋里锁上门,也哭。

想着想着,似乎把我送到这里本就在他们的逻辑里。

 

我感到绝望。那天中午,我想到了自杀。

 

我不是想真死,但真的很绝望。来这里的前一天晚上我还约好了和喜欢的男生放学一起吃饭。我父母为什么还不来看我?而这里的人又那么奇奇怪怪,手段那么惨烈……我很害怕,又很矛盾,更觉得在这里生不如死。也许自杀是离开这里唯一的方法。

 

我先在厨房拿起了菜刀,但这刀特别钝,割在手腕上,疼的要命;我又用在厕所发现的螺丝插到插座里,不过这家伙竟然不导电。

 

最终,我喝下整整一瓶洗发水。

 

我中午在宿舍喝的,被发现后,那个校长先灌水,然后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就吐了很多东西出来。

    

这是我与“老头儿”的第二次近距离交集,第一次就是他站在我的房间里抓我那次。那个壮实教官称他为“老头儿”,他自己则叫自己是“校长”。他戴个眼镜,看起来很瘦,平常喜欢抽烟喝酒,晚上他偶尔会带来几瓶酒和其他人喝,经常喝醉。

 

我吐完了,“老头儿”就接着报复。他先让我在阳光下晒着做五百个深蹲,我做了五十个就蹲不下去了,腿生疼。他在旁边一直大喊赶紧做。我最后跪在地上求他,好像我不是一个人一样。他说你父母都不要你,你还不老实。

 

深蹲没完成,他把我带到院子一角。他掀开那块草坪,下面黑漆漆的,但出现了一个地下室的小门。我第一次见到这里,现在想想还会流泪。他把我拽到了那个地下室门口,是没有楼梯的,我直接滑了下去,也不能叫地下室,就是个地下洞。他让人看着我在下面做深蹲,可能是免得有人从铁门看见吧,这个角落很偏僻,很少有人经过。

 

真没想到,不久后,小飞有天早上喝了厕所里的洁厕灵。他本以为会带他出去告知爸妈。我们在屋里,只听见外面传来他的惨叫,后来被带出去了。我们都说他总算回家了,结果下午又被送回来了。


媛媛 


一天,“老头儿”第一次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那办公室跟外面的院子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看起来特别奢华,角落里还有个保险箱。他第一句就说,我女儿要来了,这里就你一个女生,你们好好做朋友好好处。我说好。

 

老头儿说话的时候露出很不真实的和颜悦色。

 

过了几天,他女儿真来了,很白,圆圆呼呼的,叫媛媛。

 

没想到,我跟死对头的女儿聊的很嗨。她说她20多岁了,但一直没什么事情做,十几岁的时候也被他爸送到了这种地方送去了两年。后来别人说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躁症。

 

后来我听媛媛还说,她爸爸开这个学校之前为了赚钱在湖边“收过钱”,卖过东西,干过很多事情,他老婆在生媛媛的时候去世了。现在“老头儿”貌似是觉得很亏待自己的女儿。

 

从此我们俩就能进“老头儿”那间办公室了。每天我像个仆人,给老头办公室里的花浇水。我想这个“待遇”可能因为我是女生心细,更可能是因为我和媛媛处的不错。

 

有天媛媛叫我去一个房间,里面有床有空调,那是她的房间。她说她买了很多化妆品,听说我很爱美,让我帮忙给她化化妆。她那里有个镜子,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了,我是一向很爱美的。

 

镜子里的我晒黑了好多,皮肤变得也粗糙,看着看着我又流泪了,我真的一刻也忍受不了了,我这样想着。

 

我和媛媛每天待在一起时间挺长,但我时刻提醒自己,她是校长的女儿,我说的什么她都会告诉她爹的。她则好像不想对我隐瞒什么,和我讲的最多的就是,你应该改变自己,认识自己的错误,要学会改变自己,迎接新的人生。一句话就是“你要听话”。

 

除了教育我,她对我还不错。至少我再也不会浑身被蚊子咬的全是包了,因为媛媛来了不久就给我拿来了蚊香。

 

媛媛可能是“老头儿”唯一怕的人。她说啥就是啥,她有躁郁症,听教官说之前有次她生气了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20多岁没上学没工作没爱好,在我们大院这就像来度假的。媛媛是我们这最自由的人了,能随意出入,她当然不用和我们一起喝粥吃馒头,我们那里没有外卖,她有时出去吃,有时买回来在自己屋里吃。

 

媛媛脾气很大。有次她买酸奶回来放在厨房,有人给偷喝了,她立即发怒,边摔盘子边大叫,很吓人。越没人承认她就摔的越疯狂。其实我看到了是小飞喝的。

 

媛媛也有很多“怪癖”。我就发现她很晚还会不停的开灯关灯,关灯开灯。想起来就吓人。


钥匙 


不断地有人来看这个大院,都是夫妇,应该是孩子家长。每次外人来之前老头儿总吩咐我们几个把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来的时候不允许我们说话,还得在院子里跑步。

 

一次一对来访夫妇问老头儿,你们人怎么这么少啊?他回答说疫情阶段都请假回家了,过几天人就多了。其实全是扯淡,但我在一旁不敢吱声。

 

每次有家长来访,我都想到自己的父母。其间听媛媛说我爸妈给我拿来过一次书包,但还不能给我。他们肯定是想让我看看书,但我到最后连书包都没见到。之后又没了他们的任何音讯。

 

有天在扫树叶,看见大铁门上挂着两个人,一个是小飞,还有一个这次是傻乎乎的大瘦。他们在拼命往上爬,结果正巧被“老头儿”看见了,他拽起他们两个的衣服就是向那个地下室拖。

 

小飞还是整天缠着我这个姐姐,总说逃跑的事。他两次逃跑的教训太惨了,我就跟他说,“你老实点,可能你父母能接你回家了。”虽然我也不信。

 

能救我们的真的还只有自己了。

 

没想到,我们逃亡计划的灵感来自有些傻的大瘦。

 

大瘦是我们几个中最受老头儿信任的,他在这里时间最长,又不想跑。大瘦有时会接到指令打开大院后门倒剩饭喂狗,这样偶尔后门钥匙就在他身上了。


后门周遭凌乱不堪。门的左边是一个仓库,杂物堆得乱七八糟。但如果向右转,一直走,就能走出去。


小飞有一天和我偷偷说,大瘦喂狗时咱们可以从后门逃掉。

 

之前几天我打扫房间发现了个没用的钥匙,大概是以前谁丢在这里的。有天大瘦又去后门喂狗,小飞跟了上去与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顺便看看后门长什么样。聊着聊着小飞就从把在后门上插着的钥匙拔下来给我了。我一看,一共有两把,我拆下来一把,把那个我捡来的替换上还给他。

 

我们俩个时,我满心欢喜地拿给小飞看钥匙,但还是小飞聪明,他说大瘦那两把也是不一样的,咱们可能会拿错。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开不开。我差点晕过去。

 

第二天晚上我们忽悠二瘦拿着钥匙去试试,他试完回来对着小飞说了几句话。我问,能开吗,他摇了摇头。看来上天不眷顾大家,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都踩了雷。

 

于是我们等待第二次大瘦单独开门,但好多天都再没有机会。我们很急。

 

后来小飞又想出了一个点子,后门打开后是仓库,里面有洗发水牙膏之类的,于是我们集体去跟老头儿说洗发水用完了。老头儿没起疑,让大瘦拿着钥匙去取。

 

大瘦开了门愣了愣说了句让我们震惊的话——其实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然后他就把钥匙递给了我——看来他不傻啊。我愣了下问他,你要和我们一起吗?他说,不了。

 

喜悦充斥着大家,这个大院变得不再可怕。我把钥匙塞进枕头里。接下来就是等机会。

   

连续三天晚上我们都没走成。就算有钥匙又如何,我发现在这里待得时间太久,大家都没有了逃走的勇气。这难道不是比管教营更可怕的东西吗?你没了勇气,给你机会都没有一点行动。我开始反思自己,反思着过往的一切。

 

第三天小飞实在忍不住,说不管怎样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我们必须鼓起勇气出去。

 

中午我们在厨房偷了三个馒头,二瘦有个巨大的水壶,装满水。那天正好下雨,视线不好,希望他们不容易发现我们。

 

晚上到大家洗漱睡觉的时间了,我走进女厕所。这时候有人敲厕所门,传来小飞的声音,“姐,收拾东西。”我赶紧出来钻进宿舍,想了想却又什么都不想带。我就在宿舍等小飞叫我。

 

 过了一会小飞来敲窗户了,我赶紧关上灯,打开了窗户一个小缝儿。小飞看起来很紧张,说,要不然算了吧,明天再走。我内心也很紧张,觉得还是明天吧,但有些失望。

 

正准备出去关厕所灯睡觉,突然听到男生宿舍大门关闭的声音——那个门一关就打不开了,是会自动上锁的。我一看,小飞和二瘦在外面一脸无辜又坚定的看着我,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没有回头路了!”

 

我拿了钥匙,跟着他俩趴在地上。地上都是雨水,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我们三个匍匐着向后门挪动,虽然是在一侧,但我们每动一下身体仿佛都会过去很久。但我心里真的非常兴奋。


逃亡之路


二瘦开始捣鼓门锁——门开了!

 

我立刻钻了出去,外面的狗看见我们就大叫,可我早有准备,掏出馒头扔了过去,它吃了起来。二瘦关上门。

 

我们开始发了疯地跑。

 

后门外是几间瓦房破旧的废墟,一片荒芜的土地,还有个垃圾堆。四周没有一盏灯,黑漆漆的一片,远处有个城镇亮着光,但是很远很远。我们只能靠着月光跑。我们向着远处的光跑。

 

过了废墟就个土坡,特别陡,我的体力明显跟不上两个男孩。二瘦跑的最快,小飞回头叫“姐快点啊。”偶尔我还会踩空,干树枝和枯草划着腿。等上了土坡我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费力过。下了土坡再走就是一片树林,完全没有路,我们三个快步穿越。这里草长得还特高,到腰那儿,我们只能向着一个方向走一段歇一会。渴了就喝一口二瘦的水,走走停停,边躲边藏,又害怕被发现又害怕跑不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到了一条开阔的路上。我是不赞同走大路的,太明显,但小飞坚持在路边走会更快,他说看见车钻到下面林子里就行了。我们期待路上会出现车,又怕会出现管教营的车,但车很少,偶尔经过一辆拉货的大卡车。

 

突然,我们看见路前停着一辆黑色面包车,很像校长那辆。我们赶紧分散到林子里,蹲下。过一会那车开走了,我长出一口气。我和小飞回头看,二瘦却不见了。我俩急的到处找他,一会儿他才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二瘦说以为真是校长的车,吓得不敢动了。

 

我们继续朝着光亮走,离开大道,走进一片麦子地。麦子只剩了硬硬的枯杆,忍受着划腿扎脚的痛苦,我们看见了一个烧烤院。

 

我们太高兴了,进去求助,那男人也很懵。他就帮我们拨了报警电话,我又借了他的手机打电话给朋友,说我被人带走了,帮我报警。

 

过了一会来了几个警察,一看见我们穿着的衣服就说:你们是跑出来的吧,真不乖。

 

我吓得直哆嗦。一个警察过来记录,说要带我们回所里继续了解情况。我们三个就坐着车去了。

 

到了那,我说先让我给父母打电话,他们说先不着急,到时候会打的。我们三个人在大厅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校长的脸突然映在了玻璃上。

 

老头儿走进来,一脸笑看着我们,“你们这是干嘛啊?”我不理他,小飞吓得直接哭了。校长把视线转到二瘦身上,说你就别跟着他们闹了,快回去吧。二瘦看起来也很害怕。

 

值班警察见状让校长先出去,校长还想再说些话,警察声音大了些,“你赶紧出去别进来。”校长出去了。媛媛也来了,一脸阴沉的看着我说:“不是不让你跑么。”她也被那位警察轰走了。

 

小飞忍不住就要跟父母联系,另一个警察很凶,就让我们等着。突然值班的警察接到了电话,电话里是说有人绑架,报警人是我那个朋友,说我失踪了。那些警察聚在一起看了看我,之后回了电话说就是个误会,那女生在我们所呢。

 

这才让联系了我们三人的父母。校长仍然在外面守着,他们两个人的爸妈先后来接,来的时候那位值班警察还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要再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去了。

 

因为我家离得很远得在派出所等了一晚上。看见他们两个人都走了,我心里很难受。

 

第二天值班的那位警察换班了,走之前还嘱咐其他人要看着父母把我接走。可等了很久,我爸妈还是没有来,老头儿又来了,一脸温柔,“还没吃早饭吧,车里有面包,吃去不。”

 

我坚定地摇头。等了很久,一个警察毫不客气的说你就跟校长走吧,校长多好啊还来接你。我用力的扒着椅子栏杆,心里想校长要是来硬的,我就不松手。过了会儿那警察说,算了让你见吧,但你父母不想带你走的话就没办法了。我说好。

 

又过了很久,爸妈才进来。我抓着他们不撒手,我爸说:“那就走吧。”


第一次勇敢


逃离管教营时我就没打算带从家带去的那套睡衣。而在那里穿过的鞋一回家我也给扔了。

 

两个月间所有的都像一场梦。但跪在地上磨出的伤疤清晰的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梦。这是我的真实经历,现在也就是叙述了一个大概的。

 

我爸妈到现在都一直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听说当时他们交了三万块钱学费,回来之后多次跟校长沟通,钱也不退,后续我就不知道了。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只说是为我好,现在一想起来我眼睛还会模糊,估计在彻底忘却之前都不能面对吧。

 

我现在休学在家,希望过一阵子会再上学吧。

 

以前我比较开朗,爱美爱交朋友,这次经历后就觉得和朋友相处没有那么容易了,就不太想和人打交道。以前我爸妈总限制我出去玩,现在又天天希望我和同龄人玩在一起。我胆子变小了,能视频就不见面,能语音就不视频,能文字就不语音吧。

 

我在一个不大的城市,唐山。高高的新楼没有让我淡忘那个农村大院里的惨烈。有人说你应该报案,我想过,但现在还是先把自己安顿好。但我知道,我已经勇敢了一次。

 

这段时间我总在想应该告诉所有父母些什么,那就是女孩还是最好在富裕和充满爱的家庭里成长吧,至少是有爱的,现在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我以前有个的朋友早早就没在上学出去工作赚钱了,一年也见不到爸妈几次。也有好的,天天被宠着活在城堡里。别人我不知道,就我自己来说,怕平凡,又怕不平凡。

 

我们被父母扔进恶魔营。但我们最终靠自己逃了出来。

 

我勇敢了第一次。


朋友画笔下的青青<br>
朋友画笔下的青青


田静回信:

 

青青好!

 

我是田静。

 

看到你的故事,我一直在为你揪心。

 

我不知道一个16岁的女孩,是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恐吓和限制自由。

 

也不知道到底有多绝望,会让你有勇气喝下一瓶洗发水自杀求救。

 

但是我看到,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放弃思考与拯救自己。

 

我真的很为你骄傲。

 

我必须要和你说的是,虽然你自己苦思冥想了很久,你的父母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种学校去。

 

你想到的“臭美”“早恋”,都不成立,也不合理。

 

你没有做错任何,更不需要被送进任何管教学校去进行所谓的治疗。

 

虽然你的父母闭口不谈具体原因,只说“是为了你好”。

 

但这样的行为,绝对不是真的为了你好。

 

还有上次你和你妈妈躺在床上聊天,本应该是非常温情治愈的场景。

 

但是最后你妈妈居然要掐你,这简直是恐怖片里的情节。

 

这才是真的不合理。需要正规治疗的也许正是他们。

 

我理解你还没有成年,还要在家里继续生活,继续上学。

 

接来下你如何与父母相处,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只是建议你,考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学校,尽早经济独立,成为你自己的依靠。

 

然后再尝试与你父母沟通这件事情对你造成的伤害。告诉他们你的想法,你的反思,还有你真正经历过的一切。

 

不一定非要让他们理解,也不一定非要和解。对于伤害你的人,你有权利不原谅。

 

无论如何,为你骄傲,第一次反思,第一次勇敢。

 

有人拿一块巨石挡住你的路,而你把它踩在脚下站得更高了。

 

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