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100多公里长的边境线,让疫情防控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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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告封锁

“姐告封锁”是从姐告大桥的封锁开始的。

当地从事玉石加工生意超过十年的苏东(化名)对全现在回忆,那是3月30日早上9点30分。而他在不久前,还开着摩托车驶过姐告大桥,到姐告玉城上班——全长600米的姐告大桥是连接云南瑞丽市区和姐告的唯一通道。

姐告玉城是知名的翡翠市场交易集散地,也是缅甸翡翠毛料进入中国的首站。在前一天,苏东已经猜测到“情况不妙”。3月29日晚上的8点半,正在姐告玉城上班的人们突然收到了核酸检测的通知。满满当当的排队人群随即出现在了玉城的夜色里,苏东说,平常例行的检测从未像此次这般紧急,他在朋友圈写着:通宵核酸检测,完蛋了,回不去了。

不过,检测过后,苏东便可以回到位于瑞丽市区的出租房内。他没想到的是,坏消息在第二天一早上班后来了。



3月30日,通向姐告大桥的瑞丽口岸联检中心门前,警察正劝返意图前往姐告的民众,扩音器正在循环播放劝返通知。图片:受访者

瑞丽口岸联检中心就位于瑞丽侧的桥头。“姐告已封闭,请原路返回。”视频资料中,瑞丽口岸的喇叭反复播放着这段通知。

这是中缅边境口岸中人员、车辆、货物流量最大的口岸,2019年它的进出口总值达到116.4亿美元,出入境人员1672.4万人次。现在,口岸已因疫情而封闭。

瑞丽口岸位于瑞丽姐告边境贸易区,这个实际可利用面积只有1.92平方公里的片区,是一个“自由贸易港”,也是全国唯一实行“境内关外”特殊管理模式和优惠政策的贸易特区。姐告以玉器贸易而闻名,提到姐告,很多人就会联想到“玉城”。苏东告诉全现在,“姐告就在玉城,玉城就在姐告。”

这次瑞丽疫情的起点,就是活动于姐告玉城的缅籍人员。当地在3月29日确认,该名缅籍人员核酸检测呈阳性,随后通过重点人群核酸检测及密切接触者排查,发现8人核酸检测结果阳性。3月30日,这9名核酸呈阳性的相关人员中,6人诊断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3人诊断为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

按照原计划,瑞丽市的新冠病毒疫苗大规模人群接种会在4月1日启动,然而新的疫情却更早出现了。

随着姐告大桥的封锁,整个姐告所属的国门社区都被封锁,姐告街头林立的珠宝玉器城也陆续关闭了,而苏东和十多个朋友就被“封锁”在面积不到2平方公里的姐告。封锁后,他们回不到市区的出租房,便在口岸国门附近的一家旅馆住下,自费开了好几间双人房,每间120元。

在苏东的记忆中,起初,一切都是模糊的。没有正式的通知,没有明晰的安排,只听说是“演练”,得隔离。头天半夜,他和朋友们买来大量的泡面、零食,一边吃一边发愁着接下来的“十四天该怎么过”。



4月1日下午,封城后的瑞丽街道空荡。图片:受访者

到了封锁的第二天(3月31日),苏东和朋友们还能出门,在城区里买点菜,去朋友家做饭。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自己什么衣物都没带,漫长的封锁和隔离期不知该如何度过。他求助在瑞丽市区的朋友替他取东西。二人约在已经被防护栏围住的姐告大桥,苏东把钥匙丢给朋友,朋友回去替他开门取来衣物。

站在大桥边等朋友时,苏东无奈又烦躁,他用手机打下了一行字:“千山万水总是情,让我回去行不行”,结尾配了三个大哭的表情。

在姐告大桥另一端的瑞丽市郊区,35岁的河南人阿伟则是在3月31日上午10点接到房东通知,要去做核酸检测。“疫情这么久,都习惯了,何况瑞丽在几个月前才封过一次,”阿伟告诉全现在,“既然住在中缅边境,缅甸国内疫情严重,时局动荡,心里一直有准备的。”

根据3月31日云南省委宣传部的消息,当日瑞丽市开始实施全员核酸检测,以及所有居民实行居家隔离,暂定隔离时间为一周。



2021年3月31日凌晨3时,云南德宏,瑞丽友谊社区,很多市民在排队进行核酸检测。图片:CFP

阿伟向全现在透露,目前瑞丽市不能进出,社区也都封闭了,除了日用品消费的商店,其他商店都关闭了,不过生活都在正常进行。鉴于此次疫情比上次严重,阿伟推测可能还得再做两三次核酸检测。上一次,他做了一次核酸,而当地缅甸人做了两次。

直到4月1日,苏东通过新闻才得知,整个瑞丽城都要封锁了。彼时,他已经不被允许出宾馆,只能待在房间里玩手机,日常吃喝也只能靠外卖解决。住在瑞丽市区的小石表示,目前依然可以通过外卖平台买菜,而4月1日的新闻发布会称,瑞丽市7家大型超市生活必须品可满足未来两周供应,有粮油肉类等库存,但小石在外卖平台购物时还是遇到问题:“现在肉都买不到,我们只能每天吃点蔬菜了。”

据云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通报,3月30日0时至3月31日24时,瑞丽市共新增确诊病例12例,新增无症状感染者26例。其中,3例确诊病例、13例无症状感染者为缅甸籍。

中新社从云南省瑞丽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获悉,在开展好瑞丽市城区核酸检测工作的同时,该市进一步强化边境管控,目前已投入各方面力量3900余人24小时轮流值守在边境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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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线旁的玉城

姐告距离缅甸边境城市木姐市中心只有500米。苏东下榻在国境线旁的酒店,从窗口,可以看到缅甸街道上的车来车往,安静时,甚至能听到缅甸一侧传出枪声——当地正发生着持续性的示威活动。比起疫情,苏东更担心的是自己的玉石生意。

35岁的苏东是广西人,2020年疫情以来,姐告的玉石生意已经越来越不好做了。去年4月起,姐告口岸实行“人货分离、分段运输、封闭管理”政策,苏东透露,很多缅甸的玉进不来,能进来的价格涨了好几倍。而去年9月,瑞丽就因新冠疫情而遭遇过一次封城,与之相伴的是关店和生意的停滞。

小石平常住在瑞丽,她长期在姐告玉城里做直播的主播。她记得,自己最近一次去玉城是3月26日。那一次,她觉得玉城生意越来越冷清了,却也并未发现玉城有任何异常,“很严格,进出都要扫码、都戴口罩”。苏东也证实,由于位于国门口岸地带,疫情以来姐告玉城的防控一直很严,大家都很自觉地戴着口罩。

原本,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次封城前,小石和苏东已经接到了社区接种疫苗的通知。



瑞丽姐告玉城内热闹的直播摊位。图片:CFP

在官方宣传语里,瑞丽被称为“东方珠宝城”,珠宝翡翠是当地重要的产业。

这个隶属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的小城市,全市面积有1020平方公里,其中80%都是山区,地图上的瑞丽市就处于该州的西南角,瑞丽市向西南方延伸出的三面,均与缅甸接壤,主要以山林和瑞丽江相隔,国境线长达169.8公里。据2019年的统计,全市珠宝产业从业者有7万余人。

在对外贸易和“一带一路”的经贸框架下,瑞丽成为了“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战略重地,是中国西南最大的内陆口岸。在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瑞丽市陆续开辟出数个边境贸易区,现在瑞丽市内拥有2个国家级口岸和2个经国家批准的经济合作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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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小城的防疫难题

瑞丽的玉器贸易兴盛,得益于其紧邻珠宝玉石资源富集的缅甸,由此也催生出的国境线两头密集的贸易和人员往来。瑞丽口岸的国门,设计风格就混合了缅甸建筑的特色。

在姐告,苏东甚至觉得“缅甸人比中国人还多”。在瑞丽的缅甸人,不仅有做翡翠生意的商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普通务工者,他们大多在瑞丽的批发市场、餐饮业打工。

据2020年发布的期刊论文《“一带一路”背景下云南瑞丽市缅籍跨境劳工问题研究》介绍,在瑞丽的缅甸籍工人工资水平普遍低于该市的最低工资标准,但是该标准已经相当于缅甸普遍工资的三倍,所以瑞丽能吸引到缅甸籍工人。而在靠近边境的缅甸居民,他们文化风俗习惯与瑞丽相近,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会说中文的华人。

近年来,缅甸边民到瑞丽通关的手续已经实现无纸化,且程序越来越简便化,姐告所属的中国(云南)自由贸易试验区德宏片区在去年推出了“胞波卡”。卡片相当于在该片区缅籍人员的“身份证”,领取后可以在当地合法务工,也能凭卡办理手记号、租房等。这些政策变化,都促进了缅甸边民到瑞丽务工。



4月1日,被困在姐告宾馆房间里的苏东发的朋友圈。图片:受访者

据2015年《瑞丽年鉴》的调研报告,瑞丽市内的缅甸籍人员约有4.2万人,其中相对固定居住的有2.8万余人。

在瑞丽生活三年多,阿伟在当地的朋友里有一半是缅甸人,除了务工者和生意人,还有嫁到中国的缅甸姑娘,阿伟的缅甸朋友都能说简单的汉语,“已经与当地融为一体”。苏东对此也有同感,他结识多年的缅甸籍朋友,都已经融入到瑞丽社会中,“就在这里生存,有证,合法的”。

据阿伟介绍,在瑞丽务工的缅甸人中,男性多从事建筑、货运等体力活,每月可以挣到2000多元;女性则多从事宾馆饭店等服务行业,收入也有1800元左右;长得漂亮或者中文好的,就做翡翠直播和买卖。他们的收入比在缅甸高出了一倍,中国相对较高的生活水平和安稳的社会环境,让“他们都呆习惯了,不愿意再回缅甸”。

阿伟认为,瑞丽当地对缅甸人的接纳程度挺高,因为缅甸的劳动力和翡翠,确实撑起了当地部分经济,甚至吸引了不少内地人前去淘金或者讨缅甸籍妻子。老家在河南洛阳的阿伟,就是冲着讨老婆来到瑞丽的,已经打算和缅甸“老婆”在当地长期定居。

只是这两年,缅甸局势的持续动荡和疫情后国门的封锁让一切变得复杂。

在姐告生活的人们间接感知到了邻国战火的蔓延。

苏东记得,有时晚上安静时,能够清楚听到对面的枪声。小石则告诉全现在,她是通过偷渡现象判断缅甸局势的——近一两年来,越来越多的缅甸人会通过缅甸木姐镇偷渡到姐告,有的游泳过河、有的通过货运偷藏。她透露,很多缅甸人有亲友在姐告生活,甚至也有一些是中国人。

实际上,姐告官方打击偷渡的力度一直很大。当地一些网传照片显示,国门旁边设置着层层防护网,上面挂着的横幅显示“举报偷渡有奖”。小石说,当地日常都有专人巡逻,还有志愿者队伍在卡点看守,但总有漏网之鱼。小石对此有些无奈,她觉得正是一些这样的行为让当地防疫形势变得越发紧张,有些“乌烟瘴气”。



瑞丽居民在窗口能远远看到缅甸的战火 。图片:受访者

去年9月,瑞丽出现新一波新冠疫情正是缅甸籍偷渡客引起的。据当地疾控部门事后复盘,瑞丽国境线长,且国境线周边都是山林,地理上的防控难度就比较高。

而云南省境外输入的新冠病例中,主要病例也来自缅甸——自3月1日至29日,云南省累计新增的25例境外输入无症状感染者、2例境外输入确诊患者中,除2例确诊病例、1例无症状感染者由柬埔寨输入外,其余24例均是从缅甸输入。

瑞丽作为西南边境城市,长期以来都面对着境外输入传染病的问题。据2017发布的论文《我国西南边境地区重点传染病的流行和防控现状》介绍,西南边境地区是集边境、山区、人口多样、欠发达等特点为一体的特殊地区,加上与气候潮湿炎热的缅甸、越南、老挝接壤,决定了西南边境地区传染病发病具有疾病谱广、发病率高、危害严重、控制困难等特点。

瑞丽在西南边境城市中,属于经济发展水平较好的,但一直是包括登革热、疟疾等境外输入传染病问题严重的城市。云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研究员发表的《2013-2017年云南省边境地区输入性传染病流行病学特征分析》显示,在其统计的输入传染病10种4119例输入传染病中,48.97%的输入病例集中在瑞丽市。而《2009—2013年云南省边境地区传染病类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流行特征分析》的统计中,共计有6起境外输入性疫情事件,其中有4起发生在瑞丽市。

前述研究认为,要防治境外输入传染病的问题,关键依靠及时发现和报告,以减少传染病暴发,并加强境外输入疾病的监测,同时要增加本地居民的卫生意识。

面对新一波疫情,经历过去年封城的小石觉得更加紧张了。毕竟在一夜之间,这个边境小城出现了很多病例——4月1日的通报显示,新增的本土确诊病例和本土无症状感染者合共有38例。

阿伟则看得很开,“边境有特殊性,100多公里长的边境线,防不胜防,也是没有办法。”眼下,他正盼着疫情结束,国门重新开放后,能和一直没能领证的老婆,去缅甸把结婚手续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