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买房到了最高点
“听说了吗，最近东莞认房不认贷了，而且还两成首付”。
死党群里，好友小梁@我，大赞我当时的忠告英明，并兴奋地告诉我他现在准备用老婆的公积金再贷一套，这样家庭资产就妥妥翻了一倍。这回我改了以往唱多的态度，谨慎地提醒他还是多拿些现金傍身吧，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五年前，我们俩刚刚大学毕业，一起来深圳打拼。我进入了一家地产公司做市场调研，小梁则努力考入了事业单位，端上了公家饭。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很快就和我们共同的大学同学、本地女孩小路决定结婚。深圳房子买不起，做小生意的父母决定退而求其次给独生儿子在我们大学附近置套房子。而考虑到两人的工作生活，小梁只得借住在女方家。
当时行情很不错，“大湾区”概念刚刚提出，对地产有皮毛经验的我预判东莞楼市乐观。200多万全款要付的档口，我提醒他还是选择贷款吧：你公积金能覆盖那么高，剩下的千把块还贷没什么压力。而那剩下的大几十万再来一套可就绰绰有余了，房价一涨，那点利息根本不算什么。
小梁不信，我一再打电话说服他。他只好是改了付款方式。不到一年，他那套购置在东莞市大朗镇的碧桂园商品房便一路上涨，小梁没有还款压力，手头余钱充足，大赞我的决定充满洞见，并放话以后我说什么他听什么。这几年他的钱一直收着，时不时问问我是否应该入局。我则不好意思再给什么建议。因为我这个狗头军师自己的房子早经赔了个底朝天。
三年前，我从深圳退回老家发展，就近在郑州也购置了一套89平的小户型。楼盘位于港区，距离郑州市中心二十公里，这里依托着国际物流、保税区、大空港等战略概念，短短几年间就汇集了诸如恒大、融创、万科房企巨头。港区的房子像庄稼一样拔地而起，简直是平地上造了一座城。
来这里买房的客户大概是两类，看好将来发展的投资客，和附近城市来郑州安家的年轻刚需。我属于前者，后者也不是不行。我前后跑了一个礼拜走遍了港区，终于问到了一家能做首付分期的房企。我拿着自己深圳打工攒的小二十万，问开发商借了十几万，凑够了30多万付了首付，签下了购房合同。
当时房价8900元，房贷利率6.3，对于港区核心区来说价格还算可以。我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决定签约，从此“为奴30年，每月还贷3300”。
签约那一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一大早我就化好妆坐高铁到了郑州，然后换地铁坐了一个多小时才从核心区坐到了港区。签约完我坐着开发商的观光电瓶车细细欣赏我未来的家，虽然还没盖到我在的十四层，我仍满怀期待——开发商是本地老牌建商，老板在这里据说手眼通天。顺利交付应该更不是什么大问题。到时候我简单装一下就把它租出去，以租养贷；赶上房价上涨我就出手，就算不涨也不要紧……
如此还贷了两年多，我的底线“不涨”没打住，行情反而越来越差。去年港区房企其中暴雷那阵，我从朋友圈里的广告里惊讶得知，同小区已经降价一千元，首付两成即可撬动，且房贷利率还降到了4.6，简直是低到地下室。
看到消息时我火冒三丈，拿着截图问销售，为什么降了这么多。销售一连串发来好几条语音，姐，这些都是特价房，楼层都是1、2楼，采光通风都差，不能和您的比。隔了几天我看到12楼也在销售，我再次质问当时不是说卖光了吗，哪儿来这么多房源，这回他又换说辞，这户人家要出国，退房了。过了几天国庆节搞活动，说新房当即签下还送车位，我再去问时对方已经没了回音。
毫无疑问，我高位站岗了。当时就不同意我买房的父母得知我投资失败，没有安慰而是开始连珠炮一样过来嘲讽：我们就说女孩子没事买房做什么，现在烂手里了吧；老老实实嫁人就算了，谁家缺你住的；然后又开始往远了扯，什么孩子就不能出去，一走就心野了，管也管不住……
任凭我怎么解释，他们也不相信买房子的决定我并不后悔。
二、我真的需要一套房
没有人追问过我的成长经历，其实我渴望房子很久了。出身在山河四省的农村家庭，我们家并不缺房间，可我从来没有独立的空间。记忆中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们一家四口都是睡在一张床上。村里人很喜欢串门，这间大客厅不光睡觉，还承担着厨房、餐厅和会客的功能，有时候大早上人家进来，我们只得匆匆起床，毫无隐私可言。
在我的认知里，一直以为家家如此，直到我见过别人家。三年级时我去参加同班同学的开学仪式，那时才发现人居然可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同学的墙上贴满了《仙剑奇侠传》里刘亦菲的贴纸，除了教科书，她的书桌上还摆满了《快乐星球》《乌龙院》等我从没见过的课外书。这对我小小的世界产生极大的震撼，从此我更害怕同学来我家，担心别人发现我的窘迫。
那时候我很想长大，想有个自己的房间，也搞成她们家的模样。好不容易挨到了初中，我终于和母亲申请住到了大客厅的后套间里。冬天仍是个难题。家里穷，冬天舍不得装暖气片，一直靠个单薄的铁炉子取暖。这就决定了如果不想挨冻我还是得父母住。十四五岁的我已经青春懵懂，有一次周末想睡懒觉，可我爸竟然一把掀了我的被子，让我羞愧又恼怒。从此我宁愿守着冰冷的屋子，也不想和他们挤在一起。
我妈心疼我给买了小电热扇，我在一张饭桌上烤着，下面裹着棉被学习，有时候冻到腿脚没了知觉，就这么过了整整三年，手脚都生了冻疮，天稍热就钻心的痒甚至流脓，人被融化的滋味实在难受。没办法，这就是独立的代价。
后来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我远离了家庭，可原生家庭带来的自卑也难令我融入集体，宿舍是我睡觉的地方，我常常一个人在教室、在图书馆发呆，实在难过时也只能是操场上跑步释放压力。
这期间我们家在城镇化的浪潮中也顺利上岸，有了村集体小产权楼房，可我父母早早就给了警告：这将来是给你弟弟娶老婆的，包括我们（父母）也都只有居住权。
对我来说，这两室一厅的居住权也显得可笑，没有自己的房间，就意味着没有自己的东西可以放。所以在那个名义上也不是我的家里，我的生活很临时：我的牙缸是一次性纸杯，我的衣柜是我的行李箱，连我的拖鞋都是我妈从酒店打扫时拿得客人没开封的。它们时刻提醒着我：我很快就得离开。
工作之后我才得以真正的独立，宝安区碧海的合租房五室一厅，我住最小的一间，是二房东把原来的餐厅隔出来的，1750元一个月。这里隔音效果极差，我睡觉都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女生吃东西吧唧嘴的声音。饶是如此，有了自己房间的我仍十分开心。破天荒的给墙上贴了几张照片来标注领地。不过大件我是什么都不敢买，东西也很少。当时公司刚好有个宣传组要拍不同风格的家，看了我那可怜的出租屋，便给我定了性：极简风。
好在我的事业还算不错，在地产圈里打转，终于从小小运营转到了地产媒体，还成了出谋划策的主笔。我跳槽到了一家知名房产大V所在的MCN公司成了她的枪手，工资13000一个月，开始给身价上千万的客户提供落户深圳建议。很荒诞吧，住在出租房里一套房子没买过的小白指导着人家花钱。其实越对深圳深入了解，越发现自己牛马的事实：一个人，我即便是努力二三十年，没有家庭的助力，留在深圳也好难好难。
从此我便开启了逃离计划。我一面更加节省，一面开始搜寻后半生的落脚点。到了第三年，我索性把极简风出租屋里那张一米五的床也出让了半张——老家的好朋友同来深圳打拼没地方住，我决定和她拼床，这样我又能少一半房租。没住了多久，二房东和房东合同期到了，房东要收回房子，通知我们尽快找房离开。
在大城市，稳定一直是奢侈品。我告诉自己，人生已经这样了，能省一点是一点。我住进了更便宜、更狭窄的城中村，那种落差实在深刻。我当即立下心愿：不论如何，我一定要买房。
三、烂尾风波，提心吊胆
很难说郑州买房的决定是十分理智的。位置上，它偏离主城区，坐地铁要一个多小时；价格上，横盘好几年，投资也没有优势；至于配套上，学区医疗商业等也都平平无奇。在半个专业人士的我眼里也不建议，奈何金钱有限，这也是我当时能够到的最优选——我不想把钱花在更没有钱途的老家县城，港区好歹被郑州扩了进去，也算人生一条退路。
没想到几年时间，退路也差点成了我的绝路。两年前回老家后，我在本地一家大型工厂找了份月薪3000的宣传岗位，工资月供刚好抵平，剩下时间我写写稿子赚点稿费勉强应付生活。我期盼着早点收房早点装修，这样出租的一千多元也能多少缓解点供房压力，然后我再集中攒几年钱，以20万为单位，预计六年时间提前跑完这场马拉松。
可我辛勤还贷到了第二年，房子却频传意外。2、3月郑州疫情严重，7月又下了七八十年不遇的大暴雨，之后赶上了台风和封城，我所购入的楼盘走走停停，后半年索性陷入了长期停工。当时恒大刚暴雷不久，全国的期房购买者都陷入巨大的恐慌情绪中。百亿巨头说倒就倒，更何况那些没名没气的小开发商。这要是成了烂尾楼，我一辈子该怎么办。
每隔一个月看到工程进度表上的百分比和上个月一样，我就心焦不已。给销售打电话问情况，她也含糊其辞。后来我软磨硬泡哭穷拉关系，对方才和我交了底，“姐，不是我们不想干，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而且全港区不止我们一家停工，现在都没人。”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中午吃饭的工夫她还专门拍了很多小视频给百里之外的我。
我心凉到底，可除了等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唯一的安慰是销售给我透露的内部信息，房子差不多快封顶了，老板在港区还有好几块地没动工，就算为了之后的销量，说什么也要把它保交楼给消费者信心。我想一想也符合开发商的逻辑，只好安慰自己再等等。
一直等到了去年，众所周知情况越来越严重。#郑州烂尾楼数量第一#的消息已经冲上热搜，密集的留言里能看到无数家庭焦灼的面孔。我在网上搜索“港区”，紧接着就跳出融创和永威相续延期交付的消息，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个楼盘一个全国TOP5，一个本地地头蛇，我都曾考虑过，尤其是永威我差点打了定金。
我和销售再次联系，她给我递来了更坏的消息：他们旗下的几个项目已经延期了，我们的（楼）虽然动工了，但能否按时交付也还是问题。集团目前除了郑州分公司稍有存货能卖得动点，河南其他几个城市的售楼处已经门可罗雀，开始裁员了。他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果然，隔了几个月再给他发微信，他已经离职了，被裁的。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家工作机会本来就很少。这份月薪3000还双休的工作是很多人眼里的香饽饽。我一开始纯当是混日子不把它当回事。现在我在深圳的不少朋友也接连“被毕业”我才知道，若是这份工也没了，那我很有可能面临断供的危机。说到断供，我打开APP看了一看更是心凉到底：还贷两年，本金才还了一万多。没有了深圳的高工资加持，我在小地方艰难地为梦想买单。谈起自己的初衷，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那段时间我十分压抑，低迷情绪无差别地蔓延到生活里。同事问我怎么了，我也不好意思明说。在小县城里女生买房本身就是另类的决定，说出来徒增笑柄。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我做错了吗？我只是大时代里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历史里的一粒尘埃，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房子而已。真的错了吗？
四、女孩子结婚更没有家
转折点在我成家之后，2023年我和相恋多年的男朋友举办了婚礼。其实从深圳退回老家也多半是因为他，我们异地恋太久了，到了“再不结婚就要分手”的两岔路口。而在深圳时我也看穿了未来，买房无望，不如在30岁之前把自己嫁掉。
在他的一再要求之下，我终于回到了他所在的县城，过上了“半小时骑电动车就能逛完全城”的悠闲生活。小地方是好的，工作不卷，到点就弹射下班；房价也便宜，四五千块一平米，我们所住的房子是他家早年全款购置的，连名字也是他妈妈的。我们住这没有压力，只是我浑身不自在：男朋友尚且得承父母的情，何况我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相信很多事。感情缥缈亦变，好的时候这里是你的家，不好的时候就怕他让我滚出他的家。
第一次男朋友说出了我要买房的心愿时，他竟然全力支持我，还主动提出陪我踩盘，郑州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都是他陪我去的。这才让我觉得他人品还不错，至少不会算计“我背上房贷，他负责开销”到底是亏还是赚。买了房子，他承诺我我顾好自己就行，其余家庭大事交给他，我们才郑重考虑起未来。因为疫情，原定的婚期一拖再拖，一直到2023年全部阳过，我们才终于把婚结了，我的身份正式变更成为了他的太太。
成家之后，我依旧生活在县城。我担心的吵架被男人撵走的情况没出现，反而是我最亲的父母，已经把我剔除在家族之外了。头一年过年，因为老公要带婆婆去北京看病，我提出想回家和爸妈一起过除夕，没想到遭到了两人的强烈反对：“问问谁家像你一样”、“你是人家家人了，回来和我们过什么年”、“说出去还要让人家笑死”……
一直以来，我只以为是家里条件不好，只能把更多的资源倾斜给男孩子，我不怪父母，他们也省吃俭用供我上了大学。之前有个已婚朋友和我说，自己带孩子回家住几天还得看父母脸色时我觉得那怎么可能。可当我遇到，我终于理解为什么网上说结婚之后女人就没有了家。他们是担心我回来对风水不好、对弟弟不好、更对祖宗不好。看着那义正严词的面孔，我很难把婚礼上牵我入场是还落泪的父母连在一起。他们究竟是爱我吗，我也没有答案。
唯一庆幸的是，那套郑州的房子终于在心惊胆战中顺利完工了，看着它的工程进度从80%、90%、95%，一直缓慢挺进到98%、100%，我长憋的一口气终于出来了。赶在合同到期的前两天，开发商安排了收房仪式，尽管因为预算吃紧寒酸了不少，我丝毫不在意，其他业主也是，最大的大头房子落到实处比什么都强。
前几天，央行又出台了重磅了惠民消息。降低贷款利率，经过调整我的房贷也减少了几百元，上下班的加油钱至少有了，也算是这一年来听到的唯一好事。我决心努力工作，早日挣脱苦海。
之前离职的销售还给我透露，说她被裁员时曾去总部上诉，无意间听到了个内幕。他们在港区的王牌一号地因为上面政策原因，已经停止开发了，目前正在退地准备改成大公园。这样一来，我所在的二号地当之无愧成了港区之王，好楼盘好视野还多了配套。他拿出买房时候的劲儿劝我，还是你有后眼啊，将来肯定还能涨。而我经历过这么多，已经不在乎它的涨跌了。
这是我的家，我人生最后的归宿，说什么也不会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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