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国著名免疫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巴德年接受央视访谈时,提到一组数据:「20 万左右的医学毕业生中,真正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证考试的有 12 万左右,最终能拿到执业资格证的只有约 5~6 万人。」6 万拿到执业资格证的除以 20 万医学毕业生,得出的数字正好是 30%,「近三成医学毕业生拿到执业证」的话题很快冲上热搜。

这个数字无疑给很多不熟悉我国医学教育体系的吃瓜群众一种印象:我国医学生成材率太低。甚至有更加尖锐的评论称,这意味着我国医学教育「废品率」高达七成。

剩下七成医学生都去哪了?事实到底如何?我们应该为这组数据感到担忧吗?

被误读的数据,标题党的狂欢

如果仅仅从字面意义上对「仅约 3 成医学毕业生拿到执业资格证」的结论进行分析,我们很快会发现第一个问题。

30% 或三成的数字,是将「5~6 万能拿到执业资格证的医学毕业生」与「20万医学毕业生」的总数进行对比。

但实际上,20 万医学毕业生中选择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只有 12 万人左右。

如果以 12 万人作为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通过率的计算基数,我们会发现能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通过率约在 50% 或 5 成左右。

而之所以 20 万医学毕业生中只有 12 万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与我国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门槛」有关:

(一)具有高等学校医学专业本科以上学历,在执业医师指导下,在医疗、预防、保健机构中试用期满一年的;

(二)取得执业助理医师执业证书后,具有高等学校医学专科学历,在医疗、预防、保健机构中工作满二年;具有中等专业学校医学专业学历,在医疗、预防、保健机构中工作满五年的。

需要说明的是,今年 1 月开始,这一规定已经调整,我国执医考试「学历门槛」从中专上升到大专,中专学历将无法再报名考试。

显然,报考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前置条件,并不仅是从医学专业毕业这么简单。大多数高等院校医学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并不能在毕业当年取得医师资格考试的报名资格,而是需要至少一年的医疗机构「试用期」。

如果再考虑医学毕业生在培养计划、学制上的差异和中等专业医学毕业生更长的工作年限要求,符合报名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毕业生人数显然更少。

因此,在讨论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通过率时,必须要考虑到考试的报名基数并不等同于「医学专业毕业生」的人数。

以 20 万「医学专业毕业生」的人数作为分母计算出的执医资格考试通过率,显然会过度低估真实的数据。

我们前文计算的 5 成左右的通过率,与以往执医资格考试数据基本吻合。根据 2014 年公开数据中,以「实践通过率*综合笔试通过率」计算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通过率,得出结果 51.0~55.9%。

注:我国主管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国家医学考试中心并未定期在公开渠道发布通过率,仅以分析报告的形式向医学院校提供相关数据。我们能检索到的公开信息是 2014 年曾经被发布的执医通过率。(图源:国家医学考试网)

医学生的学历背景也会带来选择偏倚。

暨南大学医学部 2019 年发布的一则新闻中提出:「在 2018 年全国临床执业医师资格考试中,我校临床医学专业全日制应届本科毕业生的执业医生考试通过率达 90.36%,高出 211 高校平均通过率近 6 个百分点,略高于 985 高校 90.16% 的平均通过率。」

通过这组数字,我们可以得知 2018 年我国 985 高校医学生执医通过率为 90% 左右,211 高校约 84 %左右——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比例。

但如果我们把视线投得更远一些,根据《2019 年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数据,2018 年我国各级医院执业医师群体本科及以上学历占比 75.5%;在社区卫生服务机构及乡镇卫生院,拥有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执业医师比例分别下降至 49.2% 和 29.4%。





数据来源:《2019 年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

即使考虑到部分高年资医务人员教育基础薄弱等历史遗留因素带来的影响,各级医院与基层医疗机构本科率的变化也充分说明:单就学历而言,我国的执业医师队伍与医学教育体系从未走过「精英化」路线。

因此在有不少知名学校拿出 85% 甚至 90% 以上执业医师资格考试通过率的同时,也有不少的没有经过认真准备、专业基础更薄弱的医学院校毕业生甚至工作多年后的「大龄考生」在经历着执考二战的磨砺,这部分群体也无疑会拉低整体通过率。

当然了,曾有一次或者两次执考失败经历的医学生,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无法成为合格的医生,只是考前不充分的复习或相对薄弱的前期基础,意味着他们在日后需要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

无论如何,认为我国的医学毕业生只有 3 成「合格率」的说法,显然忽略了分母选择的错误,以及医学生学历背景的偏移,有过于标题党之嫌。

重点其实在后半句

事实上,巴德年院士提出的这组数据还有后半句话: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我们现在培养的数额有问题,实际上最重要的是质量有问题,如果能提高现有的医学生质量,比起盲目招生,办新学院重要得多。

而这也是他真正想要批评、重视的问题——近年来,不少高校纷纷以各种形式上马医学院。

本文开头提到的那组数据,正出自巴德年院士今年 2 月 19 日在《中国科学报》上发表的署名文章《别让乱办医学院坏了医学教育一锅饭》。

在文章中,巴德年院士直言不讳地痛批不少学校为了排名和论文产出,不顾师资力量和前期基础,盲目开设医学院,罔顾医学教育质量。

近年来,国内众多高校纷纷通过自建或共建的方式成立医学院,其中不乏一流大学。一时间,几百个医学院横空出世。据不完全统计,国内 42 所「世界一流大学」建设高校中,超过 30 所已经建立或者正在筹建医学院。

中专是县团级单位、大专是副司局级、本科是司局级,这种「官本位」思想严重影响我国高等院校的发展模式。大学办医学院给谁办?是为了国家利益,还是为了学校的眼前利益?

医学本身是个重科研、高产出的领域,合并或设立医学院能够给高校的科研等各方面指标带来几乎是立竿见影的进步,尤其是在考量指标上。

以「高校排名」为例,医学院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一点,20 世纪初我国一批 985 高校在与一系列知名医学院校的合并后各方面排名获得了即刻的提升就是很明确的佐证。

有了这样的「珠玉在前」,综合性大学自然会把设立医学院列入日程。

对于意图新设立医学院的高校们来说,有两方面的问题不得不考虑。

一方面,从零开设医学院需要巨大的资金和人力投入,以及漫长的建设周期,显然与通过医学院快速提高高校指标的初衷不符;

另一方面,合并现有的医学院校则面临着更大的困难。著名的医学院校要么已被其他著名高校「瓜分殆尽」,要么因为管辖权、体量规模等原因「难以下咽」。

面对这些问题,国内不少高校转而投奔第三种方案——绕过自建或合并医学院的问题,直接与无高校背景的地方「实力派」大型三甲医院合作。对于无高校背景的大型三甲医院来说,也能够通过背靠高校获得更多的科研与资金来源。

这样新合作模式产生的医学院,优势很明显——能够最大程度利用现有资源,同时规避了一系列院校直接合并带来的问题。

缺点也很明显,对于医学院必须的「医」、「教」、「研」三个方面来说,医院能够提供「医」,高校能够提供「研」。

唯独对于医学生学习和成长至关重要的「教」,尤其是医学基础教育,成了高校和医院双方合作的盲区。

这也是巴德年院士在文章中提到的怪象:

在以论文为导向的教育体制下,不少医学院过度重视论文产出,而忽略了教学,更忽略了育人,直接致使很多「门外汉」建医学院,发表生物学论文充当医学论文,医学教学质量逐渐下滑。

一些医学院连解剖学教研室、病理学教研室都没有,甚至连附属医院都没有,更谈不上尸体房和病理标本。有些医学院学生只能靠图谱、幻灯片学习,还美其名曰「3D 教学」。作为一名有 60 年教龄、30 年医学院校管理经验的「老兵」,我坚决反对盲目创办医学院。

对于这类设立医学院的动机,白岩松说得更加尖锐、直接:「综合性大学都想办自己医学院?为啥?办医学院就有钱,就有人脉,就好办事,就有关系网。」

图源:网络

 待遇,待遇,还是待遇

最后,20 万医学毕业生有 12 万人报考执医师资格考试,还有 8 万人去哪了?

对此,巴德年院士提出另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待遇、待遇,还是待遇。

住院医师培训是一种特殊的劳动形式,对培养合格医生、优秀人才十分重要,待遇太低会导致大量年轻医生流失。要想改善现状、留住人才,就应该从提高住院医师待遇开始。

但遗憾的是,中国的住院医师读完本科 5 年,经考试获得执业医师资格,国家每年每人只补助 3 万元,待遇实在太低。

如果不给够愿意投身医学事业的学生足够好的职业前景和待遇,而是盲目地提高要求、提高标准、层层加码,显然是不能真正提高医学教育的质量的,反而会让真正有志于医学事业的学生选择「用脚投票」。

作为一位医学教育的「老兵」,巴德年院士指出的这些问题,显然是经过实际调研和深思熟虑的。

遗憾的是,这些「苦口婆心」显然没有被太多的人看到,大家看到更多的还是「我国的医学毕业生只有 3 成合格率」的标题。

在断章取义的数据背后,看见另一层隐忧。

别让乱办医学院坏了医学教育「一锅饭」,也别让标题党坏了一位医学教育「老兵」真正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