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易生周,头图来自:《记忆碎片》


当代年轻人,头发还没花白却总感叹老了,记忆断片起来,人均属“金鱼系”:明明打着电话却满世界找手机;话到嘴边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最烦遇上输入密码环节,才发现到头来密码防的都是自己;临到门口总要花10分钟找钥匙,当你快要把包包翻烂三遍,手插裤兜作思考人生状,结果——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了那把钥匙。


©️《钱》,1983<br>
©️《钱》,1983


日常健忘症似乎成了当代人的通病。英国一家保险公司早在2012年就发布了一项3000位受访者的网络调查,受访者称平均每天把东西放错位置的次数有九次,三分之一的受访者称他们平均每天花费15分钟用来找东西——手机、钥匙、文件是他们最经常找的物品。


对记忆的担忧似乎已经不再成了退休后人群的专属,而是当代人普遍面临的焦虑——为什么人们好像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了?


记忆到底是什么?


记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对记忆最早的概念式理论,来自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一种假说,他们认为记忆的形态类似于蜡版上的雕刻,人类的“学习”,说到底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忆。17世纪,英国哲学家霍布斯、洛克等人,又在这个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联想主义”,这个主义声称,人的一切心理活动实质上只有两种:感觉和联想,而我们的经验,则是“感觉或观念的联结”。


但是,这些比喻都相对抽象,在以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倾向于关注心脏而不是大脑,认为记忆并不位于大脑,而是遍布全身。直到很久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记忆从大脑而来。它本质是一种大脑活动,连接着味觉、嗅觉、触觉等多种器官,所以才会容易触发一种“a sense of dejavu(似曾相识的既视感)”种种奇妙的记忆类型。


神奇而遗憾的是,人一生中最戏剧性的一刻,比如出生的那一天,到摇摇学步,咿呀学语,吃第一口饭,第一次上幼儿园……这些人生初期的经历,我们大多数人往往是完全想不起来了。即便后来我们有了逐渐清晰的童年记忆,但我们依旧在这段记忆上是缺失空白的。一些研究认为,大部分人大概能想起3岁半之后的事情,但是不同国家或者文化背景的人记忆水平似乎也有所不同。


科学则会告诉你,海马体是产生新记忆的关键,它能将某个记忆的不同方面整合起来,对新信息进行分类判断。但是总的来说,直到现在,回忆依旧是一个仍然没有被完全理解的神秘过程。


这似乎是人类避不开的bug,或许我们可以将它看成一种优势。回忆跟想象未来其实是能相互联系的,如果记忆仅仅只是像录像带那般准确,过去、现在、未来都看成一条直线,那我们也就失去想象力,无从幻想一个新的环境。就像亚里士多德说的,记忆并非生活的档案,而是想象未来的工具。因为它可以改变,就能把生活中不同时期的数百万个记忆片段重新组合起来,在脑海中预览未来事件,为未来提供无限的想象。


“有了记忆,我才是真正的我”


虽然科学研究已经知道,记忆可以被扭曲甚至重塑记忆,但无论如何,我们对自己的记忆,都不可避免地怀有强烈的认同和依恋——是记忆定义了我们自己。


如果记忆缺失,那我们在社会中又是谁?


在诺兰的电影《记忆碎片》里,记忆是当中毋庸置疑的主角,也是一种神秘的存在,一种记录亦或是一场演绎。“我们需要记忆去确认自己的身份”,主角莱纳认为记忆并非可靠,真正的记忆是符合自己心情的结果。但他失忆之后,不断被人利用、走进圈套,知道最后一无所有,才发现连“我”都丢失了。


©️《记忆碎片》,2000<br>
©️《记忆碎片》,2000


美国作家莉莎·费德曼·巴瑞特在《情绪》一书中说到:“情绪不是进化而来,而是大脑构建出的体验。”她将人类大脑比作一味厨师,不断地将各种原料,比如触觉、嗅觉等感觉输入,与头脑中已有的知识混合在一起,最终形成概念。大脑得先理解情绪概念,才能构建出情绪实例。


也就是说,是回忆在塑造了我们,过往的回忆,为我们提供了模拟当下情境与反应的素材。


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人们常说的“不如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这样的鬼话。毕竟只要大脑还在,所有的“过去”就不会真正过去。虽然说记忆是可以被改变,但必须要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新信息输入累积,才能慢慢覆盖原有的信息,而且,这些过往往往还是徘徊在记忆深处。


或许是因为记忆常常就像人体藏着的录像带,你不知道是在哪一环能触发那个播放按钮,可能是一种气味,或者是一种味道,有时甚至只是一瞬间的触觉。就像我们最熟悉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的描述,或许没有那一口玛德琳蛋糕的香味,也就无从打开那道重返童年时代之门。


©️《追忆似水年华》,1999
©️《追忆似水年华》,1999


布朗大学的心理学家雷切尔·赫兹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分别给实验对象一部影片、一段声音和一种气味,然后询问他们看、听、闻过之后,记起来的具体内容,并用各种尺度给这些记忆打分,结果发现,嗅觉激发的记忆,更情绪化,也更能唤起共鸣,而在生动性和具体情节上却稍微逊色一些。


就像很对小学小卖部的加餐豆浆和面包的味道还记忆犹新,多人会从烧秸秆的气味被带回到老家秋收的画面,即便这些嗅觉味觉记忆并不一定都是令人愉悦的,但它总能制造并保持着与过去的某种情感联结,或者成了你与某件事物之间的情感叙事。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回忆本身让人保持一种永恒的连贯性,让他确信自己在尘世的存在是连续不间断的,是一息尚存的。”祖母厨房的味道让你安心,让你觉得自己还是从前在厨房里玩耍的自己,回忆在被想起来的时候,它给我们提供了一幅过去的连贯图景,让我们有能力生产关乎自我的叙事,尽管这幅图景未必合理准确,但它会持续存在且黏合,甚至持续生长下去。


神经科学家埃里克·坎德尔在《追寻记忆的痕迹》里是这么形容的:“回忆过往就是一趟心理时间旅行,我们得以摆脱时空的束缚,在完全不同的维度里来去自如。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是因为我们学习并记住的事物。”

©️《美丽心灵》,2001
©️《美丽心灵》,2001


前两年,丹麦技术大学(DTU)的一项研究调查数据就说,推特上面的那些热点,平均热度峰值一直在逐年衰减,每个热点的维持时间从2013年能被热议17.5个小时降低到2016年的11.9个小时。如果以此推断的话,你在微信或者微博上看到了一个热搜关键词,平均而言,半天不到大家就已经开始失去了兴趣了。在这样的倦怠社会,人均注意力消耗比电池还快,脑部的临时储存量实时告急,还能不健忘吗?


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当代人过度依赖高科技,也让记忆系统变得越来越懒惰了。


记忆定义了我们,但当代人似乎越来越“空心化”了。有多少人有提笔忘字的“文字健忘症”,有多少人要通过照片才能回忆过去?我们会为失去记忆而紧张,不管旅途、大型演唱会或者纪念日,我们总是忍不住点亮手机,将这些画面与声音转换成安全的,且永久的数字记录才能安心。


这样想一想,技术确实是一件吊诡的产物,手机变成了我们的外接大脑,我们原先不过是想通过它来记录当下的事物,但偏偏也由此产生了依赖,以至于它代替了我们的记忆能力。一些研究甚至认为,相比起完全沉浸在体验的人,频繁停下来拍照的人群对事件的回想能力更糟糕。


人类从古至今的所有成就,都是千百年来所积累的共享记忆的产物,无论这种记忆是来自于书面记录还是口传心授。在万物皆可数字化的当下,既然记忆可以篡改,或许可以借助越来越多工具,能选择性上载到大脑,这样的未来看似指日可待,但也令人细思极恐,记忆可以被操控也就意味着自我权力的丧失,私有和共享的界限也许会更加暧昧不明。


所谓“正确的集体记忆”真的存在吗?同一件事情,不同人回忆起来的片段肯定就像《罗生门》那般光怪陆离。记忆始终是被重重稀释、发酵,被兑了其他东西调和的个人产物,并不存在完全正确的版本。


或许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是努力保持清醒,有些事情,你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然后用自己的脑子记——毕竟,记住真正应该记住的,才能真的算是捍卫了那个说什么都不能放弃的、内心深处的自己。


参考资料:

莉莎·费德曼·巴瑞特,《情绪》

埃里克·坎德尔,《追寻记忆的痕迹》

神经现实,《记忆从何而来?》

BBC,《时间概念与人们的错误认知?》

BBC,《为何人类没有婴儿时期的记忆?》

华尔街日报,《我们为什么总是丢三落四》

 果壳,《年轻人,你也健忘吗?焦虑的不止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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