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 月末,一艘帆船正由广西涠洲岛开向斜阳岛。寒潮袭来,风雨飘摇,视线范围内的海面上只有这么一艘船。浪不时打上来,科学家陈默已习惯了船上的颠簸。他微微闭上眼睛,斜靠在甲板上。
“大家看!前方 2 点钟方向!”船长阿吉转动舵盘并喊道。陈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搜寻着不远处熟悉的踪影:布氏鲸。
陈默是广西科学院副研究员,这是他与团队“追鲸”的第九年。若是把时间拉回 2016 年,不必说游客,连科研工作者也无法确认在这片海域存在着鲸群。如今,布氏鲸已成为涠洲岛的文化名片。要了解布氏鲸在中国的来龙去脉,陈默是不可能被绕开的名字。
陈默正在办公室,介绍在中国分布的鲸类的特点和区别。
与以往的科研考察不同,陈默之所以出现在这艘帆船上,是因为一项名为“寻声大航海”的综合性声音艺术项目。由鲸鱼马戏团和 52Hz 声音馆发起,艺术家、导演、录音师、鼓手、船长、水手、科学家组队驾驶帆船,项目第一站选址涠洲岛。在为期二十余天的出海旅程中,他们要找寻布氏鲸的踪迹,并采集它鲜少被记录到的声音。陈默是这趟航程的学术顾问。
寻鲸
“陈哥,这边有鲸鱼!”从 2016 年 3 月接到斜阳岛岛民杨承腾的一通电话开始,陈默与布氏鲸的故事展开。他以为这是又一次鲸鱼搁浅——自 90 年代起,涠洲岛附近北部湾海域有过数次鲸鱼搁浅记录。忙完手头工作,陈默与工作伙伴赶去涠洲岛出海,但并没有发现鲸鱼的踪迹。
后来,根据渔民拍摄的视频,陈默初步判断他们所看到的是布氏鲸——这是一种中型体型须鲸,广泛分布于热带和亚热带水域。它的身体细长,成年的体长可达 12 米~14 米(涠洲岛的布氏鲸体长基本为 12 米),其头部较尖,体背通常呈现灰褐色至深灰色,较高的背鳍是个体识别的重要部位。不同于齿鲸,须鲸没有坚硬的牙齿,其口部有许多筛板,用于过滤和进食如小型鱼虾、浮游生物等,并利用鲸须将海水排出。
陈默办公桌上的书《中国鲸类》。在 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涠洲岛海域成为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2017 年开始,广西科学院、中科院水生所和北部湾大学组成的广西北部湾海洋哺乳动物研究组,并由陈默牵头“布氏鲸基线调查行动”,另两位科研负责人则专注于中华白海豚和鸟类研究。团队于 2018 年启动系统研究,第一件事是向当地渔民展开调研。
不少渔民说,他们在涠洲岛出海至斜阳岛南侧 9 海里处经常看见鲸类捕食。“尤其是年纪大的渔民,有 95 岁的渔民说从小跟着大人打渔时就见过这种动物,只是不知道这叫布氏鲸。这表明布氏鲸并非近年才出现,而是长期存在,但没有被人们所知晓。”
2018 年 4 月 4 日是个风平浪静的出海日,但对于陈默却一生难忘。关闭船部引擎,一阵拍击水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调转船头,一条大约十一、二米长的布氏鲸浮出水面——好像梦中的景象。“头顶喷出一蓬水柱,然后拱起后背,镰刀一样的背鳍和尾鳍划破海面带起一片浪花,旋即消失在金灿灿的海面之下。”他在文章里如是记录。
为这一刻,陈默和团队等了三年。大型鲸类一度被认为在中国大陆沿海已经绝迹。此后,经过连续考察与监测,证实这片水域存在着一个稳定的布氏鲸群体。这一发现无疑对于我国的鲸类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在 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涠洲岛海域成为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陈默在涠洲岛的海边。
“在家门口可以看到它们是幸运的,在家门口能研究并保护它们是更幸运的。”作为广西本地人,陈默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召唤。
涠洲岛
涠洲岛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以往,人们前往涠洲岛,是为了观览此处形态新奇的火山景观与海蚀地貌。近几年来,随着官方媒体与社交平台上关于布氏鲸的视频数次登上热搜,“出海观鲸”一跃成为涠洲岛旅游的热点项目,进入大众视野。
一般认为,布氏鲸存在近岸型布氏鲸(Balaenoptera edeni edeni)和远海型布氏鲸(B.e.brydei)两个亚种,涠洲岛海域的是近岸型布氏鲸。此处海域有着丰富的鱼群,此外,还有几十公顷人工保育的珊瑚礁,吸引布氏鲸前来捕食、栖息、繁衍。每年 12 月至次年 4 月是布氏鲸活动最频繁的时期,在天气暖和、风平浪静的日子最适宜寻鲸。空中盘旋聚集的海鸥群是最显著的信号——每当布氏鲸出水换气时,海鸥会立刻蜂拥而上,试图从鱼群中“捡漏”。
出海前一天,陈默在他位于涠洲岛上的一间办公室向我们展示了团队数年来的科研考察视频:灰黑色的“小山”在海面起伏,有时喷出 2~3 米高的水柱,一张大嘴缓缓伸出水面,无数条小鱼在其中跳跃,引来成群的海鸥扑闪着翅膀相随。
陈默办公室的一个角落
几张中国鲸类科普海报贴在大办公桌旁的白板上:大如长须鲸北方亚种、抹香鲸,小如灰海豚、长江江豚……墙上钉着团队首次发现布氏鲸后发表的论文:《Occurrence of Bryde's Whales, in the northern Beibu Gulf, China》。在办公室右侧的木桌上,一个盒子里收藏了形形色色的贝壳,旁边立着一幅朋友到涠洲岛观鲸后送给陈默的画。画面上,夕阳将天空与海洋染成了金橙色,云霞之下,几头布氏鲸探出水面,张着大嘴,周围海鸟环绕,远处的船上有几个观鲸的人。
与海洋的故事
把时间倒转二十余年,陈默对鲸豚类生物的兴趣在他读高中至大学期间便已显现。那是 BBS 论坛空前活跃的年代,陈默积极投入于“白鱀豚保护”和“绿网”两大论坛,与素不相识的网友热烈讨论如何参与白鱀豚保护行动。
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是我国特有的淡水豚类,曾广泛分布于长江中下游。由于人类活动的影响,上世纪 80 年代后期,白鱀豚的数量呈断崖式下降。“当时,位于武汉的中科院长江水生所养了两头白鱀豚,最著名的一只叫‘淇淇’。大家在 BBS 里都很关心如何调查、救助白鳍豚,还一起发起了在武汉的募捐活动。”陈默回忆道。他还创建了保护白鱀豚的 QQ 群。
2002 年,“淇淇”的生命抵达终点;2004 年,人类最后一次野外目击到白鱀豚;2007 年,白鱀豚被宣布功能性灭绝。出于对零星个体残存的可能性的考虑,官方仍将其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随着新的媒介平台兴起,BBS 论坛隐没于历史,这段普通人参与海洋生态与物种保护的故事亦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直到 2015 年,我在北京的一个冬令营活动上和几位朋友交流,意外发现彼此都曾是绿网和白鱀豚论坛的成员。这次相遇也让我感到,许多热爱海洋的人们都在这个领域默默奉献。”
在本科阶段,陈默选择了环境科学专业,并在出国读研阶段专注于物理海洋方向,致力于海洋模型的研究和海洋观测。“我喜欢动手和机械方面的工作,因此海洋观测对我来说非常有趣。我经常参与调试各种仪器,思考如何改进和应用这些仪器。”
然而,留学毕业回国后,陈默意识到国内的研究环境与国外大不相同,要继续进行海洋观测,需要船只、设备以及巨额资金支持。限于当时的研究条件,陈默决定暂时不继续深造,而是先在国内工作两年,观察未来发展方向。
科学知识的传播者
我们第一次见到陈默时,他正在办公室对面的多功能厅,为十几个冬令营孩子绘声绘色地讲授海洋知识。“大家看,这里有三头鲸,它们到处游,把鱼赶到一起,然后张开嘴。这只在中间张开嘴,那只从侧面游过去,它这一次吃不到,下次可能就轮到它吃了。我们这些年收集到各种各样的视频和声音让我们知道,其实这些鲸鱼在水下相互之间会交流怎么捕食。”
“即使不能成为科学家,我也可以成为科学知识的传播者。”十年前,陈默将重心转向海洋科普,意外解锁了他另一处长久的热情与召唤。
在南宁长大的陈默首先联系了自己的小学班主任,尝试以班级为单位,为小学生讲授海洋知识。授课效果出奇地好,随后,南宁许多学校纷纷邀请他去讲课。“全球对海洋教育非常重视,但在国内关注的人却很少。经过在中小学分享,我发现人们对海洋知识的渴望很大,但获取途径有限。所以我决定先在广西开展海洋教育工作,再逐步发展。”
陈默怀抱一些鲸鱼模型玩偶。
在美国,几乎所有研究单位都有专门的科普部门,而我国在海洋科普方面做得尚不充分。陈默提议成立科学教育与传播中心,得到了广西科学院的支持。他的海洋科普和教育事业正式起步。由于有国外经历,陈默与海外从事海洋教育的人建立了联系,包括日本、美国等地。2015 年,他参与成立了亚洲海洋教育者协会,进一步推动亚洲地区的海洋教育工作,其团队长期与全球的海洋教育科学家和实践者交流分享经验。
陈默是一个注重长期发展的人,不急功近利,愿意耐下心来持续不断地推进一项事业。在做海洋科普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广西省内一个研究中华白海豚的团队,相互交流后发现团队强于科研,而在公众普及方面有所欠缺。于是,陈默开始协助进行中华白海豚的科普宣传事务,直到 2018 年看见布氏鲸跃出水面。
追鲸
最近几年,陈默每年在岛上近 100 天,12 至 4 月的旺季则保证一半以上时间出海,淡季保证每月 3 次出海,总共出海超过 200 次,累计拍摄布氏鲸图片和视频资料超过 6TB。其研究组致力于通过个体识别、行为记录、健康状况评估和海洋环境监测等研究手段了解布氏鲸,为海洋生态保护提供科学依据。
布氏鲸最活跃的时段分别是清晨和傍晚。对陈默来说,最理想的是在天还未亮时出发,早上 5 点准时启程,抵达布氏鲸常出没的海域。“天蒙蒙亮的时候,可以观测到它们的捕食和活动异常活跃。中午 10 点半之后通常是它们休息的时间,捕食行为相对减少,观察时间也变短。天气特别好时,布氏鲸会在海面上静止不动。这时使用无人机跟踪它们,有时能持续一个小时。不过在风浪大的时候很难看清它们的踪迹。”
烈日的灼烧、大浪中的眩晕都没有使陈默退却过。为了能够全天候观测,他经常直到天黑 6 点后才回岛上,许多人无法忍受这种规律,更多是早上出去后不久就返回,中午稍作休息,下午 3 点再出发。
在涠洲岛海域出现的布氏鲸
目前,研究组通过个体识别技术已经在涠洲岛海域记录了超过 60 头布氏鲸。布氏鲸的命名方式基于其个体特征的数字编号,而其中几只则有名字:
“第一只是我们在斜阳岛里面发现,于是命名为‘斜阳里’;“第二只因受伤严重已经死亡了,我们推测它小时候可能被渔网缠绕导致上颚畸形。我们称其为“monster(怪物)”,它身长 13 米,估计年龄比较大。当地岛民都说看到这只鲸鱼已经有好几年了,由于它的伤痕明显,可以轻易辨认出来;第三只因上颚部位受伤弯曲,我们称其为‘翘嘴’。这只鲸鱼称得上是海上的明星了,它一出现,大家都会兴奋地喊‘翘嘴来了,翘嘴来了!’”
2019 年春天,有两位新成员加入了陈默的研究组:著名自然纪录片水下摄影师吴立新和徐健,“他们寻找中国鲸类也将近有 20 年。我们决定合作拍摄一部关于布氏鲸的纪录片。”
于是,野外考察研究和影像记录同步进行:纪录片团队负责水面和水下鲸鱼视频的拍摄,科研团队负责发现位置、行为等数据,并拍照用于个体识别和健康状况检测,偶尔甚至要收集布氏鲸的粪便。“我们会拿回去做各种实验。比如,可以从它的粪便里获得 DNA 片段,了解它吃什么,还能得到各种健康指标。”在冬令营现场,陈默跟小朋友们说。
正确观鲸科普与倡议是陈默工作的另一大重心。布氏鲸成为热点后,经营者们逐利而来,资质未受专业认证,观鲸活动混乱无序。“鲸鱼一出现,十几艘快艇开足马力冲向鲸鱼。”“观鲸船把布氏鲸团团围住,给游客和鲸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观察者如是记录。
在开展布氏鲸研究之余,陈默所在的广西科学院和中科院水生所团队经常举办公共活动,参考国际经验,向从业人员和游客普及科学观鲸知识,在出海天气、噪音控制、船速、距离等方面制定公约规范。
涠洲岛的一处码头
2018 年 7 月,北海市颁布了涠洲岛生态环境保护条例,在涠洲岛和斜阳岛周围 6 公里范围内禁止商业捕捞。这一规定主要针对大型船只,渔民的捕捞活动并不在此范围内。然而,据陈默观察,规定并未得到有效执行,甚至存在电鱼、炸鱼等非法捕捞方式。“因此,我认为将观鲸发展成涠洲岛和北海的重要经济支柱,也许可以促使管理机构加强执法。如果观鲸产业能吸引关注并为当地带来收益,政府不会容许破坏。”
不过,在流量经济的大背景下,“科学观鲸”仍面临困境。如今,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涠洲岛”,大量结果指向经营者或游客发布的观鲸影像。遇见海中的庞然之物给人以浪漫和惊奇感,“大家都想拍到近距离的照片,都得往前冲,而鲸鱼又游得很浅,很容易被伤到。如果不规范的观鲸活动越来越多,对鲸鱼显然有负面影响。”李星宇对此颇为担忧。
研究表明,人类活动是影响布氏鲸栖息地选择的最大干扰因素,容易导致其“回避、逃离和深潜”。此外,亦造成海域水质变差问题。观鲸的内核本因是海洋生态教育,公众看见布氏鲸的存在,进而真切地生发海洋保护与生物多样性意识,而奇观驱动的旅游却与之背道而驰。
听见布氏鲸
关于布氏鲸的资料在全世界范围内并不多,细分到音频则更少——原因部分在于,布氏鲸主要在温带与亚热带活动,而其中大部分为发展中国家,研究能力有限。我国的声学专家主要研究江豚,对布氏鲸的兴趣较小。
航行前,李星宇只在网上搜到一段 19 秒的布氏鲸音频信息。“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海洋生物物种正在不断消失,海洋生态也在不断恶化。等项目完成后,很多东西我们可能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李星宇找到陈默,邀请他一同参与“寻声大航海”。
“寻声大航海”的发起人李星宇(图片提供:鲸鱼马戏团)
登上“海帆五号”,这其实是陈默第一次与艺术家展开合作。“除了日常航行,我们项目很重要的目的也在于自然声音采样,并为科学研究提供支持。”鲸鱼马戏团主创李星宇说。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声学工程师,“水下的声音环境是极其恶劣的。潜水的人都知道水下快艇的声音极吵,跟飞机起飞差不多。这是因为声音在水里的传输速度比陆地上快 3 到 4 倍,传播距离又很远,更不必谈大船的噪音。因此我们选择了无动力船只作为驱动方式。”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对海洋生物的干扰,他召集团队伙伴专门学习了帆船驾驶。
“寻声大航海”团队成员的创作与声学背景为陈默提供了不少启发。“我主要从事生态学和环境研究,声学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但我对声学非常感兴趣,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环境。”
以往,科学家主要依靠图像识别研究背鳍信息,对陈默来说,声学只是一种寻找鲸类存在与否的工具。“我们使用声学设备寻找其他生物,通过听到声音来确定它们的存在。在进行调研时,我们会在船后拖着声学设备,然后回来分析数据。之前没有太多研究人员与我讨论相关话题,对于声学方法能否在我的研究中起作用,我一直存在困惑。”
“科学设备的频率宽度不错,更适合记录高频段声音;我们的设备在低频表现比较好,并且可以做到可以实时监听,这一优势帮了很大的忙。”艺术家李星宇和资深录音师李马科经常与陈默探讨声音数据的分析思路。“他们对声音更敏感,听到了更多的信息,也提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假设,并进行了数据处理。其中不少是我们曾考虑过但不知道如何实施的。”陈默告诉我们。
海帆五号,为了这次航行,李星宇和团队成员都专门学习了帆船驾驶。(图片提供:鲸鱼马戏团)
“寻声大航海”最终实时记录了大约 180 个影像和 700 多个声音信号。在群岛书店的分享会上,李星宇播放了他们所采集到的其中一种类似牛蛙鸣叫的声音,与大众模糊认知中空灵悠扬的“鲸歌天籁”有很大区别(后者主要来自广泛传播的座头鲸)。当团队去除噪声,将这一声谱图与文献中上世纪佛罗里达一只搁浅被人工救助的幼年布氏鲸的声谱比对,发现“几乎一模一样”,大家振奋不已。
这段跨领域合作也为陈默进一步思考未来的数据积累与研究方法带来帮助。除了实时记录,团队后续还将声音与图像和影像记录的时间进行比对,“主要是为了了解不同行为发生时布氏鲸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比如母亲带幼崽时,或者在捕食时会有什么声音。当积累到足够的数据,就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陈默补充道。
“我和星宇、马科商量过,先完成当前的工作,在未来专门研究如何长期检测这些声音数据,并使用人工智能等工具进行分析,建立声音数据库。我们可以将声音与行为结合起来,了解它们的语言,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实现人鲸交流。”
布氏鲸(图片提供:鲸鱼马戏团)
对话的最后,陈默讲起一个故事。出海时,个体识别拍照的工作大多交由志愿者来完成。但有一次,当大家都在等待鲸鱼时,陈默坐在船尾处,“突然,一个白色的肚子竖立在我眼前——除了尾巴没有露出来,整个身躯高达十米,就近在眼前,我完全懵了,脑海一片空白,直到它掉下去我才反应过来,才叫其他人过来看。”
即便在远处、近处数百次看见布氏鲸,每一次再见到,还是会心潮澎湃。在“寻声大航海”项目的最后一天,每位参与者拥有 5 分钟的“沙漏时间”讲述自己在这段航程中的收获,陈默套着“Whale be Free”的深蓝色卫衣,身后的窗外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海域。细沙窣窣落。“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这一生希望为之去奋斗的事业,要在这个岛上对布氏鲸做一辈子的研究和保护工作。我觉得特别幸福。”
以下是我们与陈默的更多对话:
问:中国鲸类研究的发展历程和发展现状是怎样的?
陈默:《尔雅》里第 16 篇的“释鱼”中写道:“鱀:是鱁。”这里的“鱀”就是生活于长江中的白鱀豚。这是我国关于鲸的最早记录,距今大约 2200~2400年。
海洋一直以来是我国比较薄弱的领域。相比陆地上的动物,如大熊猫、藏羚羊、亚洲象和东北虎等,海洋生物的宣传推广并不充分。布氏鲸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白。尽管对中华白海豚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已开展多年,却未能成为外界的焦点。布氏鲸作为一种大型哺乳动物受到了广泛注意,国际上也对其高度关注。
中国的鲸鱼研究是在 80 年代之前进行的,当时老一辈的研究人员是跟随捕鲸船出海。有一本书叫《中国鲸类》,作者是著名海兽研究专家王丕烈,他在 2021 年去世了。这本书详尽地记录了各方面的知识、数据和信息,包括捕鲸时的搁浅事件、头骨测量、双胞胎鲸鱼等等,甚至记录了捕鲸的目的是为了资源利用还是科研。
1980 年,国际捕鲸协议组织规定,用于科研目的的捕杀是可以接受的,而日本和挪威一直在利用这一漏洞。当然,大多数国家都已经自觉停止捕鲸,我国也不会为科研目的而捕杀鲸类。日本对鲸类的生理结构等研究比其他国家更深入,而中国与日本在这方面交流很少。
1980 年代之后,中国鲸类的研究基本停滞。王丕烈、周开亚等老一辈研究人员曾进行过一次黄海、东海等内陆调查,但之后似乎缺乏更全面深入的研究,甚至对某些物种的深度调研也停止了。我国水域内迄今一共发现 39 种鲸,多样性很高,其中真正得到系统研究的鲸只有白鱀豚、长江江豚(内陆)和中华白海豚(长江和东南沿海地区)。
除了搁浅的鲸鱼,人们会争相去解剖内脏开展一些研究。我们的科研领域也存在一些问题,人们更愿意研究已知的物种,而不愿去探索未知的领域。就大型鲸类而言,2016 至 2018 年发现布氏鲸群体之后,我国才重启相关监测与研究。
问:现在观鲸已经成为涠洲岛的“网红”项目了,但目前似乎还处于粗放阶段。你对发展观鲸产业是怎样的态度?
陈默:发展观光旅游可以让渔民减少对渔业的依赖。事实上,如果有条件,没有人会愿意成为渔民。渔民的生活非常辛苦,他们的生计取决于天气,有时候天气不好也得出海捕鱼,每年都会有渔民因事故丧生。如今的年轻人更倾向于从事旅游业。一些老年人为了赚取额外收入可能会回归捕鱼,但在这一代老渔民之后,也许整个海域将没有渔民了。休闲渔业、生态旅游业,包括海钓、海水养殖、观鲸等项目,可能会逐渐取代以前渔民的生计。
我们近年来观察发现,布氏鲸主要受商用渔船威胁,有的背脊上的伤痕明显是渔网捕捞时所害。此外,从业者为了赚钱,在组织观鲸时不注意保持合理的距离和船速。不过,这两年,我还是看到了一些积极的变化:观鲸产业进入政府监管,观光行为逐渐有序,有的经营者开始相互监督,纠正不当行为,“靠太近了”“不要去追它”。
最早开展观鲸的这批人也是当年获益最多的,在规范管理后可能面临收益减少,但他们逐渐转变思维,有意识地维护观鲸环境。商业捕捞所带来的收入相比观鲸完全微不足道。我们应当推动观鲸产业的合法、良性发展,希望有更多人关注,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才能带来积极的变化。
问:倡议科学观鲸,你有哪些建议?
陈默:首先需要保持距离;第二,不能正面迎向和横向切入鲸群,船速不得超过鲸的行进速度;第三,如果超过一艘船,每艘船不得靠近鲸豚 200 米的范围,并且不要包围它们;当看到鲸的时候,不要大声喧哗;如果不能确定布氏鲸的行动,则需要停船或挂空挡;此外,务必不要向鲸类投食或投掷任何物品。
问:研究布氏鲸这几年,在你看来,鲸类研究的具体挑战是什么?除了广西,我国近海区域是否存在其他大型鲸类?
陈默:鲸的活动范围很广,大部分鲸生活在远离陆地的海洋,只有少数在近海觅食和繁殖的鲸易于观察和研究。因此,古往今来,捕鲸活动、渔民见闻还有鲸鱼搁浅这三种途径,是我们获取有关鲸的信息和记载最主要的来源。尽管距离最早发现和描述鲸类生物已经有两千年,但是我们对它的了解依然非常有限。
从王丕烈的《中国鲸类》,再到布氏鲸群体的发现,都表明我国近海有大型鲸类生活——只是由于鲸类特有的生活习性,以及经济条件、研究条件等限制,国内做鲸类研究的人很少,科研人员还没有掌握这些信息,但我相信一定还是有的。我希望在未来这几年能尽量去发现大型鲸类是否还存在,包括地球上第二大动物长须鲸、虎鲸、座头鲸、灰鲸等。
参考资料
《中国国家地理(总第 745 期)》:《寻找中国的鲸鱼 国内赏鲸观豚不是梦》作者:陈默
《收好!去涠洲岛看鲸鱼,这是最科学的观鲸手册》
《海上追鲸人:为了见到布氏鲸,他们守候 3 年》
武汉白鱀豚保护基金会官网
http://www.ibaiji.org/content/index/id/442.html
宣布“功能性灭绝”11 年后,仍有一群人在执着寻找白鱀豚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06/08/c_1122954861.htm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栩栩男仕 (ID:WSJmagazinechina),作者:曹书韵,摄影:KITO,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编辑:陆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