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这里,俱为客途。
只要你下了飞机火车知道要去哪,就不算漂泊。
到了一个城市先要找酒店宾馆,
才算仓惶“做客”。
有自己气息和痕迹的地方,像一条城市里的动线。
你到站就知道要去几单元哪间。
——白玉,北漂七年
在闲鱼二手交易平台上输入“离开北京”,点开电子橱窗里的旧物,就能穿越到许多租客的北漂岁月:大到SUV越野车、未满租期的次卧,小到绿植、水杯、雨伞;只要四五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电炖锅,附带紫砂锅和两个炖盅,也可以添置一个单人沙发矮凳或者五层收纳橱;性价比最高的可能是一个30块的黑色格兰仕烤箱,那是卖家离京前出售的最后一样商品,“不想便宜房东”。
一只玳瑁田园猫的主人即将离京,实用物件清仓完毕,猫咪和100块出头的金黄色吉他仍在等待交易。一盆今年刚开过花的仙人球养了十多年,主人离开上海前,因为太重不好拿,100块托付给朋友卖掉。一个离开广州的男生希望把仓鼠转卖给“有缘人”,19块,灰色小耗子还在橱窗里没人买,35块的旧麻将先卖了出去。
无论买时多精心挑选,饲养时多用心培育,离开时“交易成功、尽快”才最重要。一只英短蓝白的主人要回成都,只有两天时间搬走,新公司临时培训不能请假,四五年的杂物一时堆满合租的次卧,猫最难带走,发在了闲鱼上,“不是为了卖钱,着急走想给毛孩子找个靠谱的家!”一天改了三次价格仍无人问津,主人无奈下架,打算先找个朋友家寄养,再研究怎么让猫南下;长租公寓忽然爆雷,一个山东女孩来不及挂闲鱼,行李一夜间塞进大包小袋,剩下的全甩给了邻居奶奶;卫生棉条也被挂出来,有人评论“离开北京棉条也不要了?”
某种意义上,二手交易抹掉了他们留在一座城市的最后印记。用一段人生苦心经营属于自己的小窝后,他们在2020这个动荡之年,决定彻底割舍掉奋斗过的北上广。曾经生活的具象与残片都成了严实的大小箱子和二手商品——票已订好,东西清空房子退租,再回这里,俱为客途。
一个女孩离京时打包的旧物。
一
请收养
白玉是厦门人,今年33岁,个子不高,南方湿润气候温养出的白皙面孔,戴副黑框眼镜,善于计算价值。两个多月前国庆,他的打印机出现在闲鱼橱窗里,售价三百块,离京日子逼近,降了一百,仍没人买。那是他最好的工作伙伴,七年前来北京时买的,他称之为效率先锋——“关键着急的时候,在北京四处找打印店麻烦还巨贵。”
临行前,他怕中途寄坏又不想卖掉,推荐给在北京的朋友:“不怎么需要组装,半分钟就能换好硒鼓,还有个没拆封的硒鼓和两包纸一并送了。”可朋友嫌麻烦,还是挂上了闲鱼。
这台黑色惠普跟着白玉在北京搬了六次家,横跨海淀、昌平、东城、朝阳四个区,最远两处相隔40多公里,最豪华的是三层带地下室的联排别墅,最舒心的是南北通透的两居室,最终腾挪到海淀月泉路的老小区。
白玉的黑色惠普打印机。
那是他租过最破的房子:三楼一居室没电梯,去年四月,白玉一进屋,到处是前租客留下的污渍,最受不了沙发,粉色碎花老土还有油痕,折叠处也被弄坏。他决心修整一番,让房东封了厨房,扔了旧炉灶,又在闲鱼相中一个三连坐灰白色整体沙发,只要50块,上门自提。白玉和货拉拉师傅一起扛上楼,坐下去十分绵软,再铺上自带的灰白地毯,墙上挂块布装饰,客厅有了模样。随他来北京奋斗的黑色“青蛙包”一放下,白玉才觉得这是“自己的住处”。
临走时,他想留给下任租客一个完整的客厅,沙发和一应装饰都留了下来,希望“别人能看到这个沙发决定租这里”。
许多在一线城市奋斗打拼的租客走得比白玉仓促。住在魏公村的一个男生离京前卖掉了沙发,橘黄色布艺四座L型,还画了专业的平面设计图,标明尺寸大小,价格只有1分钱,“爽快地送个凳子,仅限自提!”
26岁的福建男孩卖了宜家的桌子,25块,这最后一桩交易让他感受到了“北京的神奇”:买家看着五六十岁,穿身深蓝色运动装,一脚油门从三里屯赶来望京,还开了辆宝马SUV。北京大叔的操作让男孩不能理解:“25块的东西,还不够油钱,回去还给我特意写了25字的评论——今天交易让我很开心,沟通融洽,交易环节连贯……——大概人家是来体验生活的吧。”
也有些卖家嫌麻烦,只挑能卖上价的几件。杨桦在豆瓣卖的是一台佳能60D,他今年27岁,大学在东北老家一所二本读中文系,相机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上学时就跟着他扫街。五年前毕业来北京,相机也是最贵重的行李之一,里面曾有张刚来北京时和哥们的合影,那是杨桦第一次去后海,为了民谣去“朝圣”。舞台上,一个声线沙哑的姑娘弹吉他唱情歌,看上去叛逆又自由,杨桦被这样的北京迷住了。
但往后几年,相机的使用频率迅速降低。“打工人的生活你懂的。”杨桦自嘲道,60D只在同学来时拍过几张合影,之后就变成角落塑料箱里一块精心收好的黑疙瘩,如果不是要走了,可能都想不起来。
承载过主人生活记忆的物品,很多成了最后离开时的阻碍,难舍又难安置。温州女孩张晴卖的是一人高左右的穿衣镜,在淘宝辛苦挑选,买了还不到一年,“女孩子怎么能没有穿衣镜呢!” 但离京时,邮寄性价比太低,张晴选择20块卖掉。买家是两个年轻男生,今年4月初,因为疫情,他们只能到小区门口等。张晴戴着口罩,一个人扛镜子下楼,天下起了小雨,“虽然它把我照的有点矮胖,但我还是很喜欢它。希望这两个男生能好好爱惜。”
让张晴更放心不下的是盆绿箩。她读本科时就养在寝室里,中途一度有些“萎靡”,坚持浇水后,竟然又活了过来。单论价格,一盆普通绿箩几乎没有买家费心上门自提;张晴本来想让北京的亲戚带走,但对方事忙抽不开身。思来想去,她决定托付给小区里的邻居。
小区平日遛弯儿的老人很多,张晴觉得“他们会好好养着”。4月26日早上,天气晴好,去机场前,她把绿箩放在单元门口水泥台阶上,枝叶在初春翠意盎然,白色花盆上,张晴用黑色签字笔写上:请收养。后面画了个小太阳。
“希望有个好心人能替我照顾你。” 张晴向它与北京告别。
张晴留在北京的绿箩。
二
窗内,窗外
“房是租的,但生活不是”,可以精准描述白玉的北漂岁月。前半段时光,他意气风发,深夜开着公司的越野车在环路上游荡。起初住在亚运宾馆附近的公寓楼,窗外就是“鸟巢”;一年后搬到未来广场对面,卧室对着北四环主路,夜晚时有车流,白玉听着,觉得自己“像北四环上的一辆车”;他也住过城里东花市的老小区,夏日窗外荷叶田田,北京在一方碧池里慢了下来。
但北京并不是他最初的选择。2006年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白玉从北京回到厦门老家,顺利考上公务员,日子平静如浸泡干花残留的废水,偶尔的涟漪是官场饭局上的察言观色与情商周旋,秘诀是“少说话、谨慎再谨慎”,肚子也慢慢凸起。一年多后,白玉想清楚了:今后的十年、二十年,日子不过是一天天复制粘贴,一次次整理好的表格和会议纪要,一场又一场的酒桌声色。
他决定放弃许多人“削尖脑袋挤进去”的公务员。2013年8月,白玉背着个黑色“青蛙包”,只带了几件衣服,从厦门又回到北京,在一家朋友介绍的石油企业做行政经理。每搬到一个新住处,他都先拆下纱窗清洗一遍:“上一户的烟火和慵懒不配享受‘乍现’的北京。”
第四次搬家,2017年秋天,白玉租在昌平平西府,一间南北通透的北欧风两居室。小区“像个空中花园”,从4层往上绿植和各色花儿环绕,他住的20层窗外,蟒山影绰相迎。清晨远郊农民们来卖长条袋装的鲜牛奶,白玉喜欢去“蹲他们”,还特意买了个乳色奶锅,一天就从厨房的奶香里彻底醒来。
大多数北漂的起点远不如白玉。合租最糟心,女孩子受不了陌生男租客赤裸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爱干净的受不了室友的外卖垃圾,疫情回来后竟然还在。而27岁的杨桦对租房的奢求只是“卧室要有窗”,但直到离开北京也没能实现。
刚来时,他和大学同系的哥们加两个陌生租客合租,南五环内,每月1100块押一付一,是客厅隔出来的一小间,只够放张铁丝单人床、一个折叠简易布面衣柜。他也曾看过公司附近的房子,便宜的大多是没电梯的老小区,有窗的次卧得要一多半工资。最接近心理预期的一次,他换到百子湾的娱乐公司做宣发场务,附近有套十几平小公寓开间,近两千块,床边就有明亮的窗户——不久后,父亲为他在老家买了一套小复式,每月2000多贷款得杨桦自己还,于是他放弃了那扇窗。
所幸房子之外的北京能弥补他的窘迫。
故宫和美术馆的展览、电竞比赛的现场、后海边上的小酒馆,各处定位常出现在杨桦的朋友圈,比起还没通地铁的老家,首都精彩又便利,让他着迷。有同学来旅游,杨桦带他们去三里屯附近吃港式餐厅,同学抱怨“你们北京太大了”,他熟悉地介绍起地铁线路:“习惯就好了。”
但他从没邀请同事同学来过出租屋,只拿窗外的繁华和朋友分享,并说服自己向室内的昏暗、简陋的物件妥协;不止杨桦一个人喜欢拍卧室窗外广阔的视野,他们保持默契:合租的小空间“永远不会发朋友圈”。
沪漂李聪最初的房租预算在每月一千块以内,2014年刚毕业时,他从老家合肥一心奔着上海,刚租房那阵,他曾住过上海本地的朋友家周转,虹口一套近90平的两居室,两个男生窝在宽敞客厅的大沙发上,面前是游戏机和零食烧烤,“简直是神仙房子。” 李聪手里握着朋友的钥匙,梦想“什么时候自己能有250万买”,等今年离开上海时,这套房已经涨到了600万。第一次租房,李聪睡在一个小阳台,大概三四平方,整间房睡了七八个人,逼仄压抑,有时为了不回去就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第二天直接去上班。
阳台方寸之地外的上海是他金色的梦。摩天大楼连成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闪着光,东方明珠近在眼前,李聪感觉“站在了长三角中心”,当时立下豪言壮语要“吃遍南京西路”。刚来时,他背一个5D2相机扫街,街头精致时髦的上海姑娘,灯火辉映的外滩都在镜头里,“上海滩的未来是我们的!” 他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每天在浦东浦西间往返穿梭,李聪总结,能留这里打拼的年轻人的标签是Passion(激情)和Power(能量),他早上7点出门,晚上10点多才下班,有时加班到半夜;他也很少休假,经常周末出差后又接上工作日。
在李聪眼里,魔都的生活从夜晚才真正开始。那是只属于他的私人时间,每次走进全家便利店,欢迎音乐开始温柔催眠——李聪捎上瓶牛奶,在楼下的小烧烤摊点几个肉串和馒头片,和异地恋的女友视频夜宵:“今晚的串儿又大又圆。” 他和大约2500万人的上海一起在夜色中喘息。
李聪四年前终于租到有厨房的房子,添置餐具厨具开始做饭。
三
两千个秘密
离开上海前,李聪卖掉了一款发烧友级别的耳机,买时正沉迷“听最好品质的音乐”。他经常周末出差,平日往返公司和租处两点一线,耳机是给自己奔疲后的奖励,花了5000多块,是初到上海四五个月的房租。但热乎劲过去,耳机一直在杂物里吃灰,走时半价卖了。
决意离开的卖家们都为生活精心打算过,二手商品堆里还能淘到提升生活品质的洗碗机、“续命”的电暖器、一起漂泊的电动车,养生的过膝高深泡脚蒸桶……但盲盒手办往往能逃过主人的舍弃。在北京石榴庄租房的张晴抽过一个Molly,“买来给玩偶作伴。” 她从上大学开始在北京七年多,钟爱飘窗,铺一条白色小毯,一张小桌子,疫情时整日躲在上面看电影看书,这套“装备”后来平移到上海的一间合租房里,继续陪她在大城市打拼。
已经在上海拼了六年多的李聪也带走了所有二次元手办,全是他爱的动漫和游戏周边,有的“都包浆了”,那里曾躲着一个离家贪玩的大男孩。他最后租的是间毛坯,两年前在远郊租的70平左右一居室,是在上海奋斗四年多的体面。它最特别,因为“没有别人生活过的痕迹”,“在房子里打下第一颗钉,有半个家的感觉。” 李聪把它装成工业风,添置了桌椅厨具,偶尔叫朋友到家里吃饭。他也想过付首付,当时总价大概350万,但房子手续不全,李聪一直犹豫,直到女友研究生毕业回老家,工作稳定下来,开始频繁催他回去。
“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契机……工作也不合适。”
类似对话经常成为异地恋争吵的导火索,长久拉扯下来,做梦的少年陷入疲惫。
关于归期,李聪曾对女友食言了很多次,之前对方在另一座城市读研时,他就争取每月飞过去一次,“就是硬聊,彼此生活根本没什么交集。” 两三年前,李聪在老家合肥交了婚房首付,但女友仍不放心,“上面又没我的名字。” 这些最终成了催他离开上海的计时器,今年疫情之后,他终于说服自己:30岁的目标就是成家立业。
李聪离开上海前在南京东路最后一次扫街。
而对33岁的白玉来说,留京完成工作容易,想创业却十分艰难。在石油企业做项目,除了勘探、地质考察等专业知识,要重新学习的还有商务应酬:以前在老家体制内,别人向他敬酒十分尊重;而在北京,饭桌主位和副陪都几乎轮不到这个刚入行的晚辈,他要起身按顺序“打圈”敬酒,最先学的是如何区分“酱香型、清香型、浓香型”,能办成事的人就是“令狐冲”——“拎着壶(分酒器)冲过去”,表现自己实在。
他认识一个砸了几千万的老板,从创业到公司倒闭只有半年。“想入局的人太多了”,白玉说,每个人身份都似乎很神秘,攒饭局容易,但一办事都在互相指望。
饭桌上,曾有朋友开玩笑说“哪怕嫁个二流子也要想尽办法留在北京”,白玉尽量不让自己陷入这种焦虑。“来的时候就想好不会留在北京”,他启动了价值计算开关,“一千万可能是一间小两居学区房的起步价,如果想留下,一开始就要计算怎么实现这个目标,但或许一生都无法实现。”
白玉也试过与这个城市热切相融:他可以为了一顿炒肝或驴火奔赴鼓楼,吃遍各个驻京办,也爱悦宾饭店“八九十年代的烧菜手法”,它们弥合改变了一个南方人的胃。他坚持每年去雍和宫和故宫,也常爬香山,迷恋秋日北京金黄的银杏;他看过五月天和林肯公园的演唱会,也西装革履参加过当时流行的创业路演。
但生活中病痛难免,白玉在北京第一次就诊是2016年初,回家过年前,下午五点多肚子疼,想去社区服务站打针,但到那儿已经关门了。晚高峰再去医院急诊,挂号排队都要一个人,他强忍到第二天坐飞机回厦门,母亲赶紧介绍他去附近诊所,还和医生打了招呼,很快被诊断为急性肠胃炎。输液时,白玉忽然感到故乡熟人圈带来的安全。
而在北漂青年杨桦眼里,白玉已经是“成功人士”了,这些拥有精致生活的人们会把自己从都市繁华里猛然敲醒。有次在世贸天阶附近办活动,公司请了些“十八线”小艺人,他负责整理物料,忙到深夜,带了两瓶嘉宾没开封的矿泉水回家。那是他从没喝过的玻璃瓶包装,顺手一查,法国进口一瓶25块。六箱水约等于他一个月房贷,杨桦感觉自己在“喝金水”,回家后瓶子也舍不得扔,插了两束干树枝。
他是二本中文系毕业,“什么都能干,哪儿都不想要。”最开始,杨桦在东三环一家小广告公司做策划,工资到手4000块出头,为了避开地铁早高峰,他每天7点就起来,早餐最常吃烤冷面和手抓饼,到公司前还来得及买杯咖啡。
去年夏天,加班到深夜没地铁,杨桦在公司附近和朋友吃完宵夜,趁着醉意酒热,想走回大概10公里外租住的小房间。三环辅路上,他穿着灰色短袖,越走越清醒——“公司新人很多是研究生,自己根本没竞争资本,学历是硬伤。” 他晃悠了两三个小时,听宋冬野的民谣,歌词有句“两千个秘密,没人知道”。杨桦从没和人提过生活辛苦和工作“横向努力的无力”,这是个孤独的秘密。
回小区时,保安大爷来开门,嘟囔着“这么晚嘛去了?” 那是杨桦在北京第一次被人“像父亲一样问”。酒醒的代价是一场感冒,他没请病假照常上班,但心里已经决定,房子租期到了就辞职考研。
杨桦最后的房子租在南三环外,离火车站近,方便出差。仓储改的卧室依旧没窗,窗户的位置被盲盒代替,他被同事桌上的小人儿吸引,原来“几十块就能给自己个惊喜”。杨桦常看新款,但只抽过两个眼睛好看的,抽之前那种不确定感带来的兴奋,是“唯一在北京能给自己的期待”。
白玉的贴身玩偶是一个麦当劳海贼王手办和路飞闹钟,时间久到忘了何时购买,但每搬到一处,它们都会出现在主人最常呆的区域。北京西站是白玉的灯塔,他经常出差,满身疲惫出站换乘,然后奔向在北京住过的七个房子。他觉得,到了一个城市先要找酒店宾馆,才算“做客”,“只要你下了飞机火车知道要去哪,就不算漂泊。” 海贼王手办和闹钟就像定位坐标,白玉把它们摆在每个租处等自己回去。
不过,他始终不肯把老家厦门之外的任何一处住所叫家。“回房子”、“回住处”成了下意识、最坚硬的防御外壳。饭局应酬无论喝多少,白玉给自己定了条规矩,必须回到住处才能醉。去年八月回厦门和发小喝酒,白玉在饭馆就倒了,那是“多年来久违地放心喝醉”。
白玉的海贼王手办。
四
新坐标
又是北京西站。
武汉开来的Z38次列车软卧车厢里,白玉到站了。今年国庆前,白玉最后一次回到北京的租处——十四年前,白玉也拎着个黑色行李箱,装满衣物用品和高中女友的信,从这里下车。那是他第一次来北京,高考填志愿时没多想,只因“学校是中字头的听着牛X。” 大一新生白玉没想到,未来会留给这个城市人生中最好的七年。
从想离开到真正搬走,白玉拉扯了近三年。2017年和同学承包工程,白玉一头扎进湖北恩施的贫困县,饭桌上的酒从茅台换成了朴素的苞谷酒,县城结构不复杂,席上各位很容易打听清楚背景,也没有掮客白吃白喝“画饼吹牛”。项目做成后,白玉开始谋划着离开北京的时机。去年他把工作重心挪到武汉,后来赶上疫情,拖到今年国庆,他才有时间回京搬家。
心爱的打印机始终没卖出去,白玉为它买了保险运到武汉。海贼王手办闹钟的包裹也比他先到,成为新城市的坐标,白玉摆在客厅办公区,“一抬头就能看见。”
他像感知北京那样体贴武汉,在热干面店拍一个小孩吃早餐:吃着吃着想睡觉,头一顿一顿,醒过来接着吃,吃腻了就走神观察来往的行人。“这种生活节奏在北京太难找到了。” 白玉说,在北京看不见“人”,大家五分钟十分钟吃完早饭就匆匆而行。奋斗至而立之年,他已经不像当年放弃铁饭碗北上时那样敢于面对挑战。北漂七年交换来的是稳定的事业和收入,白玉计算过,哪怕是武汉学区房自己也能负担得起。
选择面对现实的还有从上海回到合肥的李聪。刚回家时吃什么他都觉得太咸,夜晚能独处的便利店和烧烤摊也消失了;有时他会想念上海的姑娘,“几乎每个地铁车厢,都能见到一个JK制服女孩,后来浓度增加到两个”,而合肥地铁很难见到。医疗资源也没法比,之前爷爷在老家被告知无法救治,但去了上海顺利做了手术。李聪还羡慕过上海地铁里一个弹吉他的帅哥,游走一个车厢就能赚150块,那是上海的魔力,“只要想留下就有无限的可能。”
但上海无时无刻都在博弈。常在外面跑的白玉曾在地铁里观察过:两个人对向迎面走,北京两人会同时退一下,而上海一定会有一个人先退,另一人顺利通行。李聪的上海朋友三四年前赌上身家,在直播行业创业,李聪觉得太冒险,后来赶上风口,朋友实现了财务自由。“我是攒老婆本那种踏实的。” 李聪知道自己骨子里没有那种赌性,父母都是小城市本分的双职工,从小生长在稳定安逸里,如今回去做教育培训创业,更适合自己。他不后悔离开上海,就算在那里买房也只是开始,后面还有负担下一代教育等各种博弈,“不是上海留不下我,是我选择离开它。”
上海是李聪醒了的梦,而北京是山东姑娘李寒“一直在做的梦”。去年毕业将近,她想去北京闯荡,“哪怕见见世面再回来。” 但朋友和家人都不看好,觉得房租贵、生活成本高,李寒憋着劲儿,考上了北京通州区的公务员,跟父母显摆,“过去就能住单位宿舍。”
执拗的李寒没说出自己的担心:草根出身,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对这个陌生的一线大都市就像“游戏里新手村没装备的小白”。她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文化,在故宫,李寒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些玉器名画、宫墙石雕,觉得这就是梦想中的城市,大气壮观、丰富包容。但她也知道,想买房留下来几乎不可能,“只能靠结婚了吧?” 李寒开玩笑说,倔劲又再次上来,“谁说租房就不能在北京待一辈子呢?”
同样选择再搏一次的还有杨桦,他离开北京已经四个多月,在上海复习考研,寄宿在叔叔家的次卧,有了扇铝合金的新窗。
南方冬日湿冷刺骨,没暖气,父亲从东北寄了厚厚的羊毛毡毯子给他。杨桦从没想过回老家,他讨厌“过年出门吃饭总能碰到认识的同学老师”。11月中旬,莫奈传世名作《日出·印象》在上海展出,主办方为这幅1872年的名画过148岁生日,杨桦去看展了,“你能想象《日出》在三线县城过生日吗?” 在北京时,他常去今日美术馆,附近有家咖啡厅名字叫“路上”,一杯拿铁就能在二层坐一下午。就算以后一直在路上,有精神食粮伴随,才是杨桦认为“生活该有的样子”。
离京时,他没什么重要行李,盲盒也在匆忙中丢失,但北京留下的印记还在。他已经习惯了儿化音,也像串胡同一样穿过上海的弄堂,见到鸽子盘旋,偶尔还有在北京的错觉。
杨桦今年秋初离开北京时的南站。
直到收拾完东西最后两天,白玉才决定和北京好好告别。临行前,他到鼓楼吃了次炒肝,特意坐公交车一路向北,想再看一次夜晚的北京。在车上,他回想住的每个房子,鸟巢、北四环主路、回龙观的明澈天空、东花市的荷花、平西府的“空中花园”、西小口的盒马生鲜和月泉路的沙发。换乘时,公交站大概20米外,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喝醉了,白玉看过去,“怎么没人管他呢?”——他一直戒备应酬,就是担心自己在他乡酒醉后如此,他没什么北京朋友,和本地人的交集不过是“跟楼下小孩倒一脚球”。走的时候最初背来的黑色“青蛙包”忘了带,“可能是命中注定,就让它替我留下吧。” 白玉说。
搬到武汉快两个月,白玉依然留着所有北京的租房合同,它们是在那里“生活过的证据”。一切旧物早已归置妥当,但时间越久回忆越涌,从模糊到明晰:北京有家朝鲜餐厅,能看到“八十年代的天然美”;奥森拍过的小彩虹、慕田峪长城的野草、潭柘寺和法华寺总是突然就跳出来。白玉越想越纳闷:“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会走,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失落。”
最后一次回程还是在北京西站,G555次列车,四个半小时就能到武汉汉口。随行一个包两个行李袋,一个黑行李箱,装了易碎和贵重的旧物。车一开动,白玉戴上耳机,耳边放的是最近新听就爱上的《仙人指路》:
……
不带走一粒尘土随身后
三旬酒
有飘飘然自由
天亮后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