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77,原文标题:《你有“不正常”的自由吗?》,头图来自:《一念无明》剧照


大约两周前,联合利华宣布旗下所有美容与个护品牌不再在包装与广告中使用“Normal”相关表达,旨在“消除刻板印象,倡导一种‘更具包容性的美’”。此前,“Normal”通常用于指代肤质和发质。在集团公布的一项全球调研结果里,70%受访者表示,使用“Normal”来描述头发或皮肤会令人产生被排斥感。对此,有人赞成兼容并包,有人质疑矫枉过正。


“Normal”正在成为一枚金箍,即使不念咒语,它也很有存在感地压在每个人头顶。当鲁滨逊第一次撞见食人生番星期五,或元老院里的地心说雄辩家穿越到21世纪的NASA大厅,谁在谁的眼中都像一个反常的笑话。


“正常”是一个相对概念,把数据库中看似正常的千万对夫妻逐一放大,多数人的婚姻事实上都有些偏离正常。让·波德里亚曾断言,当代社会关系总在增添个体的不足,因为任何拥有的东西都在跟人比较中被相对化了。


某些时候,人会躲进正常所划定的圈里,犯“每个正常人都会犯的错”,另一些时候则被它所教导规训,将自身修剪成整齐划一的景观,更偶尔的情况,它被触犯和质疑,一个人需要花费大半生才能对抗与逃脱。


就像达芬奇练手画出的500颗鸡蛋,一个真正“正常”的人是不存在的,大多数时候,人只是用力地趋近正常。那么,究竟什么是正常?我们为什么需要正常?


只要它近乎正常,差不多是正常


摇滚音乐剧《近乎正常》的英文原版(Next to Normal)首演于2009年百老汇,剧作曾获普利策戏剧奖。中文版由七幕人生引进并制作,2021年3月,作为开年第一部百老汇音乐剧中文版,它回到剧院再度与观众见面,讲述了一个普通家庭与疾病、创伤相处的故事。在回归正常的后疫情时代呼声下,探讨正常带着某种寓言意味。



如果将正常定义为“由近似正常的大多数构成的平均值”,我们将会发现,并不存在一个恰好等于平均值的完美正常人,以及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双相情感障碍是异常的。


在国内,双相障碍的另一个名字叫躁郁症,《近乎正常》的女主角Diana便是一名病史近20年的双相患者。躁狂发作时,她会几天几夜不睡觉,精神亢奋地在地上做着三明治;抑郁发作时,她连日无法动弹,羡慕悼文里的死者,药物作用令她无法出门去超市,甚至无法下车观看女儿的演出。她在歌里唱,就像挂在悬崖边缘,不知何时手会松。



病理性交替的躁狂与抑郁会让情绪状态具有“传染性”,首先受到影响的是看似正常美满的一家四口。丈夫Dan恪守职责与诺言,让妻子变好康复几乎成了他的偏执;儿子Gabe完美阳光我行我素,却是Diana疾病的触发源,不断攫取她的注意力与判断力;青春期的女儿Natalie在哥哥的光辉下宛如透明,关注缺失与家人长期患病令她愤怒、孤僻而具攻击性。


一切幻象都在Gabe 18岁生日那晚被打破,失控随之而来。正如Diana最后对女儿所说的那样,“我们太想给你正常的生活了,但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



Diana的两位主治医生也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可疑的正常。精神科药师郝医生用药物剥夺她的情绪,将削峰去谷后无法感知任何事的Diana判定为病情稳定;心理咨询师风医生虽使用更立体的治疗方案,从聊天、催眠到电击,却依然无法阻止治疗过程中的Diana崩溃并尝试自杀。



渴望回到正常的心过于强大时,执念既缠紧患者本人,也吞噬周围的人。


在家人的注视下,Diana像瓷娃娃,她“需要”被扶持,“需要”在坠落时被托住。稍微走神、对着旧物思考就可以拨响丈夫Dan的雷达,随之而来的是“走,我们去看医生”。当深度催眠后的Diana触发心事流泪时,Dan会质疑,这个治疗到底有用吗?而当Diana因停止服药显现躁狂时Dan却安慰自己,全都会变好,她最近开心得走路都在跳。


开心可以被豁免,不开心却成为原罪,家庭的过度关照与医生对病症治疗的决心一同形成了某种“必须正常”与“必须开心”的压迫。Diana质问医生,手册上说超过四个月的悲伤就是病理性的,凭什么?这是谁规定的?


©️ 《一念无明》<br>
©️ 《一念无明》


关注双相障碍的影视作品从不算多,其中角色几乎都面对相似的困境。电影《一念无明》中,曾志伟饰演的父亲在接患有双相的儿子出院前,在自己的枕头下慎重藏好了一把铁锤,被儿子发现后质问,到底是谁不正常?纪录片《双相青春(Boy Interrupted)》中,自幼患有双相的男孩Evan在某次疗养院治疗后,很难得地收起了5岁起就表现出的冷淡疏离,允许别人用油彩在自己的脸上画上小丑面具。Evan的妈妈哭着说,“他总算表现得像个正常的9岁男孩了。”


©️《忧郁症》
©️《忧郁症》


英国知名主持人Stephen Fry参与制作的BBC纪录片《躁郁症那些事(The Secret Life of the Manic Depressive)》里,双相患者Elaine Oakes说,做母亲是困难的,因为有时会有一种罪恶感,人人觉得母亲应该是正常的、理智的、负责的,但自己不是。她是一名称得上成功的事业强人,有4个孩子,但曾因重度躁郁被要求入院治疗10周。


©️《躁郁症那些事》<br>
©️《躁郁症那些事》


《近乎正常》并没有给到完美的结局或答案,冲突并未真正化解,渴望的痊愈没有到来,前方晦暗不明,但Diana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故事的最后她对女儿Natalie道出十八年前的真相,选择了接受并背负真实。人造正常瓦解后,每个家庭成员的眼前都在展开可能性。


事实上,存在可能性就够了。Natalie在结尾对母亲唱道:“我不需要一切正常/那太不可思议/只要它近乎正常/我就可以…”这首标题曲除了那个与剧目相同的名字《近乎正常》,还有一个名字叫《也许(Maybe)》。


不开心也没关系的,困难不是都能克服


程何是一位职业音乐剧译配。译配处在翻译学科与音乐学科的交叉,需要根据原版词曲的格律译制成另一语言版本。《近乎正常》首演于2018年,由程何担任译配与戏剧构作,中文译配在2017年底完成。


©️ 《闪亮的风采》<br>
©️ 《闪亮的风采》


译配时,她最早完成的一首歌是《你不懂》,即全剧开头,Diana对丈夫Dan剖白自己作为双相患者的感受与痛楚的唱段。过程没有涂改,几乎算作一气呵成。


2017年,程何曾因自己的双相障碍病情加重短暂入院,剧本原作是在住院时读完的,当时手边还有一个剧本两本书,书是安托南·阿尔托的《残酷戏剧》,还有肯·克西的《飞越疯人院》。据她回忆,“文字与环境交相辉映,很有临场感”。


杨嘉敏知道这部作品对程何的意义。作为七幕人生CEO与本剧制作人,那段时间,她和整个团队都很担心程何的状态。程何会对杨嘉敏说,觉得可能这个作品演完,自己也就没办法继续生活了。杨嘉敏则回忆说,“这话我没跟她说过,我觉得何何的底层,是一个很坚韧的人。”


疫情爆发时,七幕人生正在武汉筹备《狮子王》,首演定在2020年2月,剧场外的宣传物料已经铺出许久,在外方团队进入中国的两周前,武汉疫情爆发。


接下来是长达近一年的停滞,长到团队成员开始疑惑,好像半年多没有与观众见面,其实也没有对人家的生活产生什么实质影响,那我们在做的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 《苏菲的抉择》
©️ 《苏菲的抉择》


剧院重新开放后,上座率逐渐放宽,团队成员讨论重启后的第一部作品时提议“先做个喜剧”,但在和艺术总监、同时也是百老汇戏剧导演的Joseph Graves讨论后,杨嘉敏却觉得,不一定是要让大家以为一切都没事。


“大家需要情绪,我一直觉得情绪没有好坏之分,情绪发泄的途径也是同样。”


在社会性的创伤事件面前,讨论创伤应该得到允许。“人总归是一种很强韧的生物,不一定得天天活得开心才算好,也许活着本身就有它的价值,”演出前,杨嘉敏在她的寄语里写,“我并不期待这部作品能马上治愈谁,但无论是隔岸观火还是感同身受,我想至少你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安全地表达痛苦。”


《双相青春(Boy Interrupted)》里,Evan最终选择在15岁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电脑上留下一份遗书,罗列了6条活下去的理由与6条放弃生命的理由,他的哥哥在事后聊起那封遗书说,很后悔没有告诉Evan,那些让他厌世的理由其实是每个青春期男孩都会经受的,总会有办法克服。


果真都能克服吗?剧中Diana的饰演者、知名演员朱芾在演出前期做了田野调查。在北京回龙观医院,她问其中一位曾试图自杀的患者,阿姨,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患者说,因为我的腿很麻。我觉得我的腿开始麻了,那过会儿可能浑身都麻了,浑身麻了的话,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我的脑子里有声音,一开始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三个,三个声音互相对话,然后他们再跟我对话。


“脑子里就是一部科幻大片。”据朱芾观察,患者的思维事实上比常人开阔,也因此更易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她虽然并不能以己度人地理解那个世界,但前一天连演两场后,回到家后她也确实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静静待会儿,想休息一下。这部剧有别于其他剧的地方在于使人心很累”,朱芾演了很多年音乐剧,“这部算得上是最难的。”


精神疾病的治疗是漫长的。“精神病院或许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地方。在一个充斥着异常的地方,正常这个定义的体感却是最明晰的。医生希望每位患者都能以一个正常的姿态走出去,”程何的回忆里有恐惧,“像一棵修掉弋斜枝杈的光杆树”。治疗会伴随问卷量表、规律的作息、定时服药,以及必要的话,建议无抽搐电休克治疗。这种被简称为ECT的治疗方式历史很长,至今在临床上仍是精神科的主要治疗手段之一。


©️ 《那时的生命》<br>
©️ 《那时的生命》


Diana在十几年的治疗后终于选择了叫停,但有些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如果情绪只是情绪,可以允许个体自由选择,正视并与悲伤共生吗?到底什么是疾病而什么是异常?疾病治疗的标准与目标是什么?医生应当把一个疾病治好,还是把它治没?进而,我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是什么样就活成什么样吗?


你正常吗?你愿意“回到”正常吗?


剧中Diana的名字出自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象征自由与野性,她同时也是月神,象征一种不确定性。Diana最终的出走在程何眼中“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某种程度上,这像是她十几年后“走回了自己原本应走的那条路”。


一个学习建筑的大学生,由规划中的事业女性转而成为家庭主妇,天性而言,她开朗犀利,棱角分明,身体被围困在正常安全的屋里,由朱芾握紧药瓶唱出,“而我想念群山,我想念攀爬的孤单”。


目前国内已知的双相患者有840万。国外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双相障碍的患病率为1% 至3%。七幕与导演陆庆屹合作拍摄了同名纪录片《近乎正常》,聚焦现实生活中的双相患者们。片里出镜的志愿者们分享自己的经历,提到了原生家庭,提到了不愿给他人添麻烦的心理,病发的种种感受与ta们的生活现状……


拍摄结束后,程何在手记里写:“真正的精神疾病患者是很难被理解的,而这个剧也好,这部片子也好,让大家迈出了被理解的第一步:被看到。


©️ 《Skam》挪威版
©️ 《Skam》挪威版


2018年首演时,杨嘉敏刚成为母亲。演出筹备时她在孕期,回忆那段大着肚子忙碌的时间,她说“累是其次的,主要是情绪上觉得很虐”。剧情行至一半,Diana讲起那段触发疾患的丧子事故,Gabe在八个月大时死于肠梗阻,那时她才二十出头,这些年来不断长大的Gabe只是她妄想症下的产物。幻想中的儿子太过耀眼,以至于女儿出生时Diana连抱她一下都做不到。


肠梗阻并不是绝症。作为一种常见的外科病症,它的早期治愈率极高。但在不会说话、只会哭喊的婴儿身上,毫无经验的年轻父母与急诊室老专家们都束手无策。


Diana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这是一次本来可以避免的意外,她亏欠了Gabe,面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年轻的新手母亲无法跨过负罪感与悔恨,这一切对当时同样手足无措的母亲杨嘉敏来说,都可唤起同理心与共鸣。


©️ 《只有爱能让我生存》<br>
©️ 《只有爱能让我生存》


朱芾最为触动的情节则是结尾,母亲与女儿那次不算大团圆的和解。和她一样,每一次的观看都会将观众导向新的关注点。可能是疾病,创伤,或是一切形式的关系,婚姻的、家庭的以及社会的,最终它依然导向个人,关于“人如何救自己”,或如杨嘉敏所说的“自我疗愈”。


本剧导演Joseph Graves在场刊中写,“在更深的、更广义的层面上,《近乎正常》关乎我们寻求各自人生意义时所经历的挣扎,以及我们在试图挣脱那些主宰我们生活的困扰与恐惧时,所终须冒的那些风险。”


©️ 《剧场》<br>
©️ 《剧场》


或许问题从来无法彻底解决,躁郁会在家庭和基因血液里隐秘地传递,我们始终活在环境的凝视与对不正常的恐惧之中。或许人可以选择表达、建立连接与宣泄,克服“相信自己不被理解”带来的孤独感。又或许,不被理解也没什么要紧。


在Stephen Fry的纪录片中,他向每一位双相患者提出问题,假如你的面前有一个按钮,按下就可以让你回到正常人世界,你会按吗?


少数的一两位坚定地点头,大部分人却笑着说了不。同样作为双相患者的Stephen Fry全程都在叩问,自己是否应该接受治疗?是否应该服药?自己是否会按下那个按钮?前两个问题悬而未决,最后一个问题,他也无奈地说了不。


为什么不愿意?Stephen Fry自己没有明说,但是片中患病的一位上校,替他(也替我们所有人)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如果感受过和天使漫步,所有痛苦折磨都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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