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随水文存(ID:ssmoshes),作者:随水,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太太生娃前后,丈母娘请了两个半月假过来帮忙,从去年12月初待到了2月中旬。在她与我们同住期间,产生各种文化、习惯上的碰撞,如今回想起来颇为耐人寻味。
说起来,我以前在拉达克也算跟丈母娘同住过,但那时候她是主、我是客。我走南闯北多了,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都体验过,向来是“客随主便”,有什么特别需求我都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不到迫不得已绝不愿劳烦别人。
比方说我早上饿得早,但他们家早饭吃得晚,得要等所有人到齐后现做,那我就会自己弄点饼干先垫垫肚子;偶尔他们家烧的菜不对胃口,那我就自己白饭淋点酱油,或者糌粑蘸点白糖……我这个人粗糙惯了,有啥吃啥,给哪儿睡哪儿,跟小强似的怎么都能活得下去,本来适应能力就比较强。
我丈母娘可就不一样了,她今年56岁,在拉达克生活了一辈子,拉达克的生活方式就是她所知的唯一的生活方式。结婚前她曾通过参加拉达克文化交流演出,去过印度甚至欧洲的一些其他城市,但结婚后她几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拉达克。
她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都属于非常典型的拉达克阿妈,不过据我太太说,她妈妈是她们那代人里面还算是比较进步的,是读过书的人,因此才会在政府部门工作。她来到我们家中,我是主、她是客,对她而言在别人家里住那么长时间乃是一桩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还是在一个南印度的中国人家里。
在亲临实地之前,丈母娘对我们的生活很缺乏想象力——或者说太有想象力。在她的想象中,我跟我太太两个人都不上班,那哪儿来的钱呢?于是就脑补了一番我们“穷困潦倒”的生活,几次跟她女儿说:要是过不下去你就回拉达克吧!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她见过太多印度贫困的家庭,光是她亲戚里面有些就挺穷的。
在印度贫穷是很普遍也很正常的现象,不少人每个月就靠着几百块钱收入过日子,挣扎在贫困线上。我太太跟她解释过我的收入,然而这是一件超出她理解能力的事情,在她的认知中上班工作才是挣钱的唯一正途,其他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靠谱的。即便我太太告诉她的是实情,她也觉得这是女儿为了让父母放心故意编瞎话骗他们。
她即便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多,亲眼看到了我们有吃有喝,回到拉达克之后依然又担心起了我们的生计来源——确实没法儿指望一个从未用过移动支付、对智能手机的使用仅限于打语音视频电话的老人家理解互联网经济这回事儿。
基于她觉得我们在南印度这边“穷困潦倒”,因此过来的时候就给我们带了很多吃的。这里先要讲一个背景:由于一到冬天就不通公路与世隔绝,拉达克的居民每年都要为过冬准备和储存食物,比如做一些泡菜,把土豆洋葱贮藏在地窖里,还会晒制一些蔬菜干。
我太太确实有让她带一些南印度找不到的拉达克特产如酥油、奶渣、糌粑等,但她居然连番茄干都想给我们带过来(我以前都不知道番茄还能做成干)——她觉得既然拉达克冬天没有番茄,南印度这边应该也是没有的。我丈人和小舅子都被她的这个想法震惊了,后来总算劝下了她。
丈母娘由于没有自己出过门,不会一个人坐飞机,再加上疫情期间坐飞机有一堆表格要填,更是难上加难,因此是小舅子陪着她一起过来的。
我在南印度这边租的房子并不大,只有80平米左右,两室一厅两卫。我跟我太太两个人住绰绰有余,四个人的话就有点挤了,尤其那时候第五个人也马上要出来了。家里多两个人之后,一是行李铺开后家里东西会多很多,房间容易脏;二是要多花很多时间在做饭上。
这里又要讲一个背景:我们家里的家务大部分都是我做的,我太太的唯一固定任务是洗碗。倒不是她不肯做家务,在拉达克的家务都是她做的,我最多就帮忙打水打柴,很少会下厨,因为她家的厨房用具我用得很不习惯,要啥没啥。
比方说切菜只有一把小水果刀,连像样的菜刀菜板都没有,也没有炒锅,需要刀工和爆炒的菜都做不了,我只偶尔会露上一手,做个中式汤面、上海冷面之类。而我们现在家里厨房用具都是我按照烹饪中餐的要求配置的,我用起来得心应手,而我太太就不是很习惯了,像我从国内背过来的智能电饭煲我太太甚至都不会用,再加上出门买菜的也都是我,所以做饭的事情基本上我一手包办。
久而久之我的厨艺精进,她原本就有限的几个特色菜被我掌握破解后,甚至觉得我做得比她更好吃,就更加没她什么事儿了。而且嘛,丈母娘过来的主要任务是做“月嫂”,所以我一早就明确好了分工——她们照顾小孩儿,我来照顾大人。
家里变成四个人之后,我每天花在做饭上的时间翻了一倍,平均要花三个小时。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多两个人吃饭不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情吗?如果说本来就有五六个人的大家庭或许是如此,但从两个人变成四个人可绝不是多烧点米饭就解决了。两个人吃饭可以很随意,但四个人的饭菜必须有计划安排。
尤其我们中国人做菜,讲究各种荤素搭配,再加上人家怎么说都是客人,我肯定得要款待周到,要知道印度这边食材有限,印度菜做来做去都是长得差不多的糊糊,想翻花样得要动很多脑筋。你要是让我像印度人那样烧一锅糊糊一人一勺拌饭吃,首先我自己这关就过不了,这种接待规格的高标准严要求于是就成了一种负担。
我这个人是挺喜欢下厨的,但假如要我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得花一个多小时做饭,那我也不大乐意。对我来说完美状态是家里有三个人——两个人做多了吃不完,不得不吃剩菜;四个人又吃太快,不得不每顿花时间做;做三个人的饭菜既不会成为负担,又能享受下厨的乐趣。
每顿要给四个人做饭倒也就罢了,真正麻烦的事情在于丈母娘跟我们吃不到一起。
忌口的平衡
“能吃到一起,才能过到一起”这句话真的是很有道理。我太太属于印度人中的奇葩,除了对牛蛙、蛇、兔子之类有心理障碍外,基本上没太多忌口,所以我们能过得到一块儿,鸭脖鸡爪这种东西我从来不碰,她倒是啃得欢。我丈母娘则是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有段时间还是素食者,后来由于吃素把身体吃垮了,医生要求她必须吃肉,这才开的荤。不过她逢年过节初一十五,依然是要吃素的。
吃素本来也没什么,但我丈母娘吃素的规格比较高,大蒜、洋葱、小葱之类的也不能有。韭菜、葱、蒜在佛教中属于“荤菜”,大家看“荤”这个字是草字头,过去正是用来指代这些气味浓烈的蔬菜;鸡鸭鱼肉那叫“腥”,两个字连起来才是“荤腥”。
可是印度的食材本来就少,在“荤”和“腥”都不让用的情况下我按照中餐做法实在是很难翻出花样来。印度菜对葱蒜的依赖程度也非常高,他们洋葱一买都是十斤二十斤,简直是当做主食来吃的,所以老百姓才会对洋葱涨价那么敏感。洋葱是印度菜很重要的底料,印度人体味儿浓郁跟洋葱吃得多有关系。
印度人不能用葱蒜的话,他们会加大量的香料、辣椒来增强口味。我还远远没到可以印度人那种“万物皆可玛萨拉”的境界(详见《被重新发明的印度文化(一)咖喱》一文),碰到丈母娘不能沾荤腥的日子,我会用番茄做底料来烹调蔬菜,比只用油盐要美味得多;另外就是靠印度特有的奶豆腐Paneer来补充蛋白质,这玩意儿相当于固体牛奶。
我还专门为她发明出了一款奶豆腐素抓饭(Pulao),跟新疆手抓饭做法差不多,用奶豆腐、番茄、土豆、胡萝卜、坚果、玉米来做,深得她的喜爱。
如果只是一个月吃两三天素,我觉得其实还挺好的,大家可以跟着一起换换口味。好死不死她在我们家的时候赶上藏历新年(并非拉达克新年,拉达克新年是藏历十月),在藏传佛教中,新年的第一个月和释迦牟尼成道的“神变月”的初一到十五(上弦月期间)是非常殊胜的,按照他们投机取巧的说法,那段时间的善业功德可以成万倍、亿倍增长(没有具体确切数字,权作“恒河沙数”理解即可),平时磕一个头、念一遍经,那段时候就能换算成十万、十亿倍。
我在拉达克的时候,曾看过她大年初一到初三在自家佛堂连着磕了三天长头,一天磕十几个小时,就跟大昭寺门口从早到晚磕长头的藏人一样。
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了,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她都不沾荤腥,这个事儿把我搞崩溃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其他人肯定没法跟着她吃,尤其我太太那时候还在哺乳期。因此呢,那些天得单独给丈母娘做菜,另外我们吃的蔬菜里面也都不能放大蒜、肉片。
我私底下跟我太太抱怨这个事儿,我自己也是佛教徒,但我对佛教徒是这样理解的:一个真正的佛教徒不应该是周围人眼中最奇怪的那个人,而应该是周围人眼里相处起来最舒服的那个人,一举一动都设法去照顾身边其他人的感受,那就是在做功德。
我说释迦牟尼在世的时候,化缘的时候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才不会挑三拣四呢,戒律都是后来才有的。法无定法,凡是规定你一定要怎么样、一定不能怎么样,都是执着心,而不是真佛法。
我太太当时还护着自己亲妈,跟我说,那你别做,我来做她的菜。才做了两天,她自己也崩溃了,反过来跟我抱怨她妈这个样子——“真的烦”!
吐槽归吐槽,客观来讲我丈母娘其实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并没有强求什么。她从未要求我给她另外做她的菜,假如实在没有她可吃的菜,她会默默舀一点酸奶拌着饭吃。只是作为一个自我要求比较高的主人,我总不能看着客人吃得这么寒酸吧,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这些麻烦事儿也算是我自找的,更像是我自己“执着心”。
印度没有聚餐吃喝文化,因为在印度请人吃饭是一个麻烦事儿,你得照顾到所有客人不同的忌口。比方说今年除夕那天晚上,我心想反正我们这里有五个人(四大一小),那就把我基友一家也叫过来大家一起张罗过个年吧,我基友的上海太太由于待在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春节了。
我基友是印度教徒,他个人不吃牛羊肉,但吃鸡和海鲜;拉达克人喜爱牛羊肉,对海鲜不感冒。我权衡了各种忌口,最后买了两只鸡,鸡胸切下来包饺子,鸡大腿烤着吃,鸡骨架烧汤,又蒸了三条鱼(中国人过年必须有鱼嘛),做了个家常豆腐,炒了个平菇菠菜……用有限的食材选择搞了一桌年夜饭,我所掌握的一百种印度神牛的做法,一种也施展不出(详见《论印度神牛的N种吃法》一文)。
家务的矛盾
不过有个事儿我也实话实说,我丈母娘在做家务这个事儿上没啥积极性,有时候看我忙里忙外不好意思,问我有啥能帮忙的,我假如刚开始做饭的话最多就让她帮忙洗个菜,至于保持家中整洁的习惯跟咱们上海老阿姨相比那可差远了。
她最喜欢的事是坐着念经,一念就是半天,这可不就把干家务活的时间都耽误了嘛。对她来讲念经才是头等大事,是每天必做的功课,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念经不行。我从这个事儿里面就看到了宗教的一个消极面——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被浪费在其中,消耗了大量原本可以创造社会价值的机会成本。
我以前文章里也提过这茬,有个读者就反驳我说,你这是短视,念经的功德是给来世修的!对不起,这话成立的前提是有轮回转世。在我不确定有没有下辈子的情况下,先努力学习工作把这辈子过好不香嘛?你自己相信来世、要修来世我不管你,请你也别来管我们这些努力为现世更好的生活打拼的人们。我丈母娘对“来世”这张空头支票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她一辈子都在往里面存钱,已经不可能醒得过来了,只好随她这样。
另外在印度社会的文化中,做家务是体力劳动,被视作很低贱的事情,哪儿比得上念经这么高贵。印度有钱人家里为啥要雇七八个佣人?就是为了彻底避免“低贱肮脏”的劳动啊,连拉完屎洗屁股都有人代劳。我小舅子在这里呆了两三周之后,由于他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加上有考试就回去了。
那时候我丈人纠结要不要过来,因为总归得有人把丈母娘再接回去。小舅子跟他说,你一定要去看看,Molay(我的拉达克昵称)在家里什么事情都做,你过去一趟能够学到很多——在他们看来,男人什么家务都做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最后几周丈人来是来了,却并没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向无产阶级学习的觉悟,完全是五指不沾阳春水,每天早晚练练“高贵”的瑜伽,白天就看看电视,等着吃现成饭。虽然他们并没有帮着做家务的义务,但这种事情属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爸妈是那种到哪儿都非常勤快的人,带着我爸一起旅行他会给整个团里的人做大餐。
我私下跟我太太说:假如我爸妈来的话,我爸肯定会把一切厨房工作都包了,我妈肯定会把一切清洁卫生工作都包了,我可以啥都不用做;你爸妈一来,我却是家务工作量翻倍,你们不能因为我不用出门上班就压榨我的劳动力啊!家里就是我的办公室,这些家务占用的都是我的工作时间,你想想人家老公如果要每天上班的呢?我太太听了就很生气,说他们本来就是来度假的!我说我宁愿给他们钱去别的地方度假,跑来我家里度假算个啥名堂?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未免计较,只因为那段时间实在被搞得太累,往往每天到了晚上八点之后才有自己的时间,所以就抱怨了几句。
我太太这个人有个毛病,喜欢假借他人之口指控你。我伺候他们一家伺候了两个月,尤其丈人这个啥都不干的大菩萨来了之后确实有些不爽,我太太见我态度那么消极就跟我说:我爸妈觉得你对他们不好。我心想人还真是得寸进尺,我这么任劳任怨还得要怎么对你们好啊?你们这是欺负人啊,凭啥因为我愿意做事就全让我做?全印度你都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婿。不过我也是比较了解我太太的,后来又一想,以她爸妈的为人绝不至于说这种没良心的话,多半是我太太自己编出来的。
于是我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按着咱们中国人的社交辞令说了一通客套话,我说岳父岳母啊,你们这次大驾光临寒舍,小婿对你们的照顾多有不周,每天都粗茶淡饭给你们吃得很简陋,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也是没办法,一边做家务,一边还得工作,其实这个家就是我的办公室,就是我上班的地方……这下就轮到他们一家人脸红了,丈母娘立马表态说她在这儿的两个半月过得非常开心,是她人生中最悠闲舒适的日子;丈人也表示已经把他们照顾得不能更好了,看到我们日子过得好他们也很开心云云。
岳父母表过态之后,我太太就不敢再瞎挑拨了。我的服务受到了他们一家的充分肯定,我们在这边的生活饮食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一些生活观念和方式。回到拉达克之后,他们对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各种改进。
丈母娘在这边的最大感慨是——原来生活可以过得这么“容易”!
她所谓“容易”是啥呢?家里有自来水、有净水器,想要怎么用怎么喝都可以,而拉达克缺水,冬天那半年都没自来水;她习惯喝热水热茶,我们有微波炉,她从来没用过这么方便的东西,我们后来想帮她买一台,但亚马逊上的微波炉不配送拉达克地区;更神奇的是智能豆浆机、智能电饭煲,前一天晚上设定好了,第二天就有现成的早饭;扫地机器人居然还能自己打扫房间……这些对中国家庭很平常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却像科幻片似的。我太太也瞎嘚瑟,他们从来没见过激光智能电视,我太太跟他们说这是“未来电视”……
我丈人还没过来的时候,丈母娘就跟他远程汇报我们的生活,说我们吃得太好了——怎么个好法呢?每天居然都有两种不同的肉食,这在拉达克属于宴请宾客的规格,天天都这么吃简直不可想象。而且许多印度家庭把吃肉当做一件很郑重的事情,哪天如果烧肉的话,别的菜就不烧了,大家专注吃肉。在中餐里面,肉很多时候只是吊个鲜味的配角,并不真正为了吃肉。而在她看来,我蔬菜里面炒个肉片也算是肉菜。
中国的饮食文化至少领先世界一千年,很容易就能对其他民族形成降维打击,别的不说,就拿鸡蛋来讲,他们在我这里的时候,吃到的茶叶蛋、荷包蛋、醪糟蛋、蛋花汤、各种蒸蛋、炒蛋都是闻所未闻的(印度人没见过荷包蛋),他们一直以为鸡蛋要么就白煮,要么就做蛋饼(Omelet),完全想不到简单的鸡蛋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我早上做的豆浆、杂粮粥在她看来又健康又简单又好吃,她回到拉达克后也模仿我的配方做着吃。
再比如我用西葫芦做茄盒(因为这里没有中国的粗茄子),把他们看得一愣一愣——肉馅和蔬菜居然还可以这样搭配操作?炒肉馅、蒸肉馅对他们来说都属于开脑洞的新事物。
就连我们十分家常的炒土豆丝,在他们眼里都是一种开挂的存在——什么!怎么这么快就炒熟了?怎么吃起来还是脆脆的?这肯定机器切的吧?人怎么可能切出这么细!印度人不会用中式菜刀自然也就想象不出中餐里的“刀工”。我的刀工在中国应该也就是个平均水平,然而在印度人眼里那就是开挂级别的水准;这就好像印度四五个人骑一辆摩托车,对他们来说是日常,对我们来说也属于开挂。
很多读者看到这里应该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他们这还只是在南印度的一个中国人家里,要是带他们到真正的中国转一圈,文化冲击该有多剧烈啊!
饮食的交流
丈母娘在我这里学到的可不只是杂粮粥,我教会她的最有价值的技能是做锅贴,如果她能将这个技能发扬光大,足以让她独步拉达克,成为拉达克万人敬仰的“锅贴女神”。
去过西藏的人应该都知道,藏人有一种小吃叫做momo,其实就是咱们的蒸饺,这名字估计也是从汉语“馍馍”来的。这种蒸饺传到了拉达克之后,就成为了拉达克饮食文化中重要组成部分。在拉达克人家里,一般逢年过节搞家宴才会做momo来吃,算是一种高档家宴食物。
我在拉达克的时候,发现丈人会把冷掉的隔夜momo放在平底锅里煎一下,跟咱们油煎馄饨差不多。这个操作本来也没啥,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把这种做法称为“锅贴”,读音跟我们的“锅贴”一模一样。我也不知道“锅贴”这个词是怎么传到拉达克的,但他们显然误解了锅贴的做法。
于是我在家里就给他们演示了真正的锅贴要怎么做,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锅贴是“生煎”出来的,不用先蒸熟。我还传授了他们做肉皮冻的方法——搞不到肉皮用鸡脚也行。你们今后去拉达克如果吃到“锅贴”的话,可以遥想一下,当年有位中国女婿在南印度传授了他拉达克丈母娘锅贴的正确做法,从此以后拉达克才有了真正的锅贴。
我从丈母娘这里则学到了正宗的克什米尔羊肉做法,她走后我做给我太太吃,她连呼——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啊!光凭这道羊肉秘方,我觉得我也有资本回国开一家印度餐厅,成为“克什米尔羊肉男神”。
我丈人来这边也领略了一样技能——清蒸鱼。
拉达克人跟藏人一样不吃河海鲜,一方面因为鱼虾个头小,吃起来杀生数量太多,他们觉得罪孽深重;另一方面则也是因为不会做鱼。
我丈人是个对各种事物都保持开放心态的人,食物上没有忌口。他说他小时候跟小伙伴曾经抓过河里的鱼,自己杀了煮,却发现腥得无从下咽,最后只能扔掉。想想也是,从杀鱼到烧鱼这件事如果完全靠自己摸索,恐怕要试错无数次才能成功,任何一步没做对都可能导致失败。
生活在南印度这边的一大福利是海鲜,这里的海鲜都是纯野生海捕,跟中国的海鲜相比便宜得跟不要钱似的,比方说单只一斤的花蟹只要20块钱,吃到就是赚到。缺点是随机供应,不接受预订,逮到啥卖啥,你不知道会买到什么样的鱼,我每次都怀着买彩票的心情前往鱼摊。
鱼摊上永远是一堆各色杂鱼,有些怪鱼连一些饕餮老吃货都没见过,我一般专挑新鲜的海鱼回来清蒸。但做清蒸的话你绝不能让印度人给你杀鱼,他们杀完那个鱼就破相了,咱们中餐讲究卖相。
在这一点上,中印又是截然相反的。印度人信奉“君子远庖厨”,他们可以吃肉,但最好不要自己处理肉,也不要让他们看见这动物长啥样。我有次买了鱼回家自己杀好,整条挂在厨房水池上面沥水,丈母娘不小心进厨房看到后吓得掉头就跑。
丈母娘倒是可以吃鱼肉,但吃的时候得把鱼头摘掉,否则她会坐立不安。而至于螃蟹、虾子,她连看都不能看,真正意义上的“不忍直视”。这就让我明白了,对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来说,螃蟹无疑是一种看起来非常恐怖的东西。我太太过去并没有吃过螃蟹,我是在南印度这里教会她吃的,现在吃上瘾了,而且嘴巴也吃刁了,不足8两的海蟹她还嫌小,我们每次吃的时候都得回避丈母娘。
我丈人第一次看到我们吃螃蟹,非常惊讶地说这不是Scorpion(蝎子)嘛!这种认知也挺典型的,在很多拉达克人眼里,螃蟹、虾、蝎子、蜘蛛这些节肢动物都属于一类,显然不应该出现在人类食谱上。他们在拉达克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因此更是会无所适从。
有次我给我太太买的来伊份小吃里面有包脆虾,她带回拉达克打开的时候把在座所有人都吓尿了——这就好像拆个包装拆出一具尸体。不过拉达克人在饮食上没有绝对的宗教禁忌,不吃河海鲜更多是心理障碍,能够克服心理障碍的话还是挺愿意尝试的。
我丈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我们吃过一次螃蟹,觉得还挺好吃的。不过他最爱的是清蒸鱼的味道,从此念念不忘。
他回到拉达克之后,有一次突然打视频过来,要我教他怎么做清蒸鱼。结果我一看那鱼,还没杀过,视频里光线黑不溜秋也看不清是啥鱼(据他说是Trout鳟鱼,那倒是高级了),一问之下他已经买回来在家放了四天了,丈母娘完全不要碰这个东西,不会也不肯给他做,他只好来求助我——他住在我家这么好的机会却不跟我学,这下后悔了吧!
照理说放了那么多天的鱼已经不适合做清蒸了,但这个道理我跟他讲不清楚。好在拉达克的冬天鱼本身也放不坏,都已经冻住了。我说你这个鱼先得处理一下,首先得要刮鱼鳞,然后,再然后……鉴于这么复杂的步骤跟他说了也记不住,我直接从油管上找了中式杀鱼的视频给他看。
过了会儿他拿了条开肠破肚清理好的无头鱼给我看,搞得我哭笑不得——反正留着鱼头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吃,那么恐怖的东西索性拿掉好了。
接下去要上锅蒸,我一问之下,却发现他家里葱姜都没有,只好折中,让他蒸鱼的时候放点洋葱,淋热油的时候炸一点大蒜。拉达克的海拔高,蒸的时间也得翻倍。我问他家里有没有酱油,他居然找出了我前年留在他们家的一瓶生抽,我教他把生抽最后倒在鱼边上。
整个过程,丈人一直问我要不要加玛萨拉(Masala),我说清蒸鱼只要酱油就可以,连盐都不用放,他对此将信将疑。虽然我无法想象他那条鱼最后的味道,但据丈人自己说还是很好吃的……我只能说,他满意就好!
很多中国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过,吃整条的清蒸鱼这一技能,其实是跟筷子的使用技巧相绑定的。大家可以想象下,用刀叉要怎么吃中式清蒸鱼?那么嫩的鱼肉根本叉不起来,鱼刺也剔不干净。我岳父母使用筷子的熟练度还远远没到能够夹鱼的水平,所以我们家里吃鱼的话,每次我都把鱼背上没有刺的肉夹给他们,给他们淋上酱油。然后他们会小心翼翼用手检查鱼肉里面有没有刺,确定没刺了再把鱼肉跟米饭捏在一起吃。我只敢买海鱼,要是让他们挑战多刺的淡水鱼估计得让救护车在边上待命。
对印度人来说,他们最喜欢的其实还是油炸玛萨拉鱼(Fry Masala Fish)。我太太生孩子住院那几天,丈母娘在医院陪护,我每天给他们送三顿饭。医院下面有卖炸鱼的路边夜排档,我知道丈母娘嫌弃路边摊食物,有一次买了带上去本来是给我自己吃的,没想到丈母娘尝了之后觉得非常好吃,问我怎么做的——这就很尴尬了,如果告诉她这是楼下路边买的,估计她刚吃下去的都能吐出来。我只好骗她说,这是我买了预制的玛萨拉炸鱼调料粉包做的,她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后来又吃了两次、三次……我太太和小舅子也对这种“欺瞒”心照不宣。
习惯的力量
南印度对我丈母娘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国家,相当于一个西藏人跑到了海南岛。这里的一些热带水果和蔬菜她从来没吃过,比如新鲜椰汁椰肉、番石榴。印度的甜玉米在全世界非常出名,我在俄罗斯都见过,可她身为印度人却从来没吃过,一吃之下被惊艳到了,临走的时候带了好多根回拉达克。然而由于在拉达克生活了一辈子,拉达克生活的巨大惯性即便到了气候完全不同的南印度也无法改变。
拉达克四季如冬,南印度四季如夏。丈母娘在这边的时候,当地气温大概是二十多度,比拉达克最热的时候还热。我每天都背心短裤,但她却调整不过来,始终穿着针织背心和羊毛袜,就连喝水也必须是热水……她这种拉达克生活的惯性也延续到了带娃这件事上。
一方面,我丈母娘是个毫无疑问的带娃好手,毕竟她自己就有三个孩子;但另一方面,她的带娃经验都是拉达克这种高寒地区的经验,跑来南印度有些水土不服。
我儿子跟我一样身体很热,容易出汗。可我丈母娘吧,完全无视他出汗的事实,生怕他在二十多度的室温下着凉,按照拉达克的习惯把他包得严严实实,还一直给他戴着帽子——“有一种冷叫做你外婆觉得你冷”。结果娃被她这样一捂,脑袋上和后脖颈都捂出了痱子,她看了还说这是正常的……于是我就更加坚定了不能让老人带娃的想法。
来自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人生活在一起,本身就很容易产生各种矛盾和问题,而最重要的化解技巧莫过于相互理解。虽然跟丈母娘同住会发生很多哭笑不得的事情,但我明白这其实都是因为成长环境、眼界、认知、习惯等的差异造成的,从未想过要去责怪、苛求、改变她。
平心而论我丈母娘是个品行上无可挑剔的人,我从未见过哪个她这般年纪的人还能如此单纯,甚至用“天真无邪”来形容她都不为过——如同一块璞玉,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世俗的污染。
我丈母娘能够听懂一些日常英语,平时上班接触的文件也都是英文的,能读却不会讲,也就是我们讲的哑巴英语,所以我跟她之间无法进行有效沟通。但是吧,她不同于那些聒噪的中年妇女,平时就很沉默寡言,除了念经很少开口说话。
但她不说话,并非是因为不善言辞,家里人都说她非常能说会道,她之所以选择沉默是为了避免造口业——她觉得一旦开口与街坊邻居八卦聊天,就难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或许不少,但能够像她这样身体力行的却是凤毛麟角。
丈母娘不说话是一方面,说起话来却是“很敢说”。比方说我跟我太太结婚后,她问她女儿,Molay这么壮,他会不会压在你身上很重啊?前两年没怀孕,她也很关心。我太太每次都被问得不好意思,她妈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因为她心中对床笫之事不抱任何邪念,觉得这就跟吃饭睡觉一样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谈论。正如同孩童会毫不避讳地追问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归根结底我们是后天被灌输了一些观念之后才有羞耻心的。
我丈母娘在这边呆了两个半月,除了医院几乎哪儿都没去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着我太太一起坐月子。这一方面跟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有关,既然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没有出门的必要;另一方面她是修佛之人,本身也不喜喧嚣。
直到她临走前,才带她去当地最大的超市和商城逛了逛,采购东西带回拉达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大型购物商场,好奇得跟个孩子似的,坐在人家商场里展示用的沙发、餐桌前拗好造型让我给她拍照。
南印度这边多蚊虫,我丈母娘是个见不得杀生的人,她女儿打起蚊子来却是心狠手辣,拿着电蚊拍一通噼里啪啦,丈母娘在边上看得心惊肉跳,跟她女儿谈果报:你现在这样打蚊子,下辈子你也会变成蚊子这样被人打。我太太不听,她没办法,说那你一边打蚊子一边千万要记得念经。
大家可能会觉得我丈母娘这样未免迂腐可笑,可能有人还会想,一边吃肉一边说不杀生简直就是虚伪。关于一点,我引用一段话,或许能帮助各位理解:
我也曾吃素。但我认为吃素吃荤真是小事,无关大体。我曾作《护生画集》,劝人戒杀。但我的护生之旨是护心,不杀蚂蚁非为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顽童无端一脚踏死群蚁,此心放大起来,就可以坐了飞机拿炸弹来轰炸市区。故残忍心不可不戒。
——丰子恺《佛无灵》
不杀蚊子也非为爱惜蚊子之命,而是为了护心护念——教人打杀完蚊子之后念经忏悔,听着有些荒谬,但毕竟是在尽量抑制自己的杀心和残忍心,莫让这种杀心残忍心反噬。我丈母娘未必意识到了这一层,但对佛法的虔信、对戒律的遵守,已经使她养成爱护众生的习惯,并确确实实使她成为一个无比仁慈良善之人,对任何人与动物,都绝不会起半点伤害的念头。
在我丈母娘的一些行为上,我既看到了宗教信仰的积极意义,也看到了古老传统与当代社会的不相适应。个人以为,对于宗教传统,既不该彻底否定,也不必大力鼓吹,彼此尊重就好。
我丈母娘是个幸运的人,从小到大在与世隔绝的拉达克过着风平浪静与世无争的生活,从未经历过生活和社会的毒打,加上长年累月修行佛法,所以才能成为一个如此恬淡淳朴善良之人。如今年轻一代的拉达克人,变得越来越世俗化,光鲜亮丽的互联网文化对他们的吸引力要远胜于昏暗积尘的佛堂。我丈母娘这样的人,恐怕已成时代的绝唱,今后恐怕很难再有。能够和她成为一家人,是我的幸运。
最后我还是得感慨一下,迄今为止我所遇到的最为魔幻和不可思议的事情,莫过于我丈母娘这样一位拉达克阿妈居然成为了我儿子的外婆。看到一个小号的我被她爱不释手地又抱又亲,真的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说她回到拉达克之后,简直想死这个外孙了,用她的原话来形容是“想到骨头里”的那种想,估计她自己也料不到会居然和一个中国人的孩子产生如此之深的羁绊。
有时想想命运这个东西,实在是很神奇,万里姻缘一线牵。随着我儿子的诞生,于是这个世界上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流着一半汉族的血统和另一半拉达克的血统——他的存在就像一条纽带,把我和拉达克这片传奇的土地永远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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