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最后一天，当外面的烟花响起，54岁的李胜只能在乌苏里斯克的建材公司宿舍给自己倒上半杯白酒，一个人喝起来。作为在俄罗斯的中国劳工的一员，几个月来，李胜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春节之前回家。
“白天刚接到通知，1月20日之前的航班全都熔断。”李胜重重地叹了口气。
几天前，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称，反查自俄罗斯输入病例核酸和血清抗体检测报告时发现，12月中旬，有一名乘坐SU208航班从莫斯科到上海的中国公民涉嫌篡改检测结果。
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发布通知的第二天，民航局宣布SU208航班全部熔断。
自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以来，黑河、绥芬河、珲春等中俄边境口岸几乎一直处于关闭状态，中俄两国人员往来主要依赖有限的航班运输。随着冬季第二波疫情的再次升级，想要往返于两国之间更是难上加难。
根据俄罗斯官方数据，新冠疫情以来，该国平均每日有593例感染者因新冠而亡，总数已达5.7万人。
但BBC援引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统计却指出，由于统计方法的差异，俄罗斯实际因新冠病毒死亡的人数为18.6万人，这也意味着，俄罗斯极有可能是世界上继美国（33.5万人）和巴西（19.2万人）之后死亡人数第三高的国家。
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的数据显示，中国在俄罗斯约有15万公民，只有2.7万为留学生，其余大多数是商人和工人。
农历新年将至，全现在联系到三位在俄罗斯打工的中国人，请他们讲讲自己与回家的故事。
在俄罗斯生活近20年，这次不想再去了
何辉 35岁 内蒙古人 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 建筑公司翻译
我本科在俄罗斯上的，09年毕业后开始在俄罗斯工作，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近20年，但这次，我再也不想去俄罗斯了。
我在新闻上看到关于血清抗体造假的消息，也感到很气愤，但经历了漫长的一个月的回国历程，我深深感受到，能否回得来，根本不止这一道关。
我11月29日从海参崴飞到莫斯科，在莫斯科的检测中心，我的核酸检测报告是阴性，但血清抗体IgM值是0.54，当时的规定是要求在0.4以下才算通过。
其实我也很困惑，为了确保能飞，我在海参崴已经做过检测，当时一切正常。但是从海参崴到莫斯科的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跟我的饮食有关，那几天吃了很多油炸的食品，喝了几瓶饮料，加上旅途比较辛苦，也许导致了我的血清IgM值偏高。
查出来之后，我的健康码就被锁死了，当时规定是锁定一周，现在政策更严，已经改到需要锁死一个月了。
因为健康码的问题，我就改签到了12月11日的航班。但当时，我还是不太相信这个结果，就又找了一家检测机构，11月30日做的检测，12月1日出的报告，这个报告就显示我的数值在正常范围内。
按照规定，飞机起飞前48小时的报告才有效，所以，我在12月9日又去检测，当时我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能飞肯定是最好，如果不能我就买机票回海参崴。但也是内心焦虑，毕竟我都在莫斯科等了十二天了，好在最后各项检测都是阴性。
何辉的健康码。图片：受访者提供
不过那时候，莫斯科到郑州的航班因为查出了病例被取消，我改签成了艾菲航空的航班，是圣彼得堡飞深圳。所以我这趟行程就是先从莫斯科飞圣彼得堡，然后从圣彼得堡再飞深圳。
一般来说，每个航班大约载客220人，但如果血清检测不符合大使馆的要求就会拦下一些人，一般每个航班能走200人就很多了。
在深圳下了飞机后，我们就要做一次核酸和血清抗体检测，然后隔离7天之后还要做一次核酸检测。到了第13天，我们需要做最后一次核酸检测。也就是说，14天的隔离，我们需要做三次核酸检测和一次血清抗体检测。
我当时身上带了差不多合人民币两万五千块，但由于在莫斯科滞留，最后这一趟花了4万元人民币左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到家。
钱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一个月心理上的折磨，每一段路都是一个关卡，很多风险和不确定的因素。
据我了解很多中国人还是非常想回来的，他们在很多微信群里交流最新情况。俄罗斯疫情真的很严重，一方面是治不了，一方面是来不及。我之前去过远东的医院，也去了莫斯科的医院，病人太多了，走廊楼梯间都有人。你想想他们本国人都治不过来了，怎么可能给外国人治病。
类似的迫切回国群还有很多。图片：截图
而且我觉得远东的医疗条件比国内差很多，如果有基础病史的人，在当地感染真的很难救治。据我了解，当地人症状轻的就在家等着自愈，只有严重了才给医院打电话，但公立医院效率也是很低的，也就先给你一点药顶一顶。
中国人为什么着急回国？一方面就是接触俄罗斯人很容易感染，另一方面就是，我发现一个问题，好像这个病即使不接触俄罗斯人，也很容易莫名其妙感染。
另外就算不感染，血清抗体的IgM值也很容易偏高，比如你过敏，或者有哮喘和气管炎，那数值就会变高。而且俄罗斯和中国的标准也不一样，比如说，在俄罗斯IgM值在0.8-1.1算是安全的，在中国这个数值已经判定你感染了。
回头想想，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我一个月能到家，现在政策越来越严，剩下的人想回家三个月半年都有可能。
我常年犯胃病，但很怕去医院。很感恩，我现在在国内，在那边工作太压抑了，每天戴着N95，和俄罗斯人沟通。
接下来，我想先休息一年，在国外工作这么多年了，不想出去了，以后在国内找份工作，哪怕工资不高，但相较于生命来说，那些都是浮云。
如果老板不给路费，今年真的是一分钱都没赚
刘军 46岁 安徽人 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 工厂电工
我们工厂早就有好几个人是阳性了，最近一个月检测了好几次，还是有阳性的工人。但是工厂坚持开工，你可以不干，在宿舍里待着，但待着的人也没有钱。
我是2020年7月份过来的，当时疫情感觉是有所好转，而且我是项目的电工，2019年我就跟着这个项目，去年他们找我，我就想把项目跟完。
但来这边是真的郁闷，我对我们工厂的管理层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们的管理方式太强硬，根本不懂得弹性控制。到这边我就干了三个月，感觉日子都是灰色的。
现在，好几个人感染上了病毒，我就开始申请在宿舍待着，想回国，但是领导层一直没同意。如果领导不批准，机票钱和隔离钱加起来都快赶上我这三个月工资了，那今年真的是一分钱都没赚。我天天在短视频APP上看，外国回去的人怎么隔离，到底要花多少钱。
俄罗斯的中国打工人。图片：URA.RU
今年我真的感受到了中年危机，上有老下有小，想赚钱，家里也丢不下。我父母都有慢性病，我想回国带他们到医院看看。我女儿今年读大学，一年学费也要好几万。
我这次出来女儿还不知道，我没和丫头说，我也想多和她聊聊天，不过她上了高中后几乎不和我多说话，我总各地打工，视频跟她聊几句，她就不愿意和我说了。目前我最想和她聊聊交男朋友的问题，怕她也被人骗了，但是啊，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我真的太难了。
这次我要是回到家，一年给一百万也不出去干活了
李胜 54岁 黑龙江人 俄罗斯乌苏里斯克 建材公司配货员
我是卖建材的，在乌苏里干了七八年了。
今年疫情，老板没来俄罗斯，就派我自己过来，当时我也害怕，女儿让我别来，但我们是个小公司，一年没人过来的话，摊子也就黄了。
其实我工资也没多高，每月基本工资到手就7000元人民币，不过对于我这个岁数的人来说，这工作已经很好了，我负责配货和交货，算不上是体力活。
不过谁也没想到，这疫情一年也没好，快到年终，反倒加重了，生意没做成几单，家却更难回了。
在乌苏里的中国人不少，疫情也很严重。
我会的俄语不多，之前有点小毛病也是自己吃国内带的药，真害怕自己感染上病毒，在这谁都帮不了你。
好不容易在这边熬到年末，我可以回家了，但是家却越来越难回。本来，我从这边华人票代那买了一张1月6日的机票，从莫斯科到郑州，但航班出了事后，好多都熔断了。
我真是着急，我女儿和外孙女天天给我发视频，问我怎么样，能不能走成，我女儿说这次我要是回到家，一年给一百万也再不想让我出去干活了。
这次要能回去也不少花钱，机票就要17800元人民币，到莫斯科做检测要6000多卢布（约合528元人民币），加上临时住宿的话，至少也要2万1千多元人民币，这还不包括回到中国自费隔离。
最重要的还是担心，怕检测不过，我刚在海参崴检测了一遍，都是阴性，心里才能有点底，要是到了莫斯科检测不通过，机票钱怕不给退。
我们老板人不错，跟我保证回国花的所有费用都能报销。这边很多工人多的中国企业都不给报销了，一个人几万，报不起啊。
新年最后一天，李胜又接到延期通知。图片：受访者提供
今天又收到了航班取消的通知，开始说8号，现在已经是20号之前都没有票了。
我以前不信神，但我现在天天祈祷。我说，让我回国吧，就算是春节时候能在国内的酒店隔离着过，我也愿意，只要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