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晟医生离开了,他的同事们依旧在人流密集的诊室里无奈坚持。

“如果碰到一个变态病人家属,就会失去一辈子。”李晟曾经在遇害7天前,告诉自己的高中老同学陈清声(化名)。

彼时陈清声刚毕业的女儿想从事护理行业,从医近30年的李晟建议孩子选择手术室而非住院部。“不管工作怎么辛苦,收入多低,一定要选择手术室,安全第一。”李晟对陈清声强调。

“他劝我女儿都这样劝,所以他都知道。”但陈清声没想到李晟会一语成谶,而失去一辈子的人会是他自己。

7月19日下午1点多,温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后文简称附一医)新院区心血管内科17诊室,主治医师李晟正在加班问诊,突遭一男子持榔头、刀具伤害。后因伤势过重,在晚上9点,50岁的李晟因抢救无效死亡。

在附一医发布的悼词中,有这样一句话:“李晟同志去世,是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乃至浙江省心血管领域的重大损失。”的确,已经没有人能够算清,在这位1996年开始从医的“老主治医生”手中,到底救活了多少患者。

7月21日,中共温州医科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党委决定,追授李晟同志“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事发近一周,人们对李晟的离开依旧没有平复,尤其是李晟的医护同行们,无论他们熟悉他,还是与他素未谋面。

“我们揪心于李医生的离开,也揪心于未来我们面临的工作环境、医患生态。”一位和李晟不相识的心内科同行在网络留言区写道。

倒在诊室里的午休加班医生

“我一点都不觉得救不了”,李晟的同事直到把他推入抢救室的那一刻,也没有把他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一开始说做颈动脉(手术),我觉得颈动脉压一压、补一补就好了,我以为有很大的希望。后来一到手术室里面,血压只有40、50,大家都开始慌了……” 一位参与抢救的附一医医生回忆那天下午经历的情绪起伏。

在一则网传的李晟遇害现场视频中,17号诊室门口,行凶男子扯着李晟,麻木地追赶砍杀,李晟的白大褂上是大块的血迹,他凄厉地大声喊:“救命啊!救命啊……不是我……”

而后,行凶男子跑出就诊区,从门诊3楼跳下。王舒然(化名)是眼睁睁看着凶手坠落的,当时她的亲人在住院,她独自一人到门诊一楼大厅找充电宝。正值午休,大厅很安静,大家坐在走道两边的椅子上休息,突然间,王舒然听到楼上有异响,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大喊,抬头看的时候,行凶者恰好摔落在她正对面不出20米的地方。“嘭”的一声巨响,王舒然懵了,腿软到站不起来,全身都在发抖。

行凶者的落地点在1号楼和2号楼的交汇处、咨询服务台的旁边,这几乎是一楼大厅人流量最多的地段。王舒然一直在后怕,幸好午休期间楼下走动的人很少,没有砸伤别的人。

事发一两分钟后,王舒然看到安保和急救人员匆匆赶来,推走跳楼者,然后降下防火帘,疏散人群。



行凶者坠楼后,防火门帘被放下 受访者供图

19日下午2点多,从微信群知道李晟出事的那一刻,许晶(化名)感到恐惧:“李医生是下午1点多遇刺的,那时很有可能只有他在诊室,没人能保护他。”

许晶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李晟曾经的病人。她回忆,和父亲第一次找李晟问诊时,也是在一个将近下午1点的午休时分。当时其他医生、分诊台的护士、保安都下班了,诊室内外很多灯都灭了,只有李晟还坐在那里,没有助手为他记录病例、开药,一切都是他自己在有条不紊地操作。

在她的印象中,李晟从来不拒绝病情紧急来加号的患者。也是因此,下午1点多他还空着肚子加班问诊,“太符合李医生的作息了……”

19日晚上8点多,同城微信群散播开李医生快要不行了的消息,很快医院的官方消息也来了——凌晨,附一医发文《沉痛悼念李晟医生》,文中提到:“事发后,我院第一时间组织多方专家联合救治,李晟医生终因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于2024年7月19日21时许不幸去世。”

李晟的离开,是附一医的至暗时刻。当晚,许多李晟的同事都无法入睡,网络上,医院同事、学生上传的李晟的视频、照片、文字事迹在一夜之间井喷了。

舆论的矛头直指医院安检不力。而面对巨大的人流量,附一医新院区的安检执行难度不低。曾在附一医实习过一年的医学生梁晓芸(化名)介绍,该医院是浙南地区的超大医院,辐射包括浙江丽水、台州及闽北多个周边城市,“人流量在浙南医院中数一数二,而心血管内科又是内科里公认最繁忙、病人最多的科室。”

同时,附一医庞大的建筑楼设有颇多出入口。门诊、急诊和住院部是一体化的建筑,除了门诊和急诊两个主出入口外,侧边还有三个出入口。“医院那么多口,像有的水果刀又那么小。”在殡仪馆送别李晟时,附一医的医生们不甚乐观地看待安检情况,他们愤慨:“安检平常有是有,但就大门那边有安检,旁边侧门就没有。”“(医生)坐在那里很难反抗的,安检还是很有必要。”

7月19日事发后,附一医的安保力量和安检措施在不断升级。许多侧门都用塑料绳封闭了起来,大楼内的一位清洁工回忆:“出事前,这些门都是可以随意进出的。”仍然开放的出入口,如今都配有两名手持金属探测仪的安保人员,他们负责对进入楼栋的人进行贴身及开包检查,在人流量更大的主入口,安检门、安检X光机也在工作。



7月20号,在急诊北1门,严密的安检正在有序进行 周昱帆 摄

李晟遇害的门诊2号楼10号诊区,更是成为安保巡视的重地。每隔十多分钟,就会有手持盾牌的保安在各个诊室门口巡逻。心血管内科诊室内,患者就诊区和医生的问诊区,都用临时隔离带隔开了。多位经常来心内科就诊的老患者均表示,此前门诊室内都没有这样的隔离带设置。



李晟遇害后,他所在的心血管内科诊室里设置了临时隔离带 杨书源 摄



事发后,医院门诊楼许多次要通道被临时关闭 杨书源 摄

告别李晟医生

事发后的第二天,附一医停放李晟遗体的太平间外人来人往。骑手的电动车前筐和后座都被悼念花束塞满了,他们不间断地把一捧捧白色、黄色花束摆在太平间门口。很多医务工作者、患者、市民也手捧着花,前来悼念。

下午1点左右,李晟的遗体被送往温州市殡仪馆。傍晚将近6点时,一整个货车塞满花、怀念与悲伤,要紧接着运往李晟身边。与他同科室的6位护士也早早定了花,想随车一起送去,但骑手来迟了,她们站在太平间门口,头齐齐地撇向大门方向,请求运花的司机再等一小会儿。其中一位护士一直在啜泣,对着手机另一端刚说了半句“那时候在午休么……”就说不下去了。



附一医太平间前,一辆货车装满了悼念李晟医生的花束 周昱帆 摄



李晟的同事们把迟来的花抬上货车 周昱帆 摄

“李医生骤然离开,我们一下就觉得没了寄托。”许晶说,她的爸爸还在术后治疗阶段,需要定期找李晟复诊,爷爷的最后一次手术还要李晟主刀。出事的那晚,50多岁的父亲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来到许晶家,再三和她说:“一定要问到李医生追悼会的时间,全家都要去送他。”

7月21号是告别会的第一天,父女俩很早赶到殡仪馆,父亲买了两个硕大的鲜花篮。在下车去告别厅前,许晶看到他把一沓纸巾悄悄放进兜里。



许晶父亲给李晟医生送去的吊唁鲜花 受访者供图

许多行动不便的老人也在子女的搀扶下赶来殡仪馆5号告别厅,他们都有一个身份——李晟医生的患者,每个人都泪眼婆娑地念着李医生的好。

“他每天都会早来,7点半就会准时到病房查房了。”在心血管内科住院部223病区,一位在医院工作了20多年的护工回忆起李晟几十年如一日的作息。这里是李晟生前工作的地方,收治着他大部分的患者,医生介绍栏上还挂着他的照片。

“他管的病人在住院部里也算是很多的。19号那天病人听说他出事了,很多直接在病房里哭了。现在这些病人都还没转到别的医生那里去。”这位护工描述。她打算和几位熟悉李晟的护工们一起拼车,去送他最后一程。

李晟一直是心内科的传说,梁晓芸说。主治医生的头衔不算高,但梁晓芸却曾听ICU的带教老师议论:“心内科开刀都靠主治!”他们口中的“主治”,就是李晟。

在附一医心血管内科,李晟是唯一一名以主治医生身份担任治疗组组长的医生。医院病历系统里现在还能查询到温附一的前心内科主任黄伟剑找李晟看病的记录,这在院内也被传为一段佳话。

“没有李晟医生,许多心内的手术在浙南地区可能就找不到人做了。”梁晓芸感叹。目前仍存在温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攻读心内科研究生的沈畅然(化名)证实了这一说法,卵圆孔未闭手术是李医生的专长,这项手术“一般来说只有在大三甲的心内科里个别医生才会做”,而在温附一辐射的区域内“李医生绝对是做得最好的”。



7月22号,心血管内科门诊部17号诊室大门紧闭,李晟生前在这里问诊 周昱帆 摄

但一些前来找李晟问诊的患者,也曾因他主治医生的头衔而踟蹰。去年年初,翁文文(化名)突发偏头疼,各方面的神经检查结果都显示正常,附一医的神经内科医生认为可以考虑心脏方面的病因,并指名让她去找心内科的李晟。

看到李晟仅仅是主治医生,翁文文还有些疑虑,她委婉地询问是否有主任医师或副主任医师值得推荐,这位医生只是笑着告诉她:“他就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医生。”

李晟最初也不是许晶给父亲看病的首选。许晶父亲右冠状动脉堵塞,有14年心脏病史,做过七八次心脏介入手术,去年11月父亲又出现了胸痛症状。父亲去附一医心脏外科就诊时,提出了不想做开胸手术等相对创伤较大的治疗时,主任医师孙成超毫不迟疑地为他们推荐了心内科的李晟。

李晟精湛的医术,在许晶父亲的手术治疗中被印证。手术仅仅进行了35分钟,父亲被推了出来,精神头很好,他一个劲儿回忆着手术时的“惊险一刻”:“当时李医生透到我右冠状动脉的一处时,影像完全显示不出来那里血管的情况了,呈现出像沙漠一样的干枯状,大家都很着急,以为那里血管萎缩了。但是李医生迅速凭借经验扩开了血管,血流一下通了。在场所有医生都高声雀跃。”

身着绿色手术服的李晟随后走出,许晶看出他脸上的疲惫,一条米色束腰带还绑在手术服外,应该是用于缓解长时间站立带来的腰部压力。后来许多次,她都能看到这条束腰带绑在李晟身上。

事发后,许晶总是想起李晟向他解释家里人病情的样子,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温州方言,笑起来眼睛就像是两轮弯月,“他完全知道我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总会用又规范又易懂的语言解释给你,给你信心。”

再回忆起第一次找李晟看病的场景,“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他的房间里还站满了患者,走廊里也都是挂了他的号的病人,我在候诊区还听说了有从福建、台州等外地过来的患者。他们告诉我,李医生的号如果不是加号,当天来根本挂不到。”

许晶好奇,这样一位医技高超的医生,为何从医近30年还是一名主治医师?她找同院熟悉的医生们打听后得知:李晟的职称一直没升上去,和他的本科学历有关,而且他专注于临床,在科研上成果较少。

“李晟最后一次研究生考试的时候,就因为去做手术抢救病人错过了。”陈清声说起她了解的情况,忍不住哽咽。

李晟从医的理想一直都是纯粹地治病救人,他的一位老同事对此印象深刻。彼时,这位老同事想去国外读博士,李晟对他说:“你好好深造搞科研,我接下来就呆在附一医,做好临床和技术。”

在他的回忆里,李晟是很容易知足的一个人。“他曾经说过,自己每天都很开心,午休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看天花板,发发呆就很舒服。”

依旧在高压问诊中的李晟同事们

李晟遇害后,他的同事、附一医心内科主任周浩处在网络风暴的另一端。

网传消息甚嚣尘上:“凶手杀错人了,他原本的目标是周浩,之前他妻子在周浩那里动手术效果不佳,后来妻子死后他起了报复心。”消息真伪一时难辨,大家开始了对周浩医技和人品的揣测。

7月22日上午,是周浩在李晟遇害后第一次坐诊。周浩所在的心血管内科21号诊室门口,患者和家属坐得满满当当。

“这次事情以后,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会互相情绪缓和一点了。”一位挂了周浩的号等待就诊的患者感慨。他去年经人介绍,找周浩装了心脏支架,目前恢复良好,定期会来医院开药。“如果是平时的话,找别的医生就行,但是我这次胆固醇高了,需要调药,还是看周浩的号安心一点。”在这位70多岁的患者看来,周浩平时问诊也比较平易近人,沟通上比较高效、言简意赅。

就诊半天,医院的放号上限是60个,加上复诊的患者,周浩门诊当天的挂号总数达到了100出头。

一整个上午,周浩往返门诊和住院部四五次,到心脏介入导管室治疗患者、查看住院部患者的情况、参加医院的会议……最长一次,他离开门诊达到了半小时左右。

“医生怎么又出去了?”有的患者等得焦急,他们把负责叫号、维持秩序的年轻医生团团围住。年轻的医生委屈地抱怨,但很快又调适好情绪,继续回答着患者的各种提问,“你们中午12点以后过来,周主任会把所有号看完再下班的。”他安慰说。



7月22号上午,周浩的门诊门口挤满了患者 杨书源 摄

下午1点40左右,周浩将结束门诊工作,没号的病人终于等到机会,面带歉意地挤进诊室,恳请他再多待两三分钟,再多看一个病人。

加号看病、顾不上吃午饭、病人繁杂、围在诊室前等待……这是7月19日李晟生命骤然走向终点前,他所经历的日常,也是依旧处在风暴中心的周浩,以及更多李晟在心内科的同事们依旧在面对的每一天。

“清者自清。”面对网络上纷繁的舆论,下午接近两点,周浩捏着作为当日简单午饭的面包和水,在从门诊返回住院部的路上对记者说。

“这件事周主任也很委屈,完全是背锅。”附一医心内科的一位医护人员告诉记者,行凶者未婚育,且本人十年内没有该院就诊史,也从未拉有横幅申诉等纠纷,而警察在其住所内发现大量安眠药,但实际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目前仍无法查明。

这一消息,也得到了当地宣传部门的印证。“目前初步调查得到的消息是,行凶者无儿无女,没有婚史,和网传的为手术失败的妻子报仇的消息有所出入。目前温州市委政法委、温州市公安局已成立了专班,调查李晟医生遇害事件。”温州市委宣传部一位负责人向记者解释。



李晟医生告别厅外的吊唁鲜花 受访者供图

温州市殡仪馆5号告别厅里外的花,后来连绵成海。

10多位李晟的同事在吊唁之后没有离去,他们望着李晟的遗像不住抹泪,好几位是下了夜班直接从医院过来的,面露倦容。

“现在除了在这里看看他,好像什么也不能做了……”一位年轻的同事向年长些的同事感慨。

一阵集体沉默后,几位医生讨论起了李晟医生出事那天诊室的设置。

“诊室只有一个门,如果有两个门,逃生的几率就会大很多。”一位医生分析。

“以后坐诊的时还是开着门吧,万一有事情还有脱身可能。”另一位女医生倡议。

“但是开着门问诊,外头候诊的病人太吵了,会干扰里头。以后还是进来一位病人就让对方报下名字,可以排除一些没有挂号的人进入,也能观察是否有目光异样的人进来,有个缓冲时间。”另一位女医生给出了不一样的处理方式。

“还是少加点号吧,以后看不完病人就看不完了……”几位围在一起的医生叹着气附和。

一位温州市民在缅怀李晟医生的帖子后留言:“给离开的人送花也不能改变什么,保护好还在的人更重要。”她已经为附一医急诊科工作的朋友下单了一件防刺白大褂,单价1300多元。7月22日下午,这件白大褂就送到了,她打算印上朋友的名字后再送过去。

“他这几天确实非常受打击,有点悲凉。”7月22号,这位市民向记者描述,“但他觉得医院整体还是比较安全的,我坚持要送他,他才答应。”

(实习生梅旭普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