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冕之王


2021年2月1日凌晨,缅甸的无冕之王——昂山素季知道这一天要来,但没想到是今天。

当房门被打开,昂山素季看到来人一身戎装,是个魁梧的缅甸军官。军官用不急不缓的语气告诉昂山素季,附近的电话线与互联网已然被军政府切断。

昂山素季透过窗户,看到一队士兵岿然在楼下站岗警戒,她的瞳孔不由得一缩,附近定然还有暗哨在行动。

这一幕让她感到熟悉。三十二年前,也有一队不速之客闯入她的眼帘,让她体验了十五年失去自由的滋味。



▲时代周刊上昂山素季年轻时的照片


“国务资政阁下,请务必跟我们走一趟。”军官丝毫不拖泥带水。

反抗是徒劳无益的,她预计这个黎明注定是缅甸历史上的至暗时刻,不计其数的官僚将会深陷囹圄。



▲从“民主女神”变成无冕之王的昂山素季


在军官的注视下,她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体面地走出房间——稍作打理的发型、围巾、还有苹果肌舒展的温婉与优雅。

没有回眸看一眼,她从容地被装进了白皮的军车,发动机开始轰鸣,载着她驶向福祸未知的未来。



▲被软禁前,昂山素季以“国务资政”的名义,成为缅甸事实上的领导人


2.空头支票看到目标并没什么反抗的迹象,军官轻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老人。曾几何时,人们都亲切地称她为“素妈妈”,她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缅甸全国民主联盟的领袖,加拿大的导演为她拍摄电影,讴歌她为自由民主作出的贡献。



▲电影《昂山素季》,昂山素季由马来西亚籍华裔女演员杨紫琼扮演

2015年,昂山素季迎来了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在大选中以93.2%的支持率带领民盟接管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



▲2011年昂山和美国时任国务卿希拉里,当时的西方社会吹捧昂山素季为“民主女神”


“你也不过如此罢了。”军官再次瞄了老人一眼。相比于组织严密、务实老练的军政府,昂山素季政府手腕的不成熟很快被暴露在阳光下。

五年来,缅甸的GDP增长速度在6.3%左右徘徊,甚至不如军政府时期的7.3%。物价飞涨、财政赤字、失业率节节攀升,昂山素季并没有如当初许诺的一样,让人民过上体面的生活。

除了糟糕的经济,昂山素季还开出了空头支票——民族和解。但在2016年,昂山素季与军政府媾和,对部分少数民族执行种族灭绝行动。此事一经报道,举世哗然,昂山素季遭到了国际社会的厌弃。



▲昂山素季面临的少数民族武装分布现状


昔日赞誉昂山素季的西方社会,一夜之间收回了昂山素季曾经的荣誉,缅甸的国际环境空前孤立。

在军官看来,2020的选举将会是昂山素季的滑铁卢。2019年的信任民调中,昂山素季带领的民盟跌落至52%。在一次饭后的闲聊中,军官的同僚告诉他,根据西方观察组织的调查,军方支持的巩固与发展党的支持率正在显著爬升,整个军营对2020的大选格外期待。

2020年大选的结果出乎全世界的意料。尽管昂山素季所在的民盟执政成果不尽人意,但最终还是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大选。

“一定是选举欺诈。”军官瞳孔一缩,眼里流淌着憎恨。



▲昂山素季的支持者手持印有昂山素季头像的海报


3.报复行动

“神鸟啊。”军官执行完任务已然是夜尽天明,乌鸦啼叫着掠过。乌鸦是缅族人最敬重的神物,昂山素季也曾经是军官倾注一切希望的人。

1997年以来,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谴责缅甸军政府镇压民主运动,把经济制裁的枷锁重重地套在了缅甸的脖颈上。

上世纪60年代之前,缅甸曾经很富裕,新加坡的李光耀多次考察这里,殷切地期望新加坡能够历经二十年的奋斗,达到缅甸的经济水平。



▲美国的经济制裁重重地套在了缅甸的脖颈上

然而从童年时代起,军官就意识到缅甸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2015年,昂山素季在万民拥戴中上台,虽然身在曹营,军官依然把这一天视为苦难的终点。“但愿从今后,战火和贫穷不再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军官还记得,当天的日记,他如是写道。

希望的星光在闪耀中消散,心碎有谁听。昂山素季的民族和解迟迟不落地,一些少数民族甚至不被承认是缅甸公民。



▲缅甸各地民族

2016年的秋天,军官永远也无法忘记。彼时,他的弟弟正在若开邦执勤,一群罗兴亚人袭击了营地。为了缅族人的选票,昂山素季悍然支持军方的报复行动,对罗兴亚平民执行无差别逮捕、处决,数十万罗兴亚人沦为难民,扶老携幼逃离自己的母邦。

军官失去了一个弟弟,比这更悲伤的,是他意识到了祖国永远无法摆脱梦魇。缅甸有130余个少数民族,如果国家不能和他们达成谅解,内战将会吞噬一切发展的契机,贫穷、饥荒、瘟疫……他不敢往下想了。

“一定是选举欺诈。”想到这里,军官再次喃喃道。



▲罗兴亚妇女和小孩


4.卡法耶

“玛莎安拉(天意如此)。”卡法耶获悉昂山素季之囚,颇有些幸灾乐祸。今天,他刚刚花费7000塔卡(约合540元人民币)在孟加拉购买了中国进口的智能手机。尽管昂贵,但是他觉得物有所值,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感觉又和这个世界有了联系。

卡法耶是逃到孟加拉难民营的罗兴亚人。2009年他逃到了这里,一个好心的孟加拉老板给了他一份糊口的工作。一个月2000塔卡(约合人民币160元)的薪水与1000塔卡的餐补,加上联合国难民署、世界粮食计划署的扶持,每个月都能攒点钱。这个月他工作勤快,老板从科克斯巴扎尔城进货回来后,给他带了一条裤子作为奖励。



▲2017年11月2日,孟加拉国科克斯巴扎尔附近,罗兴亚难民从缅甸进入帕朗卡利后继续前行


在孟加拉,罗兴亚人按律是不能离开难民营的,这是2010年才制定的规矩。

2010年以前,卡法耶和他的罗兴亚同胞一样,衣食无着,有时候偷偷去禁猎区的森林里收集木材,胆子大的甚至非法砍伐、修建制砖厂。

孟加拉的本地人本来就是世界上最贫困的群体之一,罗兴亚难民和孟加拉人抢夺生存资源的行为激怒了好心收留他们的孟加拉人。卡法耶和同胞们自知理亏,禁猎区的事消停了下来,孟加拉的警察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卡法耶有假的身份证和护照,凭借它们,有朝一日能够离开难民营和孟加拉。尽管老板待他不错,但是他还是向往终有一天能去马来西亚,因为在那里,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罗兴亚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不会被警察拎回难民营。

身份证是一个罗兴亚同胞给他搞到的。那个同胞神通广大,是个黄包车夫,消息灵通,据说他一天能挣到150塔卡。不过黄包车夫念念不忘返回故土,带着全部财产毅然加入了罗兴亚团结组织。

卡法耶最后一次见到黄包车夫时,他正在运输火箭筒、轻机枪、卡什尼科夫冲锋枪和地雷,前往他们设立在边境的营地。几年没见,黄包车夫精壮了许多,谈吐也变得不一样了,他告诉卡法耶,这些军火是当年柬埔寨和越南打仗时候留下来的,他从军火商那里花了大价钱。

“哪来这么多钱?”卡法耶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是sheng战!”黄包车夫突然变得视死如归,他告诉卡法耶,他的老大叫尤努斯,弃医从戎创立了罗兴亚团结组织。他们谋求独立的行为受到了孟加拉、巴基斯坦、阿富汗、马来西亚、克什米尔的某一宗教组织的资助。

两年前,黄包车夫由于表现出众,被送到阿富汗的霍斯特省接受特训。说到这里,黄包车夫有点得意。“最近我们要干一票大的!”黄包车夫告诉卡法耶,他唯一牵挂不下的是他的侄子,嘱托卡法耶帮忙照看。

黄包车夫原本有一个儿子。2009年,他攒了点积蓄,不知道从哪儿搞了条船要送儿子前往马来西亚。行船至泰国海域的时候,泰国的海军截下了他们,拆下了船上的引擎,让罗兴亚偷渡客在海上自生自灭。绝望的小船顺着赤道洋流向西漂泊,当印尼的渔民发现并搭救的时候,黄包车夫的儿子已经没了呼吸。

卡法耶一直信守承诺,照看着黄包车夫的侄子,但是他再也见不到黄包车夫了。2016年的秋天,卡法耶获悉黄包车夫的死讯,他死在了一场突袭战中,也正是他死后,卡法耶对昂山素季的虚伪咬牙切齿。



▲罗兴亚难民营的房屋

5.米赞

除了手机,卡法耶还花了10塔卡弄了一点奶茶。黄包车夫的侄子叫米赞,喜欢这种奶茶。今天,他要去探望米赞。

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奶茶不一样,这里的奶茶既方便又廉价。孟加拉的二月,午后的温度依然达到了三十度,米赞喜欢喝奶茶消暑。孟加拉本地就产茶,卡法耶把茶倒在一次性塑料杯中,冲上水、糖、奶,味道浓郁又甜蜜——不仅小孩,这个国家的大人也喜欢甜甜的口感。

黄包车夫死后,卡法耶和他的情谊转到了米赞身上。尽管米赞才十几岁,但是他的见识帮助了卡法耶不少。初来乍到的时候,因为语言的问题,卡法耶惹出不少的麻烦。好在难民营的学校里有孟加拉语的课程,米赞总是会把学到的知识分享给卡法耶,这让卡法耶受益无穷。

89%的难民小孩读到小学高年级就辍学了,男孩子去打工,女孩子谈婚论嫁,但是卡法耶愿意赞助米赞一直学下去。米赞只要学下去,卡法耶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会增长一份。



▲罗兴亚难民营学校的操场


“最近学校不教孟加拉语了,”米赞见面就给了卡法耶一些小饼干,这是国际组织给小孩子补营养的,“他们怕我们被同化,呆在这儿再也不回缅甸了。”米赞现在像个小大人了,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

“我买了中国的手机。”卡法耶不禁向小孩子炫耀了起来,用上中国的手机在他们看来体面极了。米赞曾经招待过中国记者,稍加摸索就可以教卡法耶使用这款新手机了。

缅甸的局势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了,他们迫切地浏览了起来。“这个女骗子!”米赞喜欢翻看别人丢弃的报纸,他非常善于把零碎的情报相互结合,对新闻的见解也比大人们更加深刻。

米赞曾经给卡法耶分析过昂山素季毁诺的原因。在民主政府时期,有四名罗兴亚代表在政府供职,后来两人被逮捕,其中一人离奇死于狱中。米赞推测,这都和罗兴亚人的故乡——若开邦的战略位置、经济资源密不可分。

罗兴亚代表死后,缅甸政府着手清剿若开邦的罗兴亚人,并把佛教徒移民到这里,把若开邦的资源据为己有。

“中国人喜欢若开邦的龙虾。”米赞看到过报道,缅甸政府洋洋得意地在“富边计划”的成果宣传上指出,若开邦每月的龙虾出口超过200吨。

报纸上刊登过韩国人的照片,他们在若开邦的海域发现了大型天然气田;印度人接踵而至,他们想斥资13亿美元开发若开邦的海上油田;中国人手笔最大,他们来到若开邦的实兑港修建跨国石油管道,从若开邦一直修到中国境内,把买来的石油输送到昆明,最终惠及云南、四川、湖南、湖北和广东。



实兑港还是个天然良港,缅甸政府达成印缅泰公路的合作,又和印度签署铁路修建的备忘录,要把这里发展成四通八达的“黄金海岸”。

“咱们脚下的土地流着奶和蜜,”米赞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昂山素季和军政府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们越乱越好。”米赞听中国记者用过鹬蚌相争的成语。“只要他们还在内讧,罗兴亚就有机会。”卡法耶附和道。

杯中奶茶已尽,但是罗兴亚的故事仍将继续。

6.婚姻


米赞虽然只是一名罗兴亚难民营学校的学生,但他却有悲惨又丰富的人生经历。他现在孑然一身,除了资助他读书的卡法耶大叔,再也没有别的信得过的人了。



▲在孟加拉的罗兴亚人聚集点


当他在襁褓中时,曾经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爸爸、妈妈还有叔叔。

叔叔为罗兴亚团结组织马革裹尸,多少算是见过;而妈妈对于米赞而言,是一个十分抽象、晦涩难懂的词汇。当学校的老师用孟加拉语拼写这个词的时候,同学们都睁着空洞、迷惘的大眼睛——大多数学生都没有见过母亲,甚至都不曾为棺木中的母亲合上眼睛。

米赞的妈妈是2006年嫁进来的。为了给罗兴亚人口做减法,缅甸当局从1978年开始就干涉罗兴亚人的婚姻自由。

在米赞的老家——若开邦孟帝洞镇,米赞的妈妈邂逅了她一生的挚爱。尽管爸爸妈妈已经一起生活、一起劳作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们攒了很久的钱才领取到结婚许可证。

结婚的那天,家里洋溢着喜庆的氛围。爸爸首先支付了五千基亚特(缅元)给边防安全部队,这是罗兴亚人结婚必须缴纳的婚姻准备费用。当年美元与基亚特的自由汇率是1比1300,而米赞家里一年的开销都不到300基亚特,其中200基亚特是用来购买食物,填饱肚子的。

爷爷和外公各自准备了一万基亚特,用来贿赂村里的安全与发展委员会主席。安全部队里的秘书也是需要打点的大人物,他负责起草结婚申请,爸爸点头哈腰地递上了两千基亚特。

结婚申请的文件上需要新婚夫妇的结婚照,尽管军队的摄影师拍得一点美感都没有,但还是索取了一万基亚特作为酬劳。

批准结婚的是边防军司令,爸爸递上了六万五千基亚特给司令的亲信。司令的人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把钱收好,眼角流露出戏谑的笑意。爸爸悬着的心这才落定,他在千恩万谢中离开了军营。

在正式的婚礼前,还有最重要的宣誓。外国人肯定想不到,誓词并不是关于男孩女孩对感情的忠贞。米赞的爸爸带着司令的批文,来到安全部队的营地,用最恶毒的誓言向缅族士兵保证,这个罗兴亚家庭不会诞下两个以上婴儿。

婚礼并不盛大,繁冗的费用掏空了这个新生的家庭。口红、眼影、锃亮的新鞋与镶着金边的黑色头巾——简单朴素,但米赞的妈妈还是被幸福笼罩。

村里很多女孩都没有她这么幸运。很多家庭省吃俭用攒下家底,就是为了一纸结婚许可证。这种攒钱运动会在男孩二十岁画上句号,因为政府规定:罗兴亚人男孩超过二十岁、女孩超过十八岁就不得结婚。

2007年,小米赞就在嚎啕大哭中降临人间。襁褓中的米赞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因为家里的耕地被没收了。

“都怪我!”米赞的爸爸,一个19岁的汉子在妻儿面前泣不成声。不久前,缅甸军队情报机构Sarapa的调查员四处搜寻罗兴亚的预留土地。

当调查员来到米赞家时,米赞的文盲爸爸像面对一般边境安全部队一样,战战兢兢地拿出食物招待了他,还卑微地说了一些吉祥的话。

Sarapa的调查员并不领情,转眼就到阿恰布市的地方管理中心提交报告。很快,缅甸边境安全部队就登门了,他们宣布村民非法占有国有土地。不由分说,村民们从他们世代耕种的土地上被无情地撵出去,13.22英亩的耕地被腾了出来。

然后一些营利性企业进驻村子,军队的长官们和他们把酒言欢,在欢声笑语中,共同瓜分了罗兴亚人的祖产。

米赞的爸爸前往军营争辩,但被冷冰冰地怼了回来,“按照《公民身份法案》,你们甚至不是缅甸公民。”米赞的文盲父亲讷讷不能言。

为了妻儿的口粮,爸爸和村民组团越过边境去外国打黑工,每个月的月底,委托靠得住的老乡把微薄的薪水寄到家中。

2009年12月29日,这个家庭迎来了灭顶之灾。这天早上,米赞的妈妈把米赞托付邻里照看,自己外出采购必要的物资。以往这都是男人的任务,谁让这时候村里的男丁都去打黑工了呢?同行的还有米赞的婶婶,此行并不顺利,物价又上涨了些许。

回来的途中,天色阴沉,仿佛预兆着什么。几个缅甸边防士兵就在路边。他们眼里透露出阴鸷与残忍。挣扎、哀嚎,紧接着响起了枪声,鸟儿被惊起,扑腾着翅膀四处纷飞。两个年轻的妈妈惨遭蹂躏后,眉心各吃了一记子弹,士兵们一边提起裤子,一边抱怨女人的不懂事。

这个国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让米赞的爸爸加入了罗兴亚团结组织,米赞被托付给叔叔,沿着陆路流亡到了孟加拉难民营。爸爸不定期会回来探望米赞,然后和叔叔彻夜长谈。但是米赞上学后,就再也没有爸爸的音讯了。



▲罗兴亚人刚刚逃往孟加拉后,回望国境线那头的故乡

7.失去的公民权

米赞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深得老师的欢心。像这么好学的罗兴亚学生实在少见,同学们大部分都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很多人来难民营学校是冲着国际组织会给学校里的孩子分发额外的零食。

米赞和他们不一样。爸爸在军队里增长了不少见识,他曾经告诉米赞,他深恨自己当初没有文化,让调查员轻易地丈量了村子的耕地。爸爸一直教导米赞要好好上学,关注局势,当初罗兴亚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平白无故地丢了公民权。

早在1948年1月4日和5月3日,缅甸政府颁布了《缅甸联邦入籍法》和《缅甸联邦选择国籍条例》,缅甸的少数民族被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注册缅甸国籍。但是罗兴亚人普遍不识字,也没人能看得懂这些佶屈聱牙的法律条文,加上若开邦恶劣的交通环境,罗兴亚人就这样错过了法理上注册的机会。

1982年,缅甸政府推出了《公民身份法案》,规定公历1823年以前就定居在缅甸的民族,才有资格获得公民的身份。村子里的人错过了1948年注册的机会,又没有足够的文化,也没有门路结识足够有学识的人,来帮助他们证实——第一次英缅战争之前,罗兴亚人的祖先就在若开邦安居乐业。



▲一名罗兴亚人展示自己的身份证

没有文化的代价是惨痛的。米赞从悲惨的历史中汲取了教训——失去了公民权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政治权利,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整个族群的头上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从这时起,缅甸政府每天都在琢磨着如何清剿罗兴亚人,腾出资源丰富的若开邦,以谋取缅族人的福祉。

8.罗兴亚的渊源

如今的米赞完全可以为自己的族人辩护,证明罗兴亚人1823年以前就在若开有着辉煌灿烂的历史。

Rohingyas(罗兴亚人)是米赞在学校里记住的第一个英语单词。老师教导过,大部分英语单词都有词根和派生。那堂课上,米赞还学到了Rakhine(若开邦)和Rohang(洛汗)。

洛汗是若开邦的古称之一,中世纪的诗人就用洛汗歌颂若开的繁荣。Rohingyas(罗兴亚人)是Rohang(洛汗)的派生,指代的就是定居在若开邦的穆斯林。

早在1978年,若开邦的罗兴亚人大约有70万,超过当地人口的百分之五十六。如今大约300万,其中一半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另一半在国内,有血仇在身者,加入罗兴亚团结组织、若开穆斯林伊斯兰阵线,和政府兵戎相见。

余者在政府军的炮口下艰难地活着,放弃一切尊严只为有一口饭吃,他们要完成政府军派遣给他们的一切劳役——修缮军营、铺设公路。政府军把他们当作免费的辅兵,没有工钱、没有籍贯,还不允许他们留胡子,以便士兵差遣。



▲300万罗兴亚人,超过半数流亡海外

罗兴亚民族的诞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千年以来,三个民族源流与若开邦本土血脉汇聚的结晶。

在遥远的古代,若开邦被称之为阿拉干(Arakan),阿拉干得名于一个文明古国。公元四世纪,阿拉干王国诞生,巅峰时,阿拉干王国不仅囊括了若开地区,还把现今孟加拉的吉大港、印度加尔各答的12个市镇吞并了。

阿拉干人有自己的语言、民俗,隶属于汉藏语系藏缅文化。阿拉干文化独立于缅甸文化,由于王国的西半边人文荟萃,阿拉干人深受印度文化的洗礼。米赞和如今的罗兴亚人至今还保持着古代阿拉干人的风俗习惯,可谓是一脉相承。



▲由于若开山脉的阻挡,阿拉干王国更倾向于和西方印度邦国交流

根据若开邦的考古发现和史书记载,早在公元788年,就有大批穆斯林渡海而来。他们是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以传教士和商人的身份,定居在阿拉干王国。他们远道而来为的是传播伊斯兰的教义,经商只是谋生的传统艺能。

很多波斯和阿拉伯商人受到阿拉干文化的吸引,和阿拉干王国的女子通婚,罗兴亚民族开始有了雏形。当代罗兴亚人主要来源于这支先祖。

1430年到1638年,孟加拉国王征服了部分若开地区,五万来自孟加拉的蒙古穆斯林士兵就在此扎根。1660年,若开地区又收留了逃难至此的蒙古王子夏苏加,追随他的穆斯林总算有了立锥之地。这些蒙古穆斯林被史学家称之为卡曼齐穆斯林,是罗兴亚民族的第二股来源。

1785年,缅族人崛起,一口气征服了若开、泰族、掸族。优良的港口、富庶的土地,缅族人称霸东南亚,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被渡海而来的英国人视为盘中餐。

从1824年起,英国人厉兵秣马,从印度吉大港招募数目惊人的穆斯林雇佣军。1825年,取若开;1885年,克缅甸,英国人夺走了缅族人的一切,并把印度的穆斯林迁到这里。



▲十八世纪以前,掸族、缅族(阿瓦王朝)、孟族(勃固王朝)、罗兴亚人的祖先(阿拉干王朝)共存于缅甸大地上

以少数统治者奴役广大人民,是英国人的祖传手艺。为了更好地奴役缅甸人,英国人从印度、孟加拉引入大量穆斯林移民用以掣肘缅族人。英国人在法律上、行政上不断偏袒这些穆斯林,区别对待缅甸的佛教徒,挑唆佛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矛盾。

1931年,一个叫皮瑞的穆斯林出版一本书,言辞间对佛陀不敬。英国人的报纸夸大其词、过激宣传,缅甸地区的佛教徒和穆斯林从此势不两立,荼毒至今。



▲在英国的挑唆下,佛教徒和罗兴亚人形成宿怨,这是近年来缅甸的僧侣示威驱逐罗兴亚

1948年缅甸独立后,政府将宪法中“民族平等、权力共享”的条文束之高阁,克伦族、掸族、罗兴亚族纷纷揭竿而起。直到1974年,若开邦的罗兴亚人和佛教徒联手逼迫缅甸政府重回谈判桌,双方停战才有了现在的若开邦。

“自古以来,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若开邦是罗兴亚人永远的归宿。”米赞永远记得,父亲和他说这话时,饱含热泪。

9.理想

《我的理想》——这是米赞第一节作文课,老师给同学们的题目。

“你们长大后,想做什么呢?”老师笑容可掬地教大家破题。

“律师,我要成为律师,”米赞看不惯昂山素季在国际海牙法庭上的巧舌如簧,更看不上军政府污蔑罗兴亚人是1823年后,被英国人派来帮助奴役缅族人的恶魔后裔。



▲昂山素季在海牙法庭上为缅甸政府杀害罗兴亚平民辩护


“我期望有一天,缅甸的刽子手站在被告的席位上,我要当着伤害我亲人的杀人犯,当着全世界有良知的人,历数行凶者罄竹难书的罪行,然后告诉大家——罗兴亚人也是若开邦的主人之一,我们是合法的公民,我们拥有在阳光下获得幸福的权力,我们生来自由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