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人要吃饭就要有性,没有才不正常。”

护打卡莫,拉呸扑荡。塔那卡莫,那呸他囊。哈替卡耶,卡呀扑荡。

这是李博的微信签名,崇迪佛短咒。

“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李博和我的对话中,多次提及“因果论”。他倒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硅胶娃娃体验馆 “爱爱乐”的老板。

爱爱乐是国内第一家“大尺度”的租赁式性爱体验馆,自2018年9月开业至今,来“放松”的顾客已有上千位了。

“爱爱乐”的老板李博。

我去店里的那天,会客厅烟雾缭绕,茶壶烧得滋滋响,茶桌边还坐着两位熟客。

“这些人现在都是我朋友了,没事就聚在这喝茶抽烟聊天。”李博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向我介绍大海和西哥。

会客厅里,李博用茶水招待客人们。

在刚要做硅胶娃娃体验店的时候,李博朋友圈里的生意人都不看好他。

但现在一年半过去了。这个过程里,从一锤子、一钉子自己亲自搞装修,到在会客厅里用一杯茶、一根烟解开顾客的心结,李博有太多故事要讲。



欢愉之境 Ai Ai Land

李博是湖北恩施人,他说自己的爷爷是巫医,外号“八木匠”,因为他跟了8个巫医师傅,又是个木匠。“我们那里建房子、取名字、犯邪症都要请巫师看看,他给别人治病不能白做,有条规矩就是要‘有来有往’,哪怕是一颗糖都可以。

但是有那么一次,有个病人真是穷得惨,家里什么也没有,我奶奶见了也可怜,就从衣柜里翻出一块月饼,拿出房门递给这家人,这家人再带进屋里,我爷爷咬一口,这才算有了因果了。”

而他的父亲,则是“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当了一辈子人民公仆”,现在退休了。李博将家里生活水平的提高“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父亲的勤俭。一家九口人,柴火灶大口锅,吃了许多年的土豆玉米,攒下的钱,被他的父亲拿去买了地皮。

“盖第一幢房子的时候,我和我哥每天走15公里山路去背木料,背了半年,肩上都是老茧。像我爸说的,今天加块砖,明天加块瓦,这是种下因;迟早有个立足的地方,这就是结了果。”

“爱爱乐”体验馆里的硅胶娃娃。

上两辈人笃信的因果论,以及勤恳做事的风格,到李博这里也不例外。他13岁就去了福建打工,“进了黑心鞋厂”,每天在流水线上不分日夜地干活,下班后12个工友窝在一个小宿舍。“老板小气到什么程度呢?整个宿舍楼5层,底下水管关掉,只留一点点水冲尿槽,大便池一天冲一次。全厂一千多人,下班都半夜一两点了,大家还要排一个多小时的队去洗漱。”

后来,他去了北京摆地摊,卖羊肉串,开饭馆,又辗转到深圳来卖豆腐,开披萨店,做中介,最后,就是开了这个“娃娃店”了。

“爱爱乐”体验馆里的客人与娃娃。

“咚——咚——咚——”钢梯被脚步砸出了节奏,李博停下了讲述,起身快步迎了上去,熟练地抽出一支烟,候在楼梯口往上等着递给韩哥。

来时不言不语的韩哥,这会儿心情明显愉快多了,吹着轻快的口哨就下了楼。接过李博的烟,韩哥坐到了会客厅的沙发上,身子往后一撤,翘起了腿,一簇火苗点燃了烟。

用一支烟热络感情,这是李博的会客厅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韩哥是“娃友(爱好并持有硅胶娃娃的人群)”,4月从老家返回“阔别已久”的深圳时,发现自己的娃娃因太久没有维护,硅油渗了一沙发。

不仅有娃娃,韩哥还有妻女,不过,像他这样“有钱有家”的顾客,在李博的店里不占多数——爱爱乐的客人大多来自周边工厂,单身,收入不高,沉默寡言,他们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光顾爱爱乐,匆匆地体验,又匆匆地离开。就算架不住李博的热情硬是坐到了沙发上,他们也是掐着烟,低着头,听别人侃侃而谈,时而点点头,回避着一切的言语和眼神交流,等大家的对话到了一个寂静的句点,就会借口离开。

爱爱乐门口挂着“女士、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告示。

李博对这些不善言辞的顾客十分关注,看到他们,就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他们中的大多数早早就从学校出来,无一技傍身,想要糊口,只能去一条条生产线上,日复一日地高强度劳动,在温饱线上的挣扎,让他们无暇顾及发展与恋爱。久而久之,他们的生理和心理状态都会紧绷着一根线。

李博太能理解这种感受了。考虑到这点,“爱爱乐”的选址定在了工厂附近。

“爱爱乐”的店面不算高调,但却时常引来路人侧目。

“爱爱乐”门脸不大,灯箱招牌上两位穿着比基尼的美女有些褪色。拉开那道示有“女士、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磨砂玻璃门,从一堵瓷砖墙右边走进会客厅,迎面的一条霓虹灯带缠绕的旋转楼梯,便是通往欢愉之境的所在。

往上走,别有洞天。

二楼清冷而寂静,8个敞着门的房间溢出浓烈的香气,里头各自坐着一个硅胶娃娃,圆形弹床的边缘上,两条白色的大腿向门口张开,直截了当地刺激着来者的欲望。

暧昧的灯光让走廊显得有些昏暗,每个房间都陈列着不同的诱惑,来客慢慢踱着步子,随心走进其中一间,扫过墙上的付款码,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便可享受买来的慰藉。

店内一位男顾客。

不过,硅胶娃娃的使用感,李博是清楚的,它们来自东莞的一家代工厂,每个的重量能有60、70斤,顾客普遍反馈“有些重”,摆姿势时也略显僵硬,和真人无法比拟。偶尔李博也会对顾客说:“兄弟,我知道体验不太好,但还请给个好评。”

“爱爱乐”体验馆里的硅胶娃娃。



欲望的生意也有边界

像“爱爱乐”这样的硅胶娃娃体验馆,在深圳已有超过10家,光是一个东北同行开的,就占了快一半。

首先“吃螃蟹”的李博至今还没有第二家分店,不过他很淡定——去年下半年,他组建了团队搞研发,成员大多是海归硕博,其中还有一位是性疗愈师,团队正在研发生产的娃娃配备了“市场上没有的高精尖技术”,店里的娃娃也逐步地被替换为李博自己研发的产品,预计今年六月底就能完全“自给自足”;此外,两笔风投的可能加入,让李博相信自己的创业蓝图才刚刚展开。

在二楼走廊抽烟的李博。

不过,眼下的疲软又是不争的事实。

疫情以来,店里的客流减少了2/3,我采访的两天,店里只有3位顾客消费。李博说,开张快20天了,“从来没见过这个季节,人一大把一大把往家里走”。

此前生意最火爆的时候,爱爱乐一天最多能有70个顾客,店里连给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客人排队时各玩各的手机,李博穿梭其中,不停地发烟,忙得团团转。今年春天,工厂招工大量缩水,许多老顾客已经没了影了。老刘就是其中一位久未谋面的熟客,50多岁,没单位要他,到现在也没来深圳。

4月末的深圳街头,热闹正在逐渐恢复。

老刘第一次来爱爱乐是在去年年末,因为怕被讹诈,老刘上楼转了一圈就下了楼,没敢体验。李博拉着他在会客厅里“歇歇”,陪他抽烟,请他有空来喝茶。过了几天,老刘第二次来,直接就上楼去了,直到天黑透,李博还没见他下楼。

后来和李博熟络了,老刘拉起了家常:他老伴儿在老家带孙子,自己在工地上打工,白天累死累活,一到了晚上生理需求又挠得人心痒痒,“老头乐”他不敢找,怕被抓住了“老脸就丢了”。来爱爱乐体验过后,老刘觉得“这是我玩过最好玩的东西”。

之后,老刘每次来都要玩三四个娃娃,但是李博考虑到他的收入,不允许他来得太频繁。

客人消费后的娃娃。

在老刘这个年纪,年轻的工友不尊重他,一般的消费场所也不欢迎他,亲生儿子更不可能听他倾诉生理需求。一个个问题像污垢一样板结在老刘心里,却在李博这里一扫而光。有一次,老刘带着药酒来找李博,喝上了头,直接对李博说“你叫我干爹吧”,李博又惊又喜。

借着一根烟、一杯茶,李博解开了许多客人的心结。

老年人隐蔽的性需求在爱爱乐得以一窥。除了老刘,还有一位来自梅州的“老先生”。

老先生快70岁了,在观澜替儿子守着房子收租,跟老刘一样,第一次到李博店里也是先打探了一番,第二次来才拿了150块钱玩了一次。

那时爱爱乐的体验价是158元,李博给老先生抹了零头。老先生人瘦得只剩骨架子,上楼时颤颤巍巍的,李博就跟在后面托着他,下楼时又走在他前面,以防他跌倒。后来李博在街上碰到了他,老先生也不避讳地打了招呼。

店内一位顾客。

但李博也不总是对客人有求必应。他遇到过高中生,穿着校服就猫进来了,他直接把人拦了回去。同样被拒绝过的,还有一位精神残疾的小伙——罗罗。

罗罗20多岁,是爱爱乐对面楼麻将档老板娘的小儿子,但心智发育还停留在幼童时期,时常傻笑,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他不知从哪知道了男女之事,便两次三番到李博的店里要求玩娃娃。李博从未同意过,还对罗罗进行“思想教育”。他担心罗罗的性启蒙教育有偏差,又找到罗罗的母亲,让她管着儿子不要来自己的店里,但对方只是笑着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他能怎么样呢?”

李博不安的是,他无法确定,罗罗一旦体验了性,这个因会带来什么果,更重要的是,“罗罗伤害别人是没办法定罪的”。

店里一具报废的娃娃。

李博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在会客厅一侧的单间里,堆放着五六具被顾客弄报废的娃娃,有的骨架从腿上戳了出来,有的身体被拦腰截断,还有的胸部被刀子割开。店员把她们的头颅拆卸下来,在天蓝色墙纸的衬底下,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一排。

在应对有些棘手的顾客时,他有一套软硬兼施的办法。多数情况下,“软言软语”就能使形势得到缓和,但也有极少数情况,李博选择硬碰硬。

有阵子,店里先后来过两个“聋哑人”,体验完了都表示不舒服,打字告诉李博要退钱,并且要求给他们“找真人”。见多了世面的李博立即明白了,这是“敲竹杠”的团伙派来“踩点”的,李博丝毫没有怯让,直接赶走了他们。

报废硅胶娃娃的头颅。



从不消费的客人

为了招徕顾客,爱爱乐常常需要发传单。李博手机里有几百个招临时工的微信群,有一次招来了阿毛。

阿毛“脑子不太好”,到处也找不到工,身体看起来也不是很健康,他会定期去献血,其实是为了换点营养费过活。李博曾提出包食宿留他,可阿毛拒绝了,至今仍然往返于网吧和献血车之间。

来帮李博发传单的还有杨姐。杨姐是70后,当年的大学生,以前在陕西一家国企上班,被领导陷害关到了精神病院,出来后就在深圳流浪,执着地要再找份体面的工作,却总是被野鸡学校和中介所骗,常落得有上顿没下顿。李博想联系她家人把她接回去,可是杨姐对家里的情况非常抵触,只字不提。

空闲时间,李博在店里刷手机。

4月初,李博刚开门,杨姐一下子就钻进了店里,李博知道她可能是没钱了。

“大姐,吃饭没有?”

“吃了,吃的馍馍。”

“那身上还有钱吗?”

“嗯……”杨姐顿了一下,“李老板,我知道我还欠你很多钱,但是我迟早会还你的,你看现在能不能帮我充99块钱话费?”

李博给她充了,并不在意她会不会还,想到疫情闹了这么久,杨姐还在,心里就宽慰了些。

前两天,李博看到一则临时工招聘,开价300块钱,马上就想到杨姐可以去接活儿,可是给她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通。

“估计哪一天她饿肚子了,就又会回到我这里来了。” 李博望着门外,喝尽了最后一口茶。

每次顾客消费完,店员都要对娃娃进行清洁、消毒、整理仪容等工作。

如今,小龙是店里唯一的员工。

小龙当初刚到深圳就丢了行李,只剩个手机在身上,看到临时工群里李博发的招工信息,就找上了门。李博先是带他去吃了饭,又注意到他趿拉着的拖鞋早已开裂,趁着他吃饭的时间,去劳保店给小龙买了双拖鞋。

后来李博去福建走亲戚,想到小龙只有一双鞋,穿久了会脚臭,就又给他带了双莆田的牌子货。小龙看见这么好的鞋,很不好意思,带了很多老家的茶叶回谢李博。

“会客厅里喝的茶叶就是小龙带的。他每个月3500块的工资都存起来的,每天晚上都和家里人视频。店里的娃娃也一次没玩过,和外面那些工厂里的男孩子不一样的。”

小龙在给娃娃梳头。

爱爱乐在深圳的龙华区,工厂多,人员杂,每当招工量扩大的时候,不少厂子会降低门槛招劳务派遣。附近的某电子厂曾经有一批新到的员工,凭着自己的工牌卡去办3000元额度的信用卡,钱花完把信用卡丢了,就以为不用还,债务也不存在了。这些工人前脚刚来深圳,后脚人就进了局子。

看着这些浪潮般涌来又退去的“厂里的男孩”,李博既交心又担心。

“年轻时种因,年老了得果,但现在很多小孩都对未来不抱希望了,挣三千花五千,快活一天是一天。他们没有婚姻没有家庭,以后下场很凄凉的,我也常劝他们要早做打算,大海就很好,我要是女人我都愿意嫁给他。”

我望向大海,他正陷在沙发里,笑眯眯地握着手机和高三的妹妹聊天,叮嘱她要认真上网课。


李博在会客厅里和客人聊天。

大海原本是店里的客人,玩过两次娃娃,现在成了会客厅“钉子户”,白天到店里喝茶聊天,傍晚去跑外卖,夜里去做保安,每个月准时给家人打钱,还揽下了妹妹每月500块的生活费。

“考上了肯定要读的,我自己的事情暂时不想了,妹妹出头了就好了。”大海笑得很满足,身上的短袖衬衫略微发紧,胸前印着白色的“Happy”。



 “怎么有男人喜欢这个?”

门口忽然传来了尖尖的笑声,循声望去,是两位女士。

她俩是李博从隔壁美甲馆请来的化妆师,一位叫彩姐,体形丰满,穿着热裤短袖,抓着一个大化妆包;另一位是她的徒弟小兰,文文静静,是来观摩的。

“拍不到我脸吧?真拍不到吧?”彩姐向我再三确认,才开始给娃娃们化妆。


每隔几天,李博都要请化妆师过来给娃娃们补妆。

“姐,你觉得娃娃的妆好化吗?”

“比起真人没有那么‘事儿’。”刚开始,彩姐没多说,我想是镜头束缚了她的表达。直到男摄影师下楼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3个女人时,彩姐的话匣子才一下子打开。

“姐,你看这些娃娃第一眼什么感觉?”

“我觉得好吓人,有点怕。怎么有男人喜欢这?我就搞不懂,为什么不找个真人搞?——虽然比真人好看些,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使劲戳呢,但是只有那种变态的男的才来吧。”

彩姐语速很快,小兰也在边上附和。我又多问了几句,发现她们都不能接受男友玩娃娃,甚至宁愿原谅男友出轨嫖娼,也不愿意理解对方“玩娃娃”。



彩姐正在给娃娃画口红。除此之外,只需要贴睫毛、打腮红就可以了。

送走了彩姐和小兰,我顺着刚才的话题和李博聊了起来。

“那些不能接受娃娃的女人,你怎么看?”

“食色性也,人要吃饭就要有性,没有才不正常——你没发现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有点‘作’吗?她这样的女孩子很典型,生活在动画片中,不现实。现在的女孩子都要找高富帅,但哪里有那么多高富帅呢?”

“那家里的女性是怎么看你这行的?”

“我老婆啊,谈不上反对,也说不上支持,就说我脑子里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呢,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都见过,在我这里把玩具当玩具,是再正常不过的,那把人当玩具的,才是神经病变态。”

对面是高层住宅,因此“爱爱乐”的大多数房间都没有窗户。这是店里唯一能看到窗外风景的房间。

话音刚落,一位男顾客蒙着黑色的口罩,蹑着脚步走进了店,李博立刻起身换了笑脸,热情地领着他上了二楼。

一旁的大海忽然哈哈大笑,要我看个好笑的新闻。他把手机递给我,破碎的手机屏下是一则蟊贼偷充气娃娃被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视频。

“如果没有充气娃娃怎么办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