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竹实,头图来自:《楚门的世界》剧照
在油管、b站和抖音,reaction video热度不减。
用一句话概括reaction video,就是观看“别人看别人”的反应。比如拍摄德国乐迷收看五条人现场的反应,或让对K-pop一无所知的黑人小哥观赏女团跳舞。又或者是把随身听和台式机放到孩子们面前,记录他们如何理解这陌生的“老古董”。
反差巨大的人与事物之间的碰撞,使人们得以窥见一种奇妙的跨文化景观。除了 reaction 视频,日本综艺节目里的“副音轨”和小窗口嘉宾反应,电影影碟里的评论音轨和字幕轨,还有以文字形式闪过的弹幕,都是即场/即刻反应的形式之一。
Urban Dictionary对reaction视频的定义是这样的:“一个可悲的流行现象,应该很快很快就会消失。看一集20-40分钟的剧,期待我们坐在那里,然后看ta们做有的没的面部表情。ta们的脸占据了80%的屏幕,而ta们在看的东西却缩在屏幕的角落。但其实,当你观看某事时,没人会关心你做了什么表情或冒出什么愚蠢的声音。”——可以说是没什么好话了。
疫情期间,被困家里的人有更多时间摄入电影、综艺、音乐和短视频,对reaction 视频的需求也日趋蓬勃。
但话说回来,明明自己也可以看,为什么大家会还是总想看“别人怎么看”?
为什么我们喜欢看“别人怎么看”?
心理学家认为,群体意识与模仿密切相关,而模仿常常是不自知地展开:人类的大脑中,有一种“镜像神经元”,它被认为储存了特定行为模式的编码,不仅让我们想都不用想就能执行基本的动作,同时也让我们在看到别人进行同样的动作时,不用细想就能心领神会——换句话说,比起需要费心费力的思辨,“情绪信息”总是能更快速和不折损地抵达观看者,而且人人都爱看。
这或许是人们为什么会被别人观看视频而引发的反应所吸引,并对那些反应感同身受的原因。一口吞下美食的幸福、爆发口角的剑拔弩张、当场打脸的畅快,即使隔着冰冷的屏幕,依然能让观众代入自己的感受——所以真人秀和直播永远不缺观众。
在著名的罗PD所制作的慢综艺《三时三餐》中,三个南韩男艺人前往偏僻的海岛安家,靠田里的蔬菜,以及出海捕鱼的收获为生。制作团队事无巨细地呈现艺人找葱、剥蒜、切萝卜的细节, 100分钟过去了,出海钓鱼的人依然毫无收获。艺人的垂头丧气溢出屏幕,他们拎着空桶回家,只能靠吃泡菜和腌萝卜度日。但峰回路转地,在一期节目的最后几分钟,鱼上钩了。摄影机不停地摇晃,四周响起制作组的尖叫,他们作为“一手反应者”给到了观众戏剧般的回应。
如此信任观众耐心的剪辑方式,只为一个豁然开朗的时刻。而这个时刻,需要“反应富人”这样的在场者。他们不吝啬夸张的表情和因惊喜而失态的动作,不克制自己的情绪,让观众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场又一场漫长的等待,只为最后“终于来了”的那一刻的激动。
弹幕说这里最好笑,我要笑吗?
最初,电影里会有评论音,旨在帮助观众理解剧情,解读画面,同时还能补充花絮信息。除了视频之外,弹幕作为一种文字形式的reaction,也在影响了我们的观看习惯。满屏弹幕都是“前方高能”“哈哈哈哈哈”“awsl”,简单好用,蔚为壮观。
久而久之,现在的我们打开任何页面,都很少是为了单纯去看其中的内容,而是期待着弹幕/评论区帮我们划重点、当翻译、递吐槽、给答案。“xx是什么体验”作为一种经典问题格式在知乎盛行,“五分钟看懂xx”的影评和书评成为社交必备,连微信上的八卦文章都需要课代表,帮懒得读全文的读者判断作者到底站哪边。不需要深思是谁、有什么过往经历、从什么语境下发出了这样的评论,只要跟着哈哈哈啊啊啊就可以了。
大众心理学的一个观点是,在群体中,“自觉”这种个性会消失并服从于群体。有了二手信息,我们得以先确认“大多数”人在说什么,然后在这个安全的范围内调试自己的反应。“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吗?”很好,不只是我一个。所以你是安全的,因为你的反应总归不会沦为“少数派”。
你可以把我们对以上这些情绪信息的接受过程,当成一场大脑移植手术:观看到某种反应,我们敞开一点想象世界的缝隙,在缝隙内小心翼翼地进行一次情绪移植。嫁接的情绪如果顺利作用于自身,我们便心满意足地看下去;如果排异,就关掉,再换下一个,直到满意。
信息移植让我们不知不觉放下了思考的负担:既然无论如何也跳不出最高赞的那几条评价的反应,答案就在眼前,抄就是了,何必费劲追寻?“二手信息上瘾症”也由此而来:你不再需要做出一手反应,越来越难提起质朴、简单、不添加化学成分的喜悦,需要移情于别人的情绪爆炸来刺激自己,进而陷入情绪冷感和百无聊赖的境地。
看起来很真,就一定是“真”的吗?
这是一个由无数反应构成的世界。人们接受刺激,提出问题,直面或回避,如此种种,都是反应和反应的二次反应。
YouTube上知名的The Fine Bros频道,曾经有一个经典的Kids React系列:他们从加利福尼亚邀请了一群5-13岁的孩子,拍摄他们观看同性婚姻视频时的反应。其中有一个孩子,看到一个成年男士向另一个男士求婚,向摄影机投来不解的表情。但播放到第二段求婚的视频时,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感动。在符合预期的孩子们的感动下,观众也心满意足地感动起来。而另一个孩子的反应则恰恰相反,他在观看之后,“政治不正确”地表达了对同性恋群体的排斥。而我们几乎可以预料,一场针对出演者的网络暴力即将降临。
很明显,孩子们的反应在此处是省略掉“社交线索”的。我们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如何教育他们,他们最近看了什么动画片,生长于什么样的社区,你能看到的仅仅是被截取出的几秒钟的神情和话语、通过剪辑将不同反应的人放置在一起形成的戏剧反差。问题在于,一个涉及到种族、宗教、阶级等等矛盾的尖锐现实问题,真的能用孩子的即场反应,呈现所谓的真实吗?
在这个趋于向内和保守的年代,真实就像一种“精神上的奢侈品”,人人都渴望真实。但是,我们以完美的个体标准审视他人反应,为了防止缺点被暴露,我们逐渐摒弃了“我想做什么”,转而学会了“此处我应该做什么”。
情感类观察综艺的盛行,不仅对夫妻、亲子、朋友这样的亲密关系提供了直观呈现,也增加了一重介于当事人和完全陌生人之间的评论视角。多种反应交织和叠加,可供解读和翻译的信息几何增长,在这个过程中,想要“表演观众想看的反应”其实没有那么难。
在日本综艺里,屏幕的边角,会有一个小窗口聚焦嘉宾观看时的反应,被称为“wipe演出”。出演者知道自己的镜头机位,了解该做出什么样表情,发出什么样的语气词,并且要精准清晰。难过要像难过,开心要像开心,这意味着出演者需要有意识地控制面部肌肉,隐藏细微的和场上内容无关的情绪,放大表情,做出甚至是过分夸张的反应。
我们的情感越来越难以被调动,需要附着于别人的情绪爆炸,才能刺激出自己的情绪反应,这是否算是一种真实呢?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此刻应该笑哭、无语或者吐槽吗?我们害怕的到底是不够真,还是“我反应得不够到位/不够有意思”?
Reaction给不了你“真实”,它只能给你二手真实。对真实的探索从来不在于看别人怎么反应。至于如何用零星的、真正的真实去对抗庞大的虚无,这才是这个时代我们需要去探寻的“观看之道”。
参考资料:
1 How Reaction Videos Took Over The Content Universe Amid The Pandemic, Shephali Bhatt, the Economic Times.
2 The Fascinating Rise of YouTube Music Reaction Videos, EricI Skelton, Complex
3 Watching People Watching People Watching, Sam Anderson, the New York Time Magazine.
4 BREAKING NEWS: The Fine Bros Surrender & Apologize after Backlash! Nick Travis, Superfame
Personal Connections in the Digital Age, Nancy Baym, Polity Press.
5 论意识操纵(上下),卡拉 穆尔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6 镜像神经元维基百科
7 Kids React to Gay Marriage | REACT.
8 Behensplaining | Kusha Kapila & Dolly Singh Review Jab We Met | Netflix In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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