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原文标题:《在日本驾校学开车》,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在日本旅行过几次之后,我决定还是要学会开车。日本的公共交通设施十分完备,但可能是因为完备太早,近几十年来少有更新,稍微偏离都市,就要压抑现代人的急功近利之心。比如从京都市去京都府北边看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一百公里出头的路程,搁在北京,也就是从王府井起步还没出密云,然而倒换电车,竟然要四个多小时,途中便耗完了精力。因此虽觉得那一带风光很好,然而盘算时间,就颓然放弃了再访的念想。


就是近郊,也不那么便利。几次和太太出门游玩,离交通干线稍远一点,就要转坐慢悠悠的老电车。等车厢渐空,终于到某个小站,小站再到目的地,有稀落落几班公交,错过了便回不来。因此背着大包小包走到汗湿力竭,还要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狂奔追车的事,几乎每次出行都不可避免。


对公共交通另外的不满,则是途中毕竟不自由。眼看着窗外掠过一川好水、一角飞檐,想停留片刻却不可得。倘若是自己开车,便可随意止步,像正经中年人一样从容。总之,觉得非要学会开车不可了。


其实驾照是有的。十好几年前,刚进大学的时候,扩招正轰轰烈烈。扩招不像生产队养驴,驴总归是驮货拉磨,而如此之多的大学生将来要怎么派上用场,大家似乎也没什么经验。因此学校提出一条方针,要培育受社会欢迎的复合型实用人才,具体说来,就是除了专业课和英文,还要求学生在毕业前考下几样技能证书。一样是计算机编程,另一样就是驾照。当时对所谓社会人才的想象,大概就是文能解决电脑疑难,武能开车跑腿。


上的大学在重庆。重庆的地形,两江河谷一片山,道路都只能因势就形。主干道还好,小路简直乱如麻,走势奇崛,陡坡带急转弯,外地司机来了不敢摸方向盘。想着在此地学会开车,将来去别处必能如履平地。


重庆沿江的公路和高架桥


如此,怀着对未来人生的模糊幻想报了驾校。我不知道现在的驾校是不是已经移风易俗。当年的驾校,论教学风气,形容得委婉一点,算是极为恶劣。教练大多脾气火爆,学员出错便骂,重庆方言谓之“诀”。这个动词总让我想起影视剧里警察堵住逃亡的坏人,把他们反剪双臂,撅在汽车前盖上。


被教练“诀”的时候,不能不满,不能挣扎,因此虽然未被反剪双手,感受也相差不多。“诀”的流派大略可分两种,一重修辞艺术,二重伦理,而教练多半能两者兼备。因此学车中稍有不慎,便不免祸延显考。然而既然从来如此,便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至于教学的办法,回想起来也很像是应试。驾照考试要考停车入库,教练便在车上标出若干标志点,教授的秘诀是,看到某点对准某处,便猛打方向盘,一直到底,叫作“打死”。在几个“点对点”“点对线”的时机左右“打死”几次,大体便能通过考试。


虽然这般刻舟求剑的秘诀换了不同的车就两眼一抹黑,不过那时想必已从驾校毕业,自求多福便是。我的空间感向来不好,坐在驾驶席上,前后左右尺寸如何全无感知,但背熟了这套秘诀,竟然也顺利考到了驾照,成了应该受社会欢迎的“复合型实用人才”。


从那之后,换了若干次公司,一次展示自己是个实用人才的机会也未曾有。北京的路面交通动辄堵车,还是地铁能保证准点准时上班。而作为一个外来进京务工人员,想买车也几乎摇不到号。因此,在北京生活十几年,买车的想法固然是没有,开车的机会也近乎于零。


时至今日,虽然有驾照证明我是一位合格的驾驶技能持有者,但实际上,我对踩油门和离合器是不是同一只脚都不太记得清。日本有一个词专门形容如我的人,ペーパードライバー,就是英文paper driver的片假名音译,与“纸老虎”有异曲同工之妙。从身家性命着想,虽说国内驾照换日本驾照的程序还是要简单一些,考虑到身为ペーパードライバー的资深程度,倒不如直接在日本重新学一遍好。


而且据说因为少子化、学员减少的缘故,日本的驾校这些年风靡赞美式教育,对学员态度温柔,尽力鼓励,绝不批评,以扶养其自信。就是指出问题,教练也要先添一句“比先前更好了”。上网一搜,果然许多驾校的广告语都是“以赞美为宗旨”“在赞美中获得成长”。


有些驾校的广告中,声称教练已经全员通过了“赞美达人资格考试”,因此学员将在教学中受到专业且无微不至的心灵呵护。查这个“资格考试”,竟然真有一个专业机构在办,名为“日本赞美达人协会”。该协会认为,日本社会压力过大,已经成为一种心灵战争,应该打破这一困局,从所有事物中发现价值和优点,以促成一个和平、友好的世界。


然而看过去的信息,似乎被教练痛骂在日本也并不是古老往事。随手翻到一个2012年的论坛帖子,有人抱怨说被教练骂到哭,几十个回复大多是“好好反省为什么挨骂”“学不好出了车祸,再哭就晚了”。即便是抱着参观赛博遗迹的心态,一条条看下来依然让人喘不过气。时代相隔不远,世风变化竟然如此。


考察一通之后,报了京都市北边的一所驾校。用日文的称呼,则是“自动车教习所”。京都年年夏末有五山送火,周围山上用火堆燃起“大大妙法”四个字,观者倾城。这教习所就正好在“妙”字下方。虽然教习所并没有声称践行“赞美式教学”,但抬头可见纵横百米的一个“妙”字,也有点被夸奖的感觉,心情不由得松快起来。


驾校训练场,左边可见“妙”字


第一天去就碰到了若干意料之外。教习所进门有一个大厅,椅子上坐一群白发老人,看年纪都在古稀之年。过一阵,办公室出来人,给老人一一行礼、发材料,再引导着慢慢上楼。二楼有一个专门教室,办“高龄者讲习”。


依照规定,70到74岁的老人更新驾照,需要接受两个小时的讲习教育,内容主要是高龄司机有关的安全驾驶知识,以及确认视力状况和驾驶技能。倘若是75岁以上,还要接受认知功能检查,看记忆力和判断力是否还适于开车。日本75岁以上且保有驾照的人数,前几年就接近600万人,80岁以上也有200万人之多,而且还在增加。


虽然已经对白发出租车司机见惯不怪,看到许多腿脚已显不便的老人参加高龄者讲习,倒实在是第一次,不由得担心起交通安全。实际上,高龄司机出事故的比例也确实较年轻人为高,但政府禁止高龄人驾车,无疑会被视为僭越而遭批判,于是也只能推出“自愿交还驾照”制度。


简而言之,因为高龄而自愿放弃驾照的,坐巴士、电车可以打折,还能在购物、吃饭时享受优惠。但许多老人身边没有年轻人照顾,觉得出门还是自己开车方便。我所在的高龄社区,就时常见走路颤巍巍的老人家日常开车出行。这个问题,怕只有等自动驾驶把人类驾驶员扫进历史才能算完。


教习所内的高龄讲习班


另一样意外,是女学员多,男女比例几乎对半。对此本来绝不应该惊诧,只是以个人在国内的陈旧经验,驾校往往男多女少。看统计数据的话,国内持有驾照的人群,男性也几乎是女性的两倍。而在日本,差不多旗鼓相当。


京都是古城,又在群山怀抱中,因此道路往往狭窄,本地人常说,外地人来了京都会抱怨开车难。这话里,毫不意外带着几分自得。初来时就发现,许多车在窄巷中闪转腾挪,极尽灵巧,动作无比洗练精准,堪比驾校老师傅,驾驶席坐的往往是女士。国内有一些人毫无顾忌地对女司机嘲讽,将女性驾驶者和技术低下等同,在日本似乎确实不太常见。在许多家庭中,女性才是开车的主力,丈夫属于副驾。


观察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事情并非“日本女性平等地掌握了方向盘”这么简单。日本汽车的人均持有量是0.6,几乎家家有车,主妇便要承担开车接送、购物的责任。如此一来,驾驶这种过去被视为社会劳动,也因此排除女性的技术,已经转为家庭内部的常见家务劳动之一。就如同洗衣做饭一样,开车成了女性“本应擅长”的事。


看日本警方有关于交通事故的性别统计,男性多发生在工作中,女性则多在“饮食购物”“接送”之类的家庭劳动中。可见虽然同是开车,男女依然有别。至于以驾驶为职业的工作,比如巴士、出租车司机,日本女性仍是极少数。


在教习所报名之后,第一件事是做“适应性测试”,发了答题卷,听问题选是或否。其中一些题目显然跟心理状况有关,比如是否产生过轻生的想法,过去一段时间内是不是经常哭泣,是否沉溺饮酒。还有一些似乎在检测社会性,比如是不是赞成对犯罪者施加法律之外的惩罚。


对刚刚低分飘过日语能力测试的本人来说,这更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日语听力测试。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大部分问题,但大概率因为听力糟糕而选了一些奇怪的答案,足以让教习所的老师心怀狐疑。所幸结果出来,只是被判定为有冒险倾向,需要注意,并没有惨遭淘汰。


之后,要先上十多个课时的“学科教习”,也就是学驾驶的理论知识。过铁道路口便占了一章。按照教材,通过铁路交叉口前,要放下车窗,关闭车内音响,以耳目确认左右安全,并确保不会被堵在铁道线上,再行通过。倘若万一在通过的半途发生故障,是否应该第一时间下车远离?答案是错的,应该马上找到交叉口附近的警报器,按下示警按钮,并从车内取出发烟管,向列车驶来的方向挥舞。我第一次知道,发烟管是日本汽车中必备的物品。


还有一页是教开车时的手势,把手伸出车窗外比划动作,向后车示意自己要转弯、直行或后退。我从来没有在日常生活中见过。


至于实际驾驶,实事求是地说,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好在教练们虽然不至于追着夸奖,但也算得上心态平和。在我紧张到两手发硬,几次把车开下S形弯道的路沿时,也只是掏出教科书,一边画示意图,一边再次讲解起前后轮的相对位置。


按照眼下的进度,什么时候能拿到日本驾照还是未知数。据教练评价,虽然我把握拐弯时机的能力“也许努力改善一下会更好”,但在坡道停车和起步上表现出色,这要归功于重庆驾校留给我的宝贵技能遗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吴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