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美国德州休斯顿的李思这两个月一直很焦虑。
2021年2月硕士毕业的她，去年11月4日向位于德州的美国移民局办公室寄送了OPT申请。按照以往的流程，她本应在15天之内拿到收据，在一个半月之内收到最终的工作许可。但她至今没有收到任何收据或者许可。这意味着，她无法前往西雅图，入职已经签约的一家游戏公司。
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全称为“选择性实习训练”，是美国移民局为持有F1签证（即在美国读书的全日制留学生获发的签证类型）的国际学生签发的一种短期工作许可。留学生取得OPT许可之后，可以在完成学业后，在所学专业相关的领域里工作12个月；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STEM）相关专业的学生，则可以继续申请延期。一般而言，OPT申请需要由就读学校审核，只要通过审核，美国移民局便会批准申请。
许多中国留学生通过OPT计划，获得了留美工作的机会。而如果想要在OPT期限结束后继续在美国工作，则需要雇主在留学生拥有OPT许可的时间内，为其抽取H1B工作签证（指外国人在美工作所需要的主要签证类型，每年有固定名额，需由申请人供职的机构向移民局提交申请）的配额。即使其中大多数学生最终选择回国，短暂的在美工作经历也可以为他们积累宝贵的海外工作经验。因此，这一计划受到了诸多中国留学生的欢迎。
2020年10月之后，和李思相似境遇的留学生还有很多。
华人论坛“一亩三分地”上，一位留学生在今年1月初发起了一项调查，收到了600多份回复。其中，70%的回复者一直到今年1月都没有收到许可，超过30%的人至少因此推迟过一次工作起始日，还有5%的人因此失去了工作offer。
此次OPT申请延期，受到影响的不止是中国留学生。
一项网络调查结果显示，全美共有超过两万名国际学生受到了此次OPT延迟的影响。对于这些国际学生来说，收不到OPT，就无法继续在美工作。在学生身份到期之后，许多人进入了“灰色”的居留状态：他们也不知道，在等待OPT的漫长日子里，自己是否还算是在美合法居留。
几位生活在美国不同州的中国留学生因此发起了一项集体诉讼。
他们起诉了美国移民局，力争让自己的居留状态和OPT申请不再受到延期的影响。2月16日，他们通过聘请的律师，正式向位于美国俄亥俄州的联邦地方法院提交了诉讼申请，法律行动由此开始。
美国联邦法院。图片：视觉中国
01、“给政府、参议员、众议员、学校、移民协会写信，完全没有用”
在纽约学习艺术设计的王梦家自称是个“心大”的人。
去年9月，她偶然在网络论坛上看到，有留学生的OPT申请在延期数周后才收到许可，但她没有当回事。到了11月份，她开始着手找工作，也寄送了自己的OPT申请，却迟迟没有回音。她两次给学校发邮件询问，得到的回复都是“再等等”。
王梦家本来以为，11月、12月，美国的节日较多，万圣节、感恩节和圣诞节挤在了一起，政府部门办事效率低可以理解，或许再耐心等一等就可以。直到今年1月，朋友给她发来一个论坛的帖子，里面是来自不同州的留学生OPT申请没有进展的讨论。王梦家这才意识到，“10月到12月的OPT申请，全部被延误了。”
那之后，她陷入了漫长的焦虑状态，“整个人缩成一团，什么都不想干。”她甚至一次次回想，是不是自己的申请上，有哪个字母或是标点符号写错了。
在朋友发给她的帖子中，有人提出，可以通过集体诉讼起诉美国移民局的方式维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王梦家联系到了一位发起者，发现“原来不是骗子”。很快，她便在集体诉讼的意向表上签了名。
李思是集体诉讼的发起者之一。她本科起就在美国念书，硕士是在波士顿读的，学计算机，今年2月正式毕业。她本已和西雅图的一家游戏公司签约，现在不得不数次推迟入职日期。
李思的担心在于，OPT的申请机制，默认申请者会在60日之内得到批准，随后进入12个月的合法工作时间。如果申请没有在60天内获批，那么申请者将会进入“无业”（unemployment）状态。“无业”的天数，会在12个月内里逐天扣除——也就是说，如果李思迟迟收不到OPT许可，她最终能够工作的天数，将远远低于12个月。这样一来，她也无法确定，已经签约的公司是否还愿意聘用自己。
更大的隐忧在于，她的在美身份是否依然合法。
2月15日之后，李思就进入了“无业”期，不再是学生身份。她感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灰色”状态：她说不清楚，自己在美国是否还是合法居留。她也担心，如果这次申请被拒，就无法再次提交申请，甚至会在收到拒绝信的第二天就被遣返回国。
发现申请被“卡死”后，李思“到处看怎么加群，看不同的帖子，看大家的情况”。1月底，她加入了行动小组。虽然在李思加入之前，已经有几位留学生开始寻找合适的移民律师接手他们的案子，但最开始，他们都没有下定决心。
“我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包括给众议员写信，给参议员写信，或者是给一些移民协会写信、给学校写信，但完全没有用。”李思告诉全现在。
他们又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媒体，然而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社会关注。他们发在YouTube上的视频，播放量一开始也只有几百次。
留学生们制作的求助视频截图
穷尽了所有能想到的路径之后，他们最终决定，发起集体诉讼。
美国移民局在全美共有两个收取OPT申请的办公室，分别位于得克萨斯州和亚利桑那州。发起者们表示，不论是向哪个办公室提交的申请，只要留学生因为OPT申请延期而蒙受了损失，如入职推迟或失去工作机会，都可以报名参加诉讼。最终，有605位留学生参与了行动。
集体诉讼是指多数成员彼此间具有共同利益，因人数过多致无法全体进行诉讼，由其中一人或数人为全体利益起诉或应诉。在美国的法律体系中，集体诉讼是消费者维权的重要法律工具。2020年10月，全现在曾报道，一群北美华人打算就外卖平台Chowbus隐私泄露发起集体诉讼，后来因该平台的用户协议剥夺了用户的诉讼权利，集体诉讼未能进行。
02、“放在四五年前，不会有人因此焦虑”
发起诉讼的这群留学生，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都没有过和政府部门打官司的经历。他们先是在网上搜索专门从事相关服务的律师，又通过各自的人脉圈，打听靠谱的人选。通过逐个和律师们聊天，他们确定了两位候选律师。
最后，他们又在签署了集体诉讼意向表的留学生中发起投票，大部分人选择了一个叫罗伯特·科恩（Robert Cohen）的律师。
在律师的协助下，2月16日，他们递交了诉讼申请，要求法院宣布移民局没有履行其处理OPT申请的法律义务。在此基础上，他们的诉求还包括：要求移民局立即重启OPT审批；要求法院禁止移民局将那些因OPT申请遇阻而逾期滞留的F1签证持有者驱逐出境，以及要求移民局延长这些留学生的F1签证，在OPT申请获批之前保留他们的学生身份。
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次大规模OPT申请延期的原因。
2021年1月初，美国移民局在推特上回复，称OPT审批拖延的原因在于德州办公室因疫情停工，所有申请者都会经历四到六周的延迟。
美国移民局在推特上的回应。
但李思们对此并不买账。美国移民局回复的那天，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苦等OPT许可超过80天，远远超过了移民局所说的“四到六周”期限。
“放在四五年前，OPT申请这个事情大家不会焦虑，因为是很容易的，走个流程，交个材料，一个月就签下来。但是这两年，谁都知道，特朗普的移民政策收得越来越紧，这个事情就变得越来越难，你要运气非常好，才能如期拿到。”李思对全现在表示。
截至全现在发稿时，这群中国留学生的OPT申请依然没有回音。他们曾接触过的几位律师，则都拒绝就诉讼前景给出任何承诺。
但好消息是，他们的代表律师科恩，在2月18日接到了代表政府机构应诉的检察官的电话，对方表示愿意进行和解讨论。接下来的几天里，双方的法律团队进行了繁琐的谈判。
科恩律师2月24日在个人网站上更新了案件进展，称他们已经得到了检察官的许诺，对方承诺移民局会尽速处理受影响国际学生的OPT申请，而且，美国国土安全部会在2021年2月26日下班前发布一份声明，正式向国际学生作出保证，确保其在美合法居留的身份不受此次事件影响。
如果这一消息属实，这群留学生将不再进行漫长的诉讼。
李思和王梦家对此抱有期待，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开始工作。毕竟一旦和解协议没有谈成，他们将与美国移民局对簿公堂，没有人知道这样复杂的法律行动需时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应受访者要求，李思和王梦家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