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总觉得,这个季节是属于横道世之介的。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宇文北,原文标题:《为什么一到春天,我们就会想起横道世之介?》,头图来自:《横道世之介》


1987年4月,樱花开了七八分的好时候,横道世之介从家乡长崎来到东京,大学快开学了。


你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觉得很奇怪。他背着与自己身材不相称的大号背包,步履笨拙,好不容易在新宿站坐上车,又陶醉地哼起了刚在路边听到的歌。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失态啊?电车上,连小孩也偷瞄这个奇怪的大哥哥。



众所周知,在东京,就像任何一个大城市里,现代人恪守的基本礼节之一,是不在公共交通上和陌生人对视。看手机,看天花板,看扶手,看脚尖,看窗外根本不好看的广告招牌,就是不要看别人的眼睛。


而世之介竟然迎着小孩的目光望回去,恭恭敬敬地点了个头。




这样一位乍看之下有点“傻气”的男人,却成为了作家吉田修一笔下的主角。吉田为他写了一本三十万字的小说。书名也不用别的花哨讲法,就用他本人的名字,《横道世之介》。


小说一开始是在日本最大的报纸之一《每日新闻》上连载,从2008年的春天,一直连载到2009年的春天,内容则是世之介整整一年的大学生活。连载结束后不久,就集结成册出版,次年获得柴田炼三郎文学奖、书店大奖第三名。2013年,导演冲田修一将这部作品改编成了同名电影。



要是说世之介这个角色为什么受欢迎,可能因为,他就像吉田修一在作品中所描绘的日本1980年代:“人们比现在更从容、更有度量。就像我在《横道》里写的,因为自己活得不那么紧张,所以才有余力去顾及他人。”



开头即是结局


《横道世之介》的诞生,开始于现实中另一个人的死亡。


2001年1月26日,世之介日后常现身的山手线上,一个满身酒气的人,摇摇晃晃游荡在铁轨边。啪的一声,掉了下去。摄影师关根史郎和韩国留学生李修贤那天也在新大久保站。他们见有人掉落铁轨,马上也纵身跃下,想把那个醉汉拽上来。


可是,列车进站了。一切都结束了。



吉田修一正是以这出事故为原型,写下了横道世之介的结局——总是顾及他人,却最终没有顾及到自己。


35岁的时候,他因为救人而死于事故。 



可电影和小说,都是以世之介第一次走在山手线为开头。这个年轻人刚来到东京,即将开始大学生活。他什么都没见识过,只觉得东京真繁华,触目所及都是霓虹灯牌、摩天大楼,路边有演出,表演的人很像他喜欢的少女偶像相田美羽。


世之介觉得,就算是东京,也不可能轻易遇到偶像歌手吧?一定是模仿秀、山寨版。不过,模仿得可真不错啊。



等到歌手谢幕后,主持人感谢,报出相田美羽的名字,世之介才追悔莫及。但这后悔也没持续太久,他走到新宿站,上了车,哼着刚才那首歌,心里想着:错过一次偶像歌手也不要紧的吧,从今天起就要住在这座城市了,日子还长呢。


就像《100天后死去的鳄鱼》,他还不知道,他的35岁,也将终结在这条铁轨上。



普通人世之介


大部分时候,世之介是你身边最不起眼的那个人。


“他太普通了,普通到叫人发笑。”很多年后,世之介大学时期的女友谢野祥子回忆起来,带着微笑、无限幸福地搜索枯肠,只找到这样一番形容。




家来自一个港口小镇,考早稻田大学也没考上。上学打工,做最简单的服务员,一点小费就能让他乐弯了腰。别人都参加网球社团、美式足球社,他加入的是让人发笑的桑巴舞社,打扮成一朵开得异常热烈的太阳花。


到了要游行表演的时候,他还因为中暑晕倒了。可他丝毫不觉得害羞,反复看自己扑街的录像,好像自己是个因公负伤的大英雄。



唯一算不上普通的,只有他的名字——横道世之介。


中文看起来好像很平常,但其实,日本人看到“横道”,就会联想到相似字形的“邪恶”。而“世之介”,是日本著名情色小说《好色一代男》的男主角。


直到初中一年级,世之介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头。当时的语文老师是个快要退休的、色眯眯的老头,他津津有味地解释起,《好色一代男》讲了个怎样的淫荡故事,那里的“世之介”,简直是敲锣打鼓地寻欢作乐。



故事讲完,班上的女孩子哭了起来,男孩子呢,有几个使坏的,叫着笑着要扒了世之介的裤子,看看他的好家伙。


电影里,世之介每次介绍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地低低脑袋,笑容里带着几分歉意:那个,我叫横道世之介。偶尔他还会把世之介由来的笑话,告诉新结识的朋友,逗人一乐。好像连名字都是为了让别人高兴。



“光是认识那家伙就觉得赚到了”


关于世之介,最有名的一个评价,来自他的大学同学加藤雄介:“年轻时没遇到世之介的人多不胜数,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比别人多了一份幸运。”加藤边说边笑得停不下来。笑到伴侣都忍不住吃醋。


对于世之介来说,带给别人快乐,好像是一件很顺手、很坦荡的事情。



开学典礼上,他结识了女同学阿久津唯。小唯是刚进大学的那种女孩,迫切地想要改变形象,笨手笨脚地化妆,结果眼皮黏在了一起。


同班的仓持看到小唯就大笑出声,说你的睫毛太奇怪了吧,把她气到快掉眼泪。


世之介呢,先仓持一步就看到了小唯眼睛的异样,纳闷了半天,也不明白这胶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唯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他却只说:你的睫毛,很时髦。



仓持和小唯意外有了孩子,决定退学。是他跑去鼓励仓持,帮他搬家,还一口答应要借给他钱。


世之介抱着箱子爬上楼梯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仓持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央,背对着他,不想叫他看到自己哽咽的样子,“其实,找人搬家的时候,我只想到你一个。我一定会和小唯一起努力的。”



千春是个游走于男人之间的成熟姐姐,她第一次见到世之介,就拉他帮自己解围,摆脱甩不掉的男人,而世之介真的就去帮这个陌生人了。世之介有点喜欢千春,但他从来不评价她的生活方式。碰到千春乡下来的妈妈,他还上前打招呼,帮忙拎包。




世之介兴致勃勃地要跟着加藤一起出去散步,不曾想他是去公园寻找同性伴侣。加藤见瞒不下去,抱着要失去这个朋友的决心坦白,哪知道世之介毫不惊讶,只是把手边的西瓜掰了一半,顺手递给他:吃吗?不方便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啊。原本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连加藤都忍不住笑了。他好像第一次觉得,所谓的禁忌也不过如此。   



和富家大小姐祥子在一起后,他想让关系更进一步,但当他脱得只剩短裤,还是耐心地听完祥子说,“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尊重她的意愿。


这样一桩桩地细数下来,原来每次在朋友们的生命中伸出援手、给予抚慰的,都是世之介。



后来啊,仓持和小唯成为了非常用心的父母,没正经的仓持竟然也有了大人样子,去和女儿的早恋对象严肃谈判;


千春改行做起了电台女主播,靠自己吃饭,再也不用靠男人了;


而雄介有了很稳定的爱人,不再在公园游荡,他和男友坐在大房子的落地窗前,大笑着说起当年那个傻傻的世之介;


大小姐祥子去非洲做公益,成为了和世之介一样,把温暖带给别人的人。




世之介好像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在朋友们的生命里,都只停留了那么一小下。然后,每个人都过上了更负责任的生活,只有他停在了一道铁轨的缝隙里。 


可是,我总觉得,正是他的“余力”,让每个人都变得更好了。



世之介们,就是那个春天


十几年过去了,大家想到世之介,都是笑着的。


连他过世后,母亲给祥子写信,也说,下次见面,我们一起聊聊世之介,一定会笑到肚子痛。



2020年,吉田修一又写了一本《横道世之介》的续集,叫《找不到工作的一年》。世之介大学毕业,却遭遇了日本平和年代经济下行,面试了52间公司,一份工作也没有找到,闲得去玩小钢珠。但他还是叫每个人日后想起他时,都是在大笑。


吉田修一在后记里写道,“我羡慕他,有时候也想成为他那种人。本来没打算写成一个这样好的人,结果看上去还真就是这样了。我有时候会想:遇到横道世之介,说不定也是我至今的作家生涯里,最幸福的事。”



我们身边是有“世之介”的。


新闻里,有个贴手机膜的摊主,妻子突然生了,他撂下摊子跑去医院。等孩子出生,他回来,城管已经坐在摊子上帮他看了好久的店,还给他做了几单生意。


下雨了,遵守交通规则的小男孩,被交警叔叔夸奖了。男孩回头一看,交警叔叔还在淋雨。他帮交警叔叔撑着伞,身高不够,脚要踮起来。


猫头鹰撞到禁飞区的网上,天津大叔帮它一点点解开,还碎碎念地安抚他,我是来救你的,下次可要当心。



现在这个年代,似乎比世之介生活的1980年代,更令人焦虑。每个人都要拼了命往前跑,才不至于被世界落下。用余力顾及他人,好像会让自己全乱了阵脚,没了章法。


可是,如果停下来看看,原来身边还有这么多从容不迫、善良有趣的的“世之介”们。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春天有了春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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