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娜·门德斯(Jonna Mendez),原名乔娜·希斯坦德(Jonna Hiestand),曾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伪装大师,也是《逃离德黑兰》中特工原型托尼·门德斯(Tony Mendez)的妻子。在中情局的27年特工生涯使门德斯不仅长于各种复杂窃听器和微型摄像机,也开发了一批足以乱真的伪装面具,策划多起伪装行动。如今79岁的门德斯首次出版回忆录《真实面目:揭秘一个女人在中情局的人生》(In True Face: A Woman's Life in the CIA, Unmasked),讲述她在伪装面具背后的真实人生:比好莱坞电影更精彩,也更艰难。



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

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面见时任美国总统乔治·H·W·布什之前,乔娜·门德斯同她的中情局上司们已经秘密筹划有一阵子了。为了将最新的面具技术投入量产、送到前线特工手中,他们需要争取总统的支持来获得额外资金。

最初的计划是她换上西装,戴上一张屡试不爽的黑人男子面具,手部也套上相应肤色的乳胶手套,与对方握手的一瞬间她用另一只手把面具撕下来,叫人大吃一惊——但这套方案几乎立刻被门德斯自己否决了:“虽然它(面具)惟妙惟肖,但我不能像黑人男子一样走路或说话,特勤局只要看我一眼,问我一个问题,一切就都结束了。”她的脑子向来转得很快。就在所有人为一张完美面具殚精竭虑的时候,伪装部最优秀的面具雕刻师之一,一个名叫贝基的年轻拉丁裔女子,碰巧要调动到加州去,她打算把自己的“面孔”送给门德斯,作为告别礼物。“更年轻!更漂亮!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拒绝的。”门德斯大喜过望,在兰利的实验室里与员工们对这张全新的面具精雕细琢。一周后,这个一头黑色卷发的拉丁裔女孩“贝基”,跟在当时的中情局局长威廉·H·韦伯斯特(William H. Webster)身后,大摇大摆通过了白宫安保,到达椭圆形办公室。

在老布什总统的办公桌前,门德斯被安排坐在了右手边第一张椅子上,这意味着她是第一个发言者。她将一个文件夹摆到桌上,从中抽出两张照片,那是大约十五年前,老布什作为中情局局长乔装打扮时拍下的。门德斯介绍,自从他的任期开始,中情局的伪装能力有了显著提升,然后列举了他们为躲避俄罗斯克格勃侦查所采用过的所有方法。说话间她注意到,总统似乎好奇地往她脚边瞥了一眼,“可能在寻找一个装着我们新面具的公文包”。她赶紧告诉他,面具就戴在自己脸上,边说边准备摘下。可老布什却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拦住了她。“等一下,先别摘。”他说着走到门德斯面前,细细端详她的面部和脖颈处,无疑是在搜索一些可能的接缝。片刻之后,他示意门德斯可以继续。门德斯再次抬手,揭下了整个连着假发的面具,向总统露出她的真面:灰蓝色的眼眸,白皙的皮肤,深金色短发。很显然,除了上司韦伯斯特,椭圆形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被“贝基”的伪装骗过去了。“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制作出这些面具,就连好莱坞都不行。”门德斯骄傲地宣布。



而这只是她的中情局特工生涯中的一个片段,和所有其他片段一起,它们共同组成了门德斯在20世纪下半叶精彩纷呈的间谍往事,汇聚在她最新出版的回忆录《真实面目》当中。“这是我的不为人知的职业生涯。你踏进那个世界,门就在你身后关上了。我想,再次打开这扇门会很有趣。那些自以为了解我的人将倍感震惊。”门德斯说。年纪越是增长,她越有一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欲望,关于她如何从一个文学专业的毕业生变成隐秘而有声望的伪装大师,也关于她如何在中情局这样弥漫着男权文化的机构中实现自我。

成为伪装大师


在整整27年的时间里,乔娜·门德斯从事着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那也是她人生最好的27年。她把她所领导的那个汇集了顶尖科学家与艺术家的工作室比作007系列电影中的Q部门,他们就是Q博士。

影迷们或许津津乐道于詹姆斯·邦德每每从Q博士那里拿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高科技特工装备,然后开启一路过关斩将模式;对门德斯来说,这一切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分内之事:可以快速更换的车牌、做成夹克衫纽扣的指南针、展开可能是一幅地图的丝绸夹克衬里——他们可以制造出任何装备,也可以把它们安插在任何地方——窃听器放在书本中,摄像头装在烟盒或者假孕肚里。正是这些开创性的技术使中情局在冷战期间对弈莫斯科克格勃时能够以智取胜。



但这不是门德斯的特工生涯刚开始时的模样,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初次接触完全起于她的一段旋风式恋情。20世纪60年代中期,从美国威奇托州立大学文学院毕业后,当时名字还是乔娜·希斯坦德(Jonna Hiestand)的门德斯决心过一种远离家乡的新生活,在德国法兰克福的大通曼哈顿银行谋得一份秘书工作。

偶然间,她遇到一个名叫约翰·戈瑟(John Goeser)的美国人,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陆军文官。“我对这个老练的家伙印象深刻——他长得很帅。”门德斯回忆。一年后,他们订婚了,戈瑟对她坦承自己实际上是中情局官员,也就是说,如果她继续嫁给他,他们的生活将充满各种秘密。“听起来像是一生一遇的冒险。”门德斯的反应出乎戈瑟的预料。就这样,她成了戈瑟的“合同妻子”,离开大通曼哈顿银行,走进中情局位于法兰克福的后勤基地——还是秘书的工作。

几年后,门德斯晋升为中情局技术服务办公室主任的秘书。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办公室不仅为执行秘密行动的特工们提供各色间谍装备,也在冷战期间开展了著名的精神控制实验“MK-Ultra计划”,包括给毫无戒心的受试对象注射LSD致幻剂,以寻求一种适用于审讯的“吐真剂”。然而门德斯的本职工作却无聊得像个打字员。征得上司许可后,她开始学习秘密摄影和情报收集,不久便转到了秘密成像部,负责处理隐形墨水和微型影印文件。



就是在这时候,她与托尼·门德斯的人生轨迹开始相交,成为后者最得心应手的助理。比门德斯年长5岁的托尼在那时已是资历深厚的伪装大师,领导一个图像与身份转换小组。1980年伊朗人质危机期间,正是托尼通过伪装的方式安排六名美国外交官冒充一个加拿大电影摄制组,从德黑兰安全回到了美国(这个代号ARGO的行动后来被改编为电影《逃离德黑兰》,由美国演员本·阿弗莱克出演托尼·门德斯,影片获得2012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

在托尼手下,门德斯进步飞速,变得精通各种复杂窃听器、微型摄像机、秘密通信系统、假护照,以及难以察觉的伪装。面具制作的技巧则是从好莱坞化妆师、曾凭《猩球崛起》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约翰·钱伯斯(John Chambers)那里学得(钱伯斯也在20世纪70年代末成为中情局承包商,并参与了ARGO行动)。她甚至接受了酷刑训练:有一次,她被人罩上头罩扔上一辆公交车,随后和其他几名“人质”一起被关在牢房好几天,“他们不让我们睡觉,不让我们吃饭,持续不断地审问我们,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还有一次,他们被塞进小箱子里,长时间跪在砾石上,强大的挤压力导致身体多处流血并产生撞击伤,“有的男同事被带出训练班的时候脸上都挂着泪水”。

门德斯坚持了下来,也开始频繁接受海外任务,尤其是南亚次大陆的活动,这使她在实战中进一步锤炼成伪装、身份转换和秘密成像的多面手。在巴基斯坦,她曾经策划用伪装手段将一名苏联叛逃者偷运至安全通道。在另一个不具名的南亚国家,为获取一起潜在的劫机事件信息,未携带工具的她就地取材,用当地市场能找到的物件为行动人员完成变装。紧张的行动里偶尔也有轻松的插曲。她记得在印度加尔各答机场拥挤的安检队伍中被人撞到,立刻对那个穿着白色纱丽的瘦小女人大喊大叫,让她不要推搡,回过神来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特蕾莎修女。还有一次,她在中国香港买了一手提箱的假发和有色眼镜后,放松地坐在洲际酒店大堂酒吧的沙发上,喝着冰镇马提尼,抽着万宝路,俯瞰落日时分的维多利亚港,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成了邦德,简·邦德(Jane Bond)。

一项终生事业



与好莱坞电影中情形同频的感觉只会在一瞬间泛上心头。门德斯指出,尽管007系列电影中的Q博士有时恰如其分地代表了她所做的工作,但更多时候,好莱坞并没能很好地描绘出间谍艺术。“邦德电影总是极其有趣,但也极其令人沮丧,因为这当中有厌女症问题。中情局的女职员们看一眼邦德电影里的女演员,然后就走了。它拍得太过。如果你只是想要娱乐放松一下,那么它确实能娱乐到你。但要认真观看它会让人很恼火,因为这些都不是真实情况,错得太离谱了。”

现实里的中情局特工远没有那么多性感可人的邦女郎,相反,女性在这个“比海军陆战队更加性别歧视”的机构里要面对的是一条异常艰难的晋升之路。“你不能只是和男人们一样优秀——你需要比他们更优秀。”门德斯写道。有一回,一个心怀不满的男同事朝她扔了一枚已经拆掉雷管的手榴弹,它在几英尺外还是爆炸了。“我开始发抖。可又想到, ‘他就是希望我表现得像个小姑娘’,所以我忍住了没哭。”还有一回,上司宣称派遣她去执行一项秘密摄影任务,她却在出发后才知悉这是一次伪装行动。飞机上,为了给执行任务的同事改头换面,她干脆用上了随身携带的爽健牌(Dr Scholl)护足粉,把对方的头发抹成灰色。行动过程中,有男同事低声对她说,“希望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门德斯没有回应,只是看了他一眼。行动最终顺利完成。“

长期以来,外勤工作一直被视为中情局 ‘真正’的工作——男人的工作。”门德斯在书中这样解释,“中情局反映了美国各地的工作场所文化,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这个国家的所有女性身上。特工们可能会在俄罗斯被捕,可能被杀、被处决,都是致命的情况,非常可怕,所以男人们不认为女人能够胜任这项工作。”可是门德斯对这些成见不屑一顾。“胡扯!”她告诉其他女同事们,“永远不要为自己身为女性而感到抱歉。利用它。以最有效的方式利用它。”



1990年,托尼·门德斯以中情局技术服务办公室伪装部主管的身份退休后,乔娜·门德斯接替了他的位置。正是在这个时期,她戴上“贝基”的面具觐见了老布什,为伪装部谈下一大笔技术支持资金。随着门德斯在中情局内部的名气越来越大,她与戈瑟长达23年的婚姻也正式宣告结束——这段以“合同夫妻”开始的婚姻在最后几年本就已经名存实亡。她在一年后嫁给了托尼,两年后,47岁的她怀孕了,生产后不久也从中情局退休。“我以为间谍的事情会退居幕后,想象了作为母亲的第二人生。”然而,她和丈夫始终不曾远离他们的中情局岁月。在托尼于2019年因帕金森并发症去世之前,他们曾共同担任华盛顿国际间谍博物馆的董事会成员,门德斯的“贝基”面具和爽健牌护足粉至今仍在那里展出;他们也出版了多部揭秘类畅销书,包括《间谍之尘》和《莫斯科规则》。过去接受的训练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指导着门德斯的新生活。“如果我看到同一个人两次,或者我先在大街上看到某人,然后在商店里发现他就在我旁边,我就会立刻警觉起来。如果有人对我关注过度,我能察觉到。但这只是条件反射,我不会在日常生活里随时感觉受到威胁,不会认为真的有人在跟踪我。”

几十年过去,门德斯仍然清楚地记得她曾经与一名恐怖分子目光交汇的时刻,“一股冰冷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作为工作内容之一去读那些有关恐怖主义的机密内部报告是一回事,与一个以残暴无情著称的家伙面对面完全是另一回事”。然而,恰恰是这样的行动让她始终对这份职业保有热爱,哪怕她永远只能接触到只与她相关的行动细节。“我必须相信我所扮演的角色对于一幅我可能永远看不到的更大图景而言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成功不会赢得掌声,也从来没有人期待赢得掌声。这就是行动的本质,也是这份工作的本质。”一切的意义仅仅在于,这是门德斯热爱的事业,“我在做有意义的工作,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会改变历史。这不是从前的我为自己设想过的道路。毕竟,我曾经只是一个来自堪萨斯州威奇托的小女孩,也许追求冒险,但从没想过那真的会演变成一种既隐蔽又富有开拓性的人生。”



《伪装大师》

作者:Antonio Mendez

出版社:William Morrow Paperbacks

最早在2000年出版的《伪装大师》是首部由中情局授权的高级特工撰写的回忆录。安东尼奥·“托尼”·门德斯过着两种生活:朋友眼中,他是一个为国防部工作、说话轻柔、缺乏特点的官僚;对中情局的领导们来说,他是他们的伪装大师,一个无可争议的天才,能够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候,为任何人创造出一个全新身份。《伪装大师》使读者能够以一种特权的视角,看到国际间谍活动中最高级别的真实情况:在外勤现场、在卧底行动中,以及在闭门会议上,顶级特工是如何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