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常乐时,她只有26岁。


那时她才从东北来到一线城市,留着一头焦糖色的短发,每天活力四射,如同草原上一只自由的小狮子。后来几年,像许多北漂的年轻人一样,她忙着加班,忙着奋斗,期间也经历了结婚、怀孕、生子。


有几年,我们没有见过面。等到2024年,再一次见面时,常乐虽然短发依旧,人却憔悴了许多。她告诉我,因为上一份工作,她罹患了抑郁症,之后又在孕期遭遇裁员,现在失业在家,倒是学会了给人算命。


在一间咖啡厅里,常乐向我讲述了她的遭遇。


通关游戏


万籁俱寂的时刻,互联网公司里依旧灯火通明。


员工们守在工位上,像一株一株植物,沉默,安分,纹丝不动,鼠标的声音轻轻响起,像动物正在偷偷啃着木头。白炽灯的光芒照亮了每一片角落,明亮得如同水银。可惜再亮的光,没有温度,也是清冷的。


我已经看淡了这样的清冷。


自2016年从家乡来到这里后,接下来的七年里,我始终没有离开过互联网公司,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安静的格子间,习惯了日日熬夜,也习惯了晚上下班后,明月如钩,街道上寂静无声。


有人开玩笑说,在互联网企业里工作就像是进行着一场生物学实验,公司正在试图证明人不需要睡眠也可以活下去,每个人都像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迟早还会变成不眠不休的怪胎。


然而那时的我觉得怪胎也无所谓,毕竟互联网公司不问出身,也不排资论辈,就像是水泊梁山,五湖四海的陌生人聚集在一起,只要做出成绩,就能拿到回报,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公平。


拼了命地工作,拼了命地加班,从寂寂无闻的底层员工,慢慢崭露头角,我开始独当一面。越来越高的挑战,换来越来越高的回报,打拼的感觉很像参与着一场闯关游戏,痛苦,却也让人乐此不疲。


我原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参与下去,一直向前,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然而2022年,这场游戏,却意外地戛然中断。


那一年,我跟随好友康哥来到望京,进入了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我本以为自己将继续大展拳脚,完全没预料到现实不光截然相反,甚至有朝一日,我竟然会想要自杀。


企业文化


第一次开会,一切已经埋下了伏笔。


会议上,每个人对着大屏幕,轮流上台。台下目光如箭,沉默无声却锋芒毕露。主管是个年长一岁的男人,等汇报一结束,他会立马要求每个人必须发表意见,不许说满意,也不许夸赞,一定要挑出毛病,否则他就找你的毛病。


窒息,冷漠,人人各怀鬼胎,是那时摆在眼前的景象,也与之前我经历的互联网公司完全不同。


主管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公司的文化,为了开发每个人的想法,为了每一个人学会思考。


可我却产生了另一个念头——倘若做得不好要找茬,做得好也要找茬,不管怎么样都要骂两句,那根本就属于没事找事。别的公司是把人变成猫头鹰,而CBD的公司好像要把人变成一只豪猪,浑身上下长满了硬刺,只能彼此疏远,互相提防,谁也没办法靠近谁。


没多久,这个观点就得到了印证。


事情发生在入职后的第二个礼拜,新员工需要熟悉公司产品,可公司不提供培训,只让员工对着电脑文档自己去悟。我想到了可以找老员工聊一聊,客客气气去问了一个女孩。


得到的结果只有一句话。


“十分钟?我这么忙,哪有十分钟给你?刚入职时,人家也只给了我一个文档,我还不是几天几夜没睡才弄明白。你自己研究去吧。”


说罢,头一扭,她变成了一块石头,只留下了我在一旁目瞪口呆。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望京上班,同事的意思可不是什么“一同搞事情”,而是“同室操戈”的简称。


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我无非也变得谨小慎微,也将自己变成了众多豪猪中的一只,一个人开始孤军奋战。假使一切如愿,孤独上几个年头,熬到履历丰富,倒也可以找个机会脱离苦海,换一个地方继续加班,继续熬夜。


可是生活就像一片汪洋,看着风平浪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一道风浪。


2022年7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对女性来说,怀孕应该是惊喜;可看着验孕结果,我感觉又实在没有任何可值得开心的。在大厂里拼搏了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女性怀孕的下场,许多人都在顶着大肚子加班熬夜,就怕因为怀孕失去了唾手可得的职位;更有人因为怀孕被彻底边缘化,最后不得不辞职。


我明白,没有哪个主管希望下属怀孕,不孕不育的员工,才是最好的员工。医院的生殖科,简直是公司天敌。


网上的建议是隐瞒,因为隐瞒了,才可以让自己不被处处针对。可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把结果讲出来,因为怕影响团队,也因为实在不善于说谎。


当然,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可真是傻到冒泡。


就在那天,我避开了所有同事,约上主管,一前一后,来到了一间空闲的会议室。灯光下,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宛如一只肥胖的浣熊。在听完我的话后,这只浣熊和我发生了如下对话:


“你突然怀孕,吃营养品了吗?”


我摇了摇头。


“没有吃营养品的孩子,你觉得你能要吗?”


我愣了一下,好一阵子,才蠕嗫地回答:“我还没去医院确认,也许没怀孕也说不定。”


“好吧。”他看上去轻松了一些,“你别想太多。先去医院检查有没有怀孕,第一时间告诉我结果。”


静悄悄的房间里,浣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让人背脊一阵寒冷。我想,那一刻,他大概是天下最着急的人,甚至比我老公还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当女员工意外怀孕


诊断结果像让人崩溃的程序BUG:我怀孕了。


望着一脸开心的家人,我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怀孕这件事我之前没考虑过,甚至曾经觉得不要孩子也无所谓。在我眼中,来到一线城市就是为了追逐事业,如同奋力攀爬着一道陡峭的天梯,必须轻装上路,容不得半分分神,而怀孕生子却好像一块莫名多出的重担,除了拖累脚步,根本看不到一丁点儿好处。


主管的回应也证明了这一观点。那天听到消息后,他阴沉着脸,表情如同吞了一百只苍蝇,既没有祝福,也没有假装客套,只冷冷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我明白,他特别希望我告诉他: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然而这些话是我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谁也不能提这个话题,谁提了,我就会变得异常暴躁和不可理喻。老公说尊重我的选择,我大发雷霆,说这是你的孩子,你居然敢说不要;母亲说你要是不想要就不要了,我依然大发雷霆,说你就是觉得照顾我麻烦,对不对?


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仿佛在进行着一场绝望的抗争,而无可奈何的是,偏偏抗争对象就在腹中,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在最无助的时候,我只能寄希望于玄学。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四处奔走,探访了许多家寺庙,也问询了许多“大仙”。


“大仙”说,孩子要生。


没有纠结,也没有犹豫,我做出了决定。


其实现在想来,在内心的最深处,生不生孩子一直都不是问题所在。我始终希望自己可以要一个孩子的。我真正所畏惧的,从来与腹中的孩子本身无关。


不过,玄学固然可以帮助我做出决定,却并不能解决这个决定带来的种种后果。


主管自不必多言,在见我怀孕之后,就再没对我露出过一次笑脸,开始横眉冷对,仿佛我不是个孕妇,倒像是一个行窃的毛贼。


更严重的,是我的情绪经常毫无征兆地大起大落。每天做不完的工作如同舀不尽的海水,熬到精疲力尽,也看不到尽头,日复一日在夜色中坐上十五号线地铁,拥挤的车厢仿佛密闭的棺材,让人感觉绝望且窒息,一回到家,我便忽然开始崩溃,不由自主地哭,坐着哭,躺着哭,持续哭上三四个小时,谁也不能劝解。直到声嘶力竭,自己沉沉睡去为止。


9月份,医生给我下了诊断书:抑郁症。


孕妇染上抑郁症十分常见。医生解释,是怀孕的缘故——孩子成长快速,会导致激素发生剧烈变化,从而引发一系列情绪上不受控制的改变,每十个孕妇里面,大概六个人都会遭遇类似的情形。尤其我还面对着这么巨大的工作压力。


吃药是一个办法。但药物有可能导致胎儿畸形,谁也不敢用。唯一的方式是静养,先断绝掉外部刺激两个礼拜,边做心理咨询,边观察。


他说,你一定要休息,否则抑郁症加深,有可能导致生命危险。


我心中立时慌张了一下,倒不是害怕因为生命危险,而是害怕如何去请那两个礼拜的病假。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请病假,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紧张兮兮地呆立在主管面前,恳请他给我两周时间,别让我最后自杀。


主管只盯着我,突然歇斯底里了起来,“你让我怎么办?刚来就给我搞这个事情!”


我低着头,小声说着“对不起”,眼泪几乎掉了下来,“都是我的错。我也没想自己会怀孕,也没想会生病,给公司带来这么多麻烦。您放心,就算在家里,有工作您还是可以交给我来做,不过因为要养病,我可能没法再每天工作那么久了。”


“行,想休假是吧?你去找个人替你。你能找到,你就休假!”


说罢,他瞪着我,目光凶恶。


一刹那间,我再也无法继续强撑。


如果那天有人路过会议室,一定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女孩子,一边哭,一边弯腰扶着桌子,形如一张拉满的弓。旁人的视角或许看不清楚,我已经哭得面目扭曲,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女人要工作,就不能怀孕吗?


最终,我争取到了一个礼拜的病假,前提是必须在家办公。


虽然依旧被焊死在了电脑前,但至少有时间可以接受心理咨询了。多亏了心理咨询师的劝导,我知道了自己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人,尽管老公对我很好,但是面对孩子的意外到来,我从来没有做好过准备,既不知道如何付出爱,也不知道要如何给予爱。


现实压力和前途同样让我恓惶。我害怕还不上每月6000元的房贷,我害怕我的事业止步,我害怕事业遇挫后的收入骤降,我更害怕孩子的人生因此遭受苦难。这些事情好像乱七八糟的蛛丝,纵横在脑海里,慢慢就交织出了一团焦虑的网。


其实找了心理咨询师,这些现实困境也依然没有解决之道,不过说出来,至少心中舒坦了。等再一次回到公司时,我难得地乐观了起来,甚至幻想接下来的日子,是不是就要顺风顺水起来了?


头几天倒是风平浪静,无非还是加班,来来回回修改项目那点儿破事,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主管突然又单独把我约进了会议室。我以为他准备聊工作,没想到一张口,聊的却是考勤。


话题只有一个,工作时长不够。


怀孕以来,我不得已,每天只能在公司待十个小时。这数字比不了从前,不过依然远远超过了八小时。可显然主管并不这么认为。他突然变成了一名数学家,掰着手指搞起了四则运算,先说每天吃午饭需要一小时,吃晚饭需要一小时;然后又说午饭晚饭吃完了要散步,散步各自需要一小时,这样算下来,就是整整四个小时。他因此得出结论,每一个工作日,员工至少要在公司呆够八加四,十二个小时。


这种说法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且不说身为一名孕妇,我没事儿饭后到处散什么步,光是这样计算工作时间的方式,根本就是把员工当成了生产队的驴了。


然而这家伙却一口咬定,说这是公司规定,是规定就必须遵守。他说常乐,反正你遵守也得遵守,不遵守也得遵守。后来干脆两手一摊,“你要是不乐意,可以辞职呀。”


我不想辞职,那就只好规规矩矩地,开始每天早上九点迈进公司大门,跟个木桩一样,一直呆坐到晚上九点,才敢踏着夜色匆匆离开。站在楼下,回首遥望,公司那栋大楼从来是灯火辉煌的样子,犹如一个炙热的铁炉正在熊熊燃烧。我便想到了在人家眼里,我们这群员工或许只是一堆木柴,唯一的价值就是用来烧成灰,好让铁炉里的火苗格外旺盛。


如此忍气吞声,只希望能够安安稳稳地熬到孩子出生,可才过了两天,新的矛盾又出现了。那天主管突然找到我,劈头盖脸,说对我工作不满意。我问他哪里不满意,结果他像文学家一样,指着电脑屏幕,理由让人哭笑不得,“你看看你PPT怎么做的,第一句话,主语、谓语、宾语,全都不对!”


20个字,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我也没看出问题来在哪;拿给别人去看,别人同样没看出毛病。饶是自己再愚钝,我也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刁难;可明知是在刁难,也只能默默忍耐。那天坐在会议室,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致,听着门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上下左右见不到出口,更见不到光。


我不停地回忆心理咨询师的开导,让自己不要陷入绝望。就这样勉勉强强熬过了一天,本以为事情该就此告一段落,谁知第二天一早,才来到公司,主管忽然又发了话。


他说,常乐,你把昨天我说的话整理成公共文档。


这意味着,我要将他如何骂我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集体来看笑话。


抑郁症终于爆发了。


我开始止不住地哭,蜷缩在工位,鼻涕眼泪混在一起,顾不得人来人往,飞来无数异样的目光。可哭得再惨烈也无人问津,我孤独地困在偌大的办公区,从正午,到日落,浑身动弹不得。


直到黑压压的夜幕攀上了窗口,微弱的路灯远远投来了暗淡的光,一个念头突然莫名出现在了脑海之中——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爱我,我也不值得被爱。


所以,我应该去死。


从楼上望去,地面那么遥远,又那么触手可及。我静静站在玻璃窗前,手中的纸巾沾满泪水,捏成一团。有那么几秒,我几乎要一跃而下。幸运的是,就在那个时刻,母亲的电话拯救了我。


她发现了我正在哭,慌张联系康哥,让他将我送回了家。


那天母亲说,破工作咱不干了。


我也点点头,说我不干了。


可第二天一早,我还是乖乖登上了开往公司的地铁。那是一种十分不甘心的感觉,望着窗外的楼宇,我反复想,自己只不过是怀孕了而已,又没有伤天害理,难道真的女人想要工作,就一定不能怀孕吗?


主管还是那副嘴脸,处处找茬,处处打压。他还别出心裁,让别的运营一人对接一个产品,而我一个人对接七个产品线。偏偏他还要到处和其他部门打招呼,说常乐可厉害了,有事情随时找她,她随时能调动。


于是原本繁忙的工作变得更加沉重了,我忍着孕吐,忍着浑身乏力的状态,真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八爪鱼。渐渐,哭泣变成了常态,每天埋身于海量的文档里,哭着加班,哭着下班。


终于有一天,心态轰然崩塌。


“凭什么要我辞职?”


事情源自母亲的一句话。


那天我正在家里抹眼泪,她说你不要哭了,咱们能干多少是多少。平平常常的一句安慰,却让我失去了控制。我开始愤怒地薅自己头发,拼命扇自己耳光,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嚷嚷着所有人都不想让我活,只为了让我拼命赚钱生孩子,等没用了就把我踹开,好,你们不让我活,那我就不活了!


老公试图安抚我,可在那时的我眼中,他不是孩子的爸爸,只是要加害我。我跪在他面前,对着硬邦邦的地板用力叩头,一下一下。


那是一段格外灰暗的记忆,仿佛自己只剩下一个躯壳,眼前的世界成了一片荒原,满眼没有爱,全是恨。


可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继续工作。为了不被主管挑刺,我每天依然不得不第一个到达公司,独自做着怎么也做不完的工作。多亏了母亲和老公,他们每一个小时就打来一个电话,有时给我,有时给康哥,反复拜托康哥抽空看一看我的好坏。在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下,就这样,想死的念头尽管时刻盘旋在脑海里,我一次又一次控制住了冲动。


不过有些事情注定是无法控制的。


随着婴儿越来越大,我呼吸困难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常常工作到一半,要冲到楼外大口呼吸。


还有主管对我的态度。十一过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确收敛了一些。可是这个人就好像是一只蚊子,于无声处,非要给你突然来那么一下。


一次我请假去做孕检,他很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这个时间去医院,他正要安排我去外地出差,就因为我,害得他还要重新安排。


更严重的一次让我毕生难忘。他直接跟我摊牌了,说:“常乐,你其实特别想走对不对?你留下来,就是因为怀孕吧?如果不怀孕,你早就该走了,是不是?”


一连串的灵魂反问让我觉得自己简直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错误。


等到了十一月,我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没法入眠了,整晚整晚睁着眼,不眠不休,不光不累,还极度亢奋。可亢奋过后,又会突然变得格外失落,讲话颠三倒四,变得像个小婴儿,突然话也说不利索。


复诊时坐在医院里,我只能不停哭。母亲问是不是辞职会好一点,医生的态度出乎意料——千万别辞职。


他说工作是我的心结,就像一根绷着的弦,不断还好,一旦断了,谁也说不好结果有多严重。


“再说……”他忽然义正言辞了起来,“你该上班上班。怀孕怎么了?凭什么你怀孕了就要辞职?”


对呀,凭什么我要辞职呢?


这不是我的错啊,如果大家但凡能够对孕妇少那么一点歧视,如果大家都表现出多那么一点点的关怀,我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那天的诊断结果,是我一定要居家静养一个月,而且,必须药物治疗。


请假依旧困难,我说不出话,只能母亲代劳。电话里,主管依旧是那副冷血的面孔,他毫不客气地告诉母亲,生病这事,谁也赖不着。


“互联网公司就这样,既然她来了,压力就是这么大,谁都得认。”


直到母亲说自己没别的意思,和公司沟通,只是为了给我请假,如此低三下四,一个月的病假终于批了。


在家休养的日子里,我断绝了工作,彻底成了废人,整日整日躺着,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纹路一言不发。经常忽然之间,就喘不上气,后来不得不在床头备上了氧气瓶。


这样活死人一样,沉默了两个礼拜,我才能下床走动,开始与人沟通,到门外晒一晒太阳。


十二月,我重新回归了工作。


裁员圈套


接下来,我罕见地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尽管工作依然是做也做不完,主管也还是永恒一副哭丧脸,但在药物的作用下,至少没那么想自杀了。


十二月中旬,因为感染新冠,我居家办公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在医生建议下,休了两个礼拜的病假,这样断断续续,就过了2023年春节。那时我怀孕七个月,胎儿渐渐稳定,情绪也趋于平稳。


有那么几天,我感觉状态极好,每天一早,顶着大肚子,如同一只早起的小鸟,开开心心地出门,赶在其他人出现前,第一个来到工位。无人的办公区里,阳光透过玻璃,像条轻飘飘的纱丽披在肩头,四下只响着电脑的嗡鸣声,虽细小且微弱,可在我听来,也觉得是格外亲切的。


就像被禁锢已久的马驹,终于离开了牢笼,连呼吸都充满了自由。


可美好往往像流星一般短暂。


二月初,合规部门突然约我谈话,起因在于入职时,我曾用微信给自己传了一个文档。他指着泄密承认书,说我使用了外部软件,必须签字。可我清楚知道,那个文档几乎空白,里面并没有需要保密的内容;而且就算真的违规,为什么当时不马上找我谈话,非要拖上快一年呢?


面对质问,合规部的人很淡然。他说这只是例行公事,你这个情况,我们只是告诫一下应付差事,对未来升职加薪没影响。


见我将信将疑,他干脆微笑了一下,指着我隆起的小腹,说放心吧你,明天我们还准备和你谈谈未来休产假的问题呢。


这份热情让人无法拒绝,我干净利落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等再一次见到了这份文件,是第二天在HR的办公室。


我迎来了一记重击。那个大哥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常乐,你泄露了机密,现在公司决定将你开除。”


怎么奋力抗辩也没有用,那张签下的文件,成为了最致命的“认罪书”。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了主管那张阴鸷的面孔,我忽而明白了为什么这几日他一直刻意躲避着我,也明白了之前为什么他突然一改常态,不再对我处处刁难。原来这家伙一早就设计好了。这本就是公司设下的圈套。


被裁员的代价只有两个月工资,我不想继续折磨自己了,终于接受了裁员现实,唯一的请求,是拿到本该属于我的那份生育津贴。我抚着小腹,可怜巴巴地说我马上要生孩子了,就算企业不可怜我,至少国家还可怜我,我的生育津贴会给我的,对吧?


这个请求最后也被一口回绝了。他的态度很强硬:要么拿上赔偿马上走;要么公司直接解约,最后还是走。


在挣扎和抗争中,我熬到了解约的那一天,离别时,只有康哥陪着我,从园区走到路旁,逆着人流,路过一张一张冷漠而疲劳的脸。我心生感慨,告诉康哥,我感觉咱们在这里不是人,只是一个又一个字母和符号,拼凑在一起,维持着一个不需要人性的庞大程序,最终,每个人都会变成这个程序一部分,变得和这个程序一样,失去感情,也失去人情味。


也许,这就是每一个打工人无法避免的命运吧。


答案


我诉诸了法律,可法律不会立即给出答案。


等待那些日子里,我回到了山东家里,在老公的陪伴下,静待着孩子的出生。


小小的城市,见不到多少繁华和匆忙,车、人,都像窗外的云,慢慢悠悠,一成不变,恍惚间,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对于静养来说,这样的环境真是再适合不过;可一想起过去那些经历,我又没法静下心来。


有一阵子,我试图认命,想未来就干脆留在山东算了,谁让自己怀孕呢,只能去找一个小小的互联网公司,像许多人一样,过着踏实而平凡的生活。可是城市太小了,互联网公司难觅踪迹,为数不多的那几家,薪资连从前零头都不到。


我想认命,可是又认不了命,如此慢慢地,整个人又陷入了迷茫里。顺理成张地,又一次联想到了玄学。


我开始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有道教,有佛教。字里行间那些玄之又玄的理论,虽然难以下咽,却也让人沉迷。我开始相信定数,越来越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就像这段经历,它是我命里的一道坎,那些难过、悲伤、痛苦早已注定,既然没法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这样想着,我慢慢有了些许看开的迹象。


到了五月份,女儿出生。


我在照顾孩子之余,也开始试图给自己找一些兼职。短视频做过,直播也做过,不过到头来,反而在命理学上意外找到了归属。


事情的起源是我给朋友讲命理,谁想到稀里糊涂的,一不留神,就变成了朋友圈里小有名气的“常大仙”。不少人慕名而来,坚持要“常大仙”来聊一聊,不聊还不行。这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明明我自己还处在迷茫里呢,却要去给别人指点迷津了。


于是乎,我就像个心理学家一样,见招拆招,与其说是在帮助别人算命,倒不如说是在梳理人生。


有人问我自己隔三差五被家暴,到底该不该离婚,离婚后再婚,会不会还被家暴?也有人事业顺风顺水,唯一问题是觉得妻子太傻气,是不是应该离婚?


我如此“指点”了几十个人。令人没想到的是,几乎没有一个人关心自己前途如何,哪怕事业一塌糊涂,他们心心念念的,依然是感情上的那点儿事。


我忽然就意识到,也许我一直无法放下的心结,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压根就并不重要。而我也远比他们要幸福得多,虽然迷茫过、痛苦过,但至少,爱我的人始终在身边。


想明白了这些,人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十月底,我决定回去,有些事情需要从新开始。


两个月后,判决也终于有了结果。


我败诉了。


还是那份该死的“认罪书”。


律师主张上诉,我想了想,就算是上诉,希望依然渺茫,根本就是白耽误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我听说哪怕最终胜诉了,日子也一样不好过。公司会进行反诉,如果想要继续在互联网行业里再找一份体面工作,就困难了。


母亲说,这就叫做胳膊拧不过大腿。


败诉就败诉吧,人总要向前走的。我开始找工作,拼命地投简历,还是互联网,还是在城市。我心中明白,新工作跟过去并不会有任何不一样,依然是日复一日地加班加点,依然要经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损耗。不过无所谓了,我会像从前那样,拼了命地生存,变成一棵野草。


但有一些事情,终归是被永远地改变了。


比如我成为了母亲,需要平衡事业和家庭,注定了未来要遭遇比其他人更大的挑战,甚至是排挤和歧视。


再比如经历了过去的种种,我会变得圆滑,不会再去傻傻地顶撞领导,从此成为一个顺从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还会时常担忧我的女儿。看着她天真无邪,咿咿呀呀,莫名就害怕起了她的未来。迟早有一天,女儿会长大;她也会像我一样结婚,一样怀孕;我所经历过的种种,她早晚也会经历。那么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算不出答案。


(备注: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ID:vigintidere),作者:李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