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试图在奥运会前将自己打造成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
非法移民突然死亡
“我很难受，想你们带我离开这里。”
2021年3月3日，被拘留在日本名古屋入境管理局的33岁斯里兰卡女性Anula有气无力地会见了松井保宪——为她争取假释的市民团体START的一员。三天后的3月6日，Anula被发现死于入管局收容所。
因为签证失效且不愿离开日本，Anula作为非法移民已经被拘留了7个月。Anula去世后，松井保宪回忆起了最后一次会面：Aluna头枕在轮椅上，口吐白沫无法动弹。“她得了肠胃炎，而且暴瘦了30kg。我立马告诉入管局，再不住院她就要死了。”但名古屋入管局并没有同意Anula的就医请求，也没能批准她的假释，直到3天后她突然离世。
Aluna的一些绘画与信件 图片：朝日新闻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日本第一起非法移民非正常死亡的案件了。
2010年，一名加纳非法移民在被送上遣返飞机前突然死亡。此后，日本不再采取护送式遣返，转为对非法移民的长期关押。
2013年东京申奥成功，为了营造更安全的社会氛围，日本加大了对非法移民的打击和关押力度，这导致全国收容所内的非自然死亡案例层出不穷：2018年4月，印度一名男子在东京入管局自杀；2019年6月，被关押在长崎县大村收容所近三年的40多岁尼日利亚男子饿死；茨城县牛久收容所还曾爆发上百人绝食抗议，数人自杀未遂……
日本对非法移民的处置已经引起了国际注意。2020年8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任意拘留问题工作组的一份报告指出，日本政府对部分非法移民的肆意拘留，违反了《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勒令其整改。
4月1日，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任意拘留问题工作组在东京都召开记者会批判日本政府 图片：每日新闻
关押非法移民，打造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
作为岛国，日本几乎不存在偷渡者，非法移民主要由签证失效的劳工、学生，和临时签证失效且未能拿到难民身份的难民组成。
作为单一民族的发达国家，2019年在日非法移民的人数已超过7.4万人。不同于西方，日本认为“在申请难民身份过程中会存在误判和对标准的滥用”，对难民认定标准非常高。2019年，日本有1万375人申请难民身份，但仅44人获批，认定率为0.4%，比欧美国家低出20%-50%。
自2013年东京申奥成功以来，为了打造安全的国家形象，法律加强了对非法移民的管控。2018年2月，入管局下达了非重大疾病不予假释的指令。4月，警察厅、法务省和厚生劳动省又联合出台了《促进打击非法劳工等外国人的措施（修订）》（不法就労等外国人対策の推進（改訂）），该文件指出，“尽管一些人根本不符合国际公约的难民标准，他们还是滥用、误用难民申请程序，企图在日本就业。为了在东京奥运会之前将日本打造成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政府将积极采取更加严格的措施打击非法移民。”
2019年上半年，入管局颁发的驱逐令超过9000次，在全国更有1253名非法移民被关押在收容所，其中，超过半年的长期关押有679人，占比54.2%。一直帮助难民和非法移民大桥毅律师表示，自东京申奥成功后，非法移民面对的情况就越来越糟且极不正常，以前，人们被拘留一年左右，就有机会被假释，很少有被拘留两年以上的。但现在，长期拘留已经成为常态。
曾在入管局工作了18年的前员工木下洋一也深有同感。以前，日本可以发放针对非法移民的特别居留许可，只要和日本人结婚，且不违反《出入境管理法》就能在日本合法居留。然而，现在特殊许可几乎不再颁发。
此外，入管局的“实态调查部门”，主要负责寻找有假结婚嫌疑的外国人和签证失效的外国人。然而，木下表示自己曾做过多年的和外国人的面谈工作，他并不认为这些人是假结婚。2019年，由于不能认同入管局的做法，木下离职并成立了入管问题救援中心帮助他们。
东日本入国管理中心、大村如果管理中心的被拘留人数与居留时间 图片：Yahoo News
无止境的拘禁
斯里兰卡的Anula正是被关押的一员。2017年，Anula以留学生身份来到日本学日语，梦想着成为一名英语老师。后来，由于父母不再寄钱，付不起学费的她很快失去留学资格，并于2020年8月因非法滞留被名古屋入管局拘留。
由于和家人彻底失联，不愿意返回斯里兰卡的Anula在收容所关了半年。1月下旬，医生发现Anula患有肠胃炎，并未给予治疗，Anula便两次申请假释就医，但入管局不但驳回了申请，还减少了她与外界的会面次数，无止境的长期关押，让Anula逐渐失去希望。
在全球，许多组织与国家对非法移民的关押时间都设有上限。2010年，欧盟规定非法移民拘留上限时间为1年8个月，NPO组织“Global Detention Project”（全球拘留项目）的成员国也设立了拘留上限：冰岛为42天，西班牙为60天，法国为90天，意大利为180天，希腊为18个月。
在亚洲，日本和韩国虽然都可以无限期关押非法移民，但韩国超过关押超过半年的人数不足10%，且一直施行以罚金代替拘留、一定条件下允许就业的措施。大阪经济法大学的吴泰成教授指出，长期监禁的问题反映了政府对非法移民的定位， 韩国认为它们是劳动力的一部分，而日本则倾向于将其排除在外。
出入国在留管理厅 图片：NHK
的确，日本入管局对关押者没有公开的司法审理，没有固定假释标准，更不提供假释被拒的理由。此外，假释期间的人们是无法过上正常生活的：他们不享受国民保险，无法就业，离开所在县需要提前获得入管局的许可。这样一来，即使被假释，人们能做的仅仅短暂放松，并回家看看。
来自土耳其Deniz就是被长期关押且反复假释的人。
2007年，Deniz来到日本申请难民身份失败，2016年，他被移民局判定为和日本妻子假结婚，三年多一直被拘留在牛久收容所。2019年8月，牛久收容所的100多名拘留者为了争取彻底释放而开始集体绝食，Deniz也是参与者之一。为了避免死亡事故，牛久收容所在8月到10月给了Deniz三次假释，每次两周。第一次被假释时，Deniz见到了妻子，并在记者见面会上哭诉“自己再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绝望的地方。”后来，每次回到拘留所，Deniz都会继续绝食以争取彻底释放，然而管理人员并不想理会他的抗议，在每次假释前，官员都会告诉Deniz：你两个星期后就会回来， 我们会在两个星期内让你回来。
断断续续的绝食和反复被拘留，让Deniz倍感绝望，身心一度崩溃，还曾尝试过割腕自杀。支援Deniz的民间团体也指出，入管局是在玩弄人们的生命，这样被反复假释又抓回的外国人，在牛久入管局有十几个。
Deniz自杀未遂穿的衣服，上面全是血迹 图片：yahoo news
都滚回去！
除了无限期的拘禁，非法移民们普遍认为收容所待遇不好。
被关进收容所后5个月，Aluna突然呕吐，所内医生判定她得了肠胃炎和胃溃疡，但病情不重，不需要进行治疗。随后，工作人员为Aluna更换了单间，拒绝了她外出就医的申请，并向她抱怨“你很麻烦”。2月上旬，Aluna晕倒在去厕所的路上，随后被工作人员告知为预防新冠，没人能扶她去厕所，并给了一个桶供她呕吐。此后的一个多月里，Aluna病情加重，体重持续下降，却依旧未能得到任何治疗。工作人员对她的说教也一刻未停：“滚回去！快滚回去！”
Deniz也对收容所的环境不满意：“4、5个不同宗教不同民族的人挤在一个6叠的榻榻米房间（约9.72平米），除了每天六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房间会一直上锁，我每次和妻子会面时间只有30分钟。”此外，Deniz还多次遭到过管理人员的殴打，2019年1月，一段收容所内部视频显示，5、6名管理人员正在拖拽赤裸上身的Deiniz，他本人则躺在地上大喊“救命，好疼”。针对此事，入管局官员解释道，抓获Deniz是因为他为寻找镇定剂而大发雷霆。
东京入国管理局 图片：网络
常年帮助非法移民的日本作家织田朝日向《雅虎新闻》表示，在收容所，殴打关押者、为病人减少药量都是经常发生的。民间组织日本移民团结网也指出，拘留所的待遇远远低于《联合国囚犯待遇最低限度标准规则（曼德拉规则）》。
去年2月，东京入管局的收容所还发生了新冠病毒群聚感染，有58名被关押者被感染，占比超过40%。一名来自中东的40多岁男子表示，他早就就感到不适但被管理人员无视。一周后他才被确诊，虽然被移动到了单间，但医生只给他开止疼药，并告诉他“多忍耐”。他要求更换医生诊治，但并未得到回应，后来甚至连热的饭菜都没有了。另一名新冠阴性的男性则表示，他的室友因为阳性而被隔离，但入管局并没有给他们的房间进行任何消毒。
作为入管局曾经的老员工，木下从不否人入管局存在的意义，他认为，只要非法移民依旧存在，入管局就是一个必要机构。只是，为了在东京奥运会之前消除在日本引起不安的外国人，入管局的做法的确有违人道主义：“管理者把他们关起来，一切的成果就是等待他们说出那句‘我要回国’。为了这个成果，普通人的生命也被破坏。”
东京街景 图片：CFP
否认肆意拘禁的政府
日本入管局的做法很快在国际上引起了注意。
2020年8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肆意拘留问题工作组（简称工作组）就日本入管局长期关押一名库尔德男子和一名伊朗男子的案件发表了意见。这两名男子都因申请难民失败而成为非法移民，其中库尔德男子与日本女性结婚后，已经在日本待了13年，伊朗男子则已经待了近30年。而日本政府将两人关押了近五年，中途仅有过几次短暂假释。工作组认为，日本政府的关押属于肆意拘禁，违反了《世界人权宣言》和《公民自由公约》，并要求日本政府对两人进行赔偿。
此外，美国于今年3月发布的2020年人权报告中，也提及了日本严苛的难民身份制度，并将日本称为“难民隔离国”。
面对国际上的指责，日本政府一开始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在今年2月通过了一份出入国管理法修正案。该修正案在现有假释制度上增加了一些补充保护，如允许人们在一定条件下受监督地离开收容所生活。然而，由于依旧未能规定最长拘留期限，也未增加对拘留者的公开司法审查，这一修正案再次遭到了工作组的批评。工作组的一封专家联名信指出，“（修正案）不符合国际人权标准，强烈要求重新考虑。”
不过，这一次日本政府并不打算接受联合国的建议。3月30日，日本法务大臣上川阳子在记者会上宣布公开反对工作组的意见，她表示，“日本的移民管理制度运行正常”，并强调这两起案件 “没有违反日本已签署的任何人权条约，也不构成肆意拘留。”奥运将近，上川请求工作组进行更加详细的调查，以纠正国际对日本政府的误解和不公正评价。
法务相上川阳子 图片：CFP
但政府的说辞并不能说服常年忙于关押问题的日本移民团结网和起律师团队，它们在一份公开信中表示：“日本举办奥运会，就应该追求《奥林匹克宪章》中尊重人权、反对歧视的基本原则，实现东京奥运会“多样与和谐”的基本理念。为了向全世界展示日本是一个真正保障、尊重人权的国家，我们强烈呼吁非法移民正规化，并改善拘留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