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的一天,9岁的星山琉菜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他们要去看最近非常受欢迎的《鬼灭之刃》的剧场版。琉菜一家住在福岛县相马市,能看电影的购物中心在家南边70公里。汽车沿着国道一路向南,后排座的琉菜忽然被远处的风景吸引。
“那个像鬼屋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破旧建筑,墙体上的常春藤正在肆意生长,仿佛随时都要将其吞没。建筑附近的道路拉起了警戒线,无法通行。
“那是邮局。因为空了很久,没人去了,所以藤蔓都缠在墙上。”握着方向盘的母亲真弓说道。
福岛县一处因核辐射被废弃的民居 图片:AFP
这座邮局的所在地,是福岛县的“归还困难区域”,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十年后,人们依旧无法回到这片土地正常生活。但9岁的琉菜并不是很清楚这片区域的意义:2011年3月11日下午6时49分,琉菜出生在福岛县二叶市第一核电站附近的医院。在她出生四个小时前,地震引发的海啸袭击了第一核电站,离她们位于富冈町的家也不过7公里。事故发生后,一家人被迫撤离,从此,琉菜再也没有睡过爸爸妈妈为她准备的那张崭新的婴儿床,整个富冈町都因核泄漏而禁止进入。
时至今日,福岛核电站附近的部分地区依旧辐射超标,被政府归为“归还困难区域”。对于琉菜这样的小朋友而言,那是一片未知的神秘土地,而对于那些被迫离开的成年人而言,这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故乡。
灾害带走一切
2011年3月11日下午 2 点 46 分,日本东北地区附近海域发生里氏 9 级地震,直接死亡人数超过2.2万,随后,地震引发的海啸摧毁了福岛第一核电站,导致大量核物质向外扩散。事故发生后,福岛县很快下发了避难指令,县内11个城镇、1150平方公里面积的所有居民被疏散,占福岛县总面积8%。
这些年,福岛县一直在进行灾后重建和核污染清理,到2020年3月11日,避难指令的涵盖面积已经缩减至337平方公里,这些地方被称为“归还困难地区”,面积相当于大半个东京都。
琉菜一家正是被疏散的居民。在事故发生前,琉菜的妈妈真弓是第一核电站的一名向导,负责为游客们介绍核能源的工作原理和安全性。她和丈夫晃一的相遇也发生在这里。晃一是东京电力公司的合作公司员工,他们常在核电站旁边的海岸上散步约会、在富冈町盛开的樱花树下喝酒。对真弓而言,生活是围绕着核电站展开的:她在这里工作、恋爱、成家、生育。
生活的美好,都因这场灾难而改变。疏散到较远的相马市后,真弓再也不用自来水冲奶粉,琉菜在外玩耍的时间也从不超过一小时,回家后,她会仔细地给琉菜洗手,来避免核辐射。
与此同时,政府开始了污染物清理和灾区重建工作。一方面,福岛县政府开启了环境核辐射检测,将污染的土壤存入特殊储存装置中,在2014年还出台了30年内全面清理核污染物的法律;另一方面,福岛县、岩手县、宫城县的政府联合起来展开了“创造性复兴”(創造的復興)。三县政府不再向灾区征税,并决定在安全区域建造3万户“灾害公共住房”(災害公営住宅),低价无期限地提供给灾民。位于岩手县盛冈市的南青山公寓是灾害公共住房的最后一批,也于去年12月完工,将从2月11日开始开放入住。
73岁的金野杖子就是即将入住的灾民。金野和丈夫一太郎、儿子儿媳来自岩手县宫古市,他们的房子被海啸冲毁后,一家人被迫离开生活了30多年的城市,来到了70公里外的盛冈市的免费灾民住房里。入住以后,丈夫一太郎总会念叨着“这里环境虽好,但在找到新家前,只是个临时住房。”2017年7月,他们向政府提交了青南山公寓的入住申请。可没过几个月,一太郎就因癌症恶化而去世,从那以后,金野在家里存放着丈夫的骨灰,等待着和丈夫一起搬进新家的那天。
越来越遥远的故乡
十年来,岩手县和宫城县的灾民的生活已经回到了正轨。他们有的像金野一样搬进了政府安排的新家,有的回到了已经修缮完毕的城镇。然而,在福岛县,还有很多原本安家在“归还困难区域”的灾民,他们依旧住在政府安排的安全区域的住宅里,无法回家。
截止2020年3月,福岛县陆续解除了10个城镇的“避难指令”,让灾民们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还没别解除的受灾区域被细分为三类:归还困难区域、居住限制区域、避难指示解除准备区域。其中,归还困难区依旧处于全面封锁状态,非相关人员不能靠近。
今年22岁女孩秋元菜菜美的家,就在富冈町的归还困难地区。2011年,还是初一学生的秋元和家人撤离了富冈町,直到16岁才第一次得以短暂返回。“我看了我们曾经的家,外墙因地震而裂开,门口有很多老鼠粪便。陪同的人员告诉我们,进屋必须要穿鞋,我却没法挪动——这是我们的家,竟然还要穿鞋才能进。”
16岁时的回家经历,让秋元再次找回了关于故乡的记忆,那些布满了路障的街区、墙体脱落的建筑,是她以前上学时的车站、经常光临的便利店,她还想起,在商铺买玉米罐头时总喜欢摸一摸门口小猫的头。两年半前,秋元成为了当地的一名志愿者,向那些从东京前来参观的学生、调动到当地企业的新员工介绍这片受过灾的土地。
"我希望参观者能把灾难和核事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看,希望他们回到家乡后,能以另一种眼光看待自己的城市。"秋元说,她正在研究富冈町的地形、历史、民俗文化,并打算将这些知识加入自己的讲解中,“当这些景观在存在的时候,我们还能感受到人们在这里生活过。可是建筑正在被拆除,灾区的痕迹正在被抹去,渐渐看不见了。可我不想假装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同样感到失落的,还有原本住在岩手县釜石市的佐佐顺子。位于海边的釜石市并不属于“归还困难区域”,但在受灾以后,顺子和丈夫便搬家到了80公里外的盛冈,当时的熟人和邻居也都因为担心自然灾害而离开了釜石。现在,74岁的顺子即将和丈夫入住政府的提供的灾害公共住房,这里生活购物方便,能经常和儿子、孙子见面,可在顺子心里,釜石才是她的家乡。那里的空气有海的味道,每年元旦清晨,她都会和丈夫在二楼的卧室看新年日出,平时还会带孙子去海边游泳、钓鱼。“我的家乡还在,可我已经离开十年了。我想马上回到釜石,但它却离我越来越远。”
人们还会回来吗
虽然福岛县已经恢复了许多地区让灾民们重返家园,但居民的居住率并没有很高。截止2020年2月1日,福岛县解除避难指令的地区中,共有46529人登记为居民,实际入住人数仅有13248人,平均入住率为28.5%。此外,即使是解封时间较早、居住率较高的地区,居民年龄结构也已经严重老龄化。
居住率高达46.2%的川俣町,65岁以上居民占比已经超过了61%,在土地保护、防止犯罪、防灾还有传统文化活动等这种维护社会持续发展的活动上都及其缺乏人手。至于至今依旧没有完全解除避难指令的富冈町,截止2020年底,全町的登记人口有12374人,而实际的居住人口仅有1568人,仅为十年前的十分之一。许多年轻人离开了家乡去往大城市,而另一些等待回家的人则不信任政府的污染物清理工作,很担心核辐射问题,他们说:“居民区的土壤去污有了一定进展,但山林还没有处理,我们不知道这期间还会发生什么。”
从2017年4月起,富冈町的南部、西北地区已经开始了正常运作,对于什么时候解除“归还困难区域”,福岛县政府也没有给出明确时间。根据东京电力公司的计划,核电站的彻底清除一共需要30年时间。
可总有人想念着自己的家园。由于房子位于“归还困难区域”,琉菜和小三岁的弟弟晴至今没有回到过自己的老家。根据福岛政府的规定,未满15岁的孩子不得进入“归还困难区域”。富冈町解除封锁四年来,10岁的琉菜问了母亲真弓很多问题:“为什么房子还是破的?”、“我们家到底怎么了?”而真弓至今也没有想好,该怎样跟孩子们讲述这场灾难。她做了一本相册,闲来时和孩子们一起翻看,希望孩子们能爱上家乡。
当被琉菜问起“我们为什么不能去那里”的时候,真弓答应等她长到十五岁,就带她回去看看。“我女儿笑着说,再过五年,我想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的。”真弓说。
那里有盛放的樱花,有和丈夫一起散过步的海滩,有他们的房子和回忆,是他们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