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宁半岛的天空灼热而高远。到意大利米兰那天,当地气温35度,一队队肥瘦各异的中国旗袍女子们冒着酷暑在各场馆间旖旎穿梭,似闲逛,又像走秀。


在中国馆,我邂逅了在官媒当记者的大学同窗。


同窗建议我穿上旗袍摆几个POSE,由她撰文摄影登报。我婉拒,浪费了那个可以抛头露面的机会,那实在不是我的调性。


旗袍可能是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当代女性无法真正驾驭的服装,不管当事人多么陶醉其间,依旧充满违和感。旧时代的衣服必须搭配一脉相承的时代表情和风范,否则易沦为演出服。


闺蜜曾与我耳语:“你说,那些女士们如果穿日常装,都属于同龄人中非常好看的。为何一穿上旗袍,大多数人就忸怩造作起来,变得像去cosplay?”


这让我琢磨良久。


其实旗袍要穿出自身的和谐感与场合的和谐感并不容易,本色美感会在自然与刻意的互搏中消耗掉大半吧。



旗袍最早是外套,后来是裙服,如今是传统文化、海派文化符号。许多影视剧里,海派旗袍出现之处,多有老上海、花园洋房、黄包车、百乐门、谍战、江湖恩怨,雌竞,夜来香、外白渡桥……这些道具是连锁的,摸一下掉一地历史文化的皮屑,其中不少是编剧臆想的。


当下不少女性对旗袍的理解和演绎多源于此,虽认真执着,却用力过猛,显得更加浮于表面。


网上关于旗袍的开叉该有多高曾有过一些讨论。


其实在清朝早期,旗袍里面穿长裤,开叉的高度和女性地位有关。往往地位越低,开叉越高;


到了民国时期,开叉位置整体有所提高,开叉越高,裙摆越短,反而代表女性地位越高,里面只穿丝袜;


影视剧里女特工旗袍的开叉都很高,否则会影响行动的速度和精度。


我理想中的旗袍是带些书卷气的,可以穿着通勤、逛街、约会、买菜、旅游、citywalk,它最好足够淡定,足够日常。像林徽因能穿着旗袍上房梁、游园、带孩子……没有多喝一杯茶就崩线的紧张感,没有一坐下就会露底裤的轻佻感,一切最好像呼吸一样自然、自在。



与我之前的富丽想象不同,上海老字号手工旗袍作坊之前的蛰居之地可谓寒素。天花板低矮逼仄,光线不甚明媚,工作台上丝线划粉木尺顶针箍专用熨斗等干活家什铺陈开来。师傅们正在赶制旗袍,还有几位替客户外出量身了。海派旗袍讲求剪裁贴身,这需要有极准确的量身,精确到人体36个部位。


完工的旗袍被老客户们在第一时间取走,带去了四面八方的体面场合。而挂在衣架上的配件,订着些许施华洛世奇水钻,平实的日光灯下,亦显得水波滟涟。


这很像瑞士的手表作坊、意大利的皮鞋作坊、法国的香水作坊和比利时的巧克力作坊……狭小、局促、其貌不扬的空间和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工匠们,往往有着奇迹的表现。


这些手工旗袍裁缝们始终有个隐秘的愿望:将他们的作品打造成类似LV、香奈尔这样的国际奢侈品牌。他们在市中心旧大楼的两个小小单元里,在兢兢业业的一针一线中,怀揣着浪漫主义情怀,瞻望到了无比美妙的未来。


然而这个梦,没有四五代人的努力是不可能实现的。



自诞生起,旗袍始终一言难尽。


旗袍源于旗人之袍,直至清末民初仍属京派文化。清初流行瘦长紧窄小袖素简,发展到清末早已宽大繁冗且内着长裤,已然是外套了,其审美意味传统而含蓄。


西风渐进,上世纪30年代,旗袍有了质的变化,这个变化的主要发生之地就在上海。这时旗袍从传统的袍服变成了裙服。


以稍变应万变,在表现女性身材细微变化上,海派旗袍可说是无与伦比的。一弯曲襟,微微靠身,三围曲线恰如其分地得以展示,体现“高贵的单纯”的美学原则,显现东方女性自然形体美的效果。它在秘实与显露的分寸里游走,使暗蕴的性感和腼腆的气息随莲步轻移缓缓摄人心魄。


张爱玲曾说,再狠心的女人提起去年那件织锦缎旗袍时,眼神总归是温柔的(当然织锦缎是最好伺候的料子)。那个孩童时代拿第一笔稿费买了一支口红的女人,风华时代穿着自己设计的乖异旗袍游走于沪港烟火间。虽褶子上铺满传奇,她却从未对自己那场极耗元气的情事写过只语片言。


潘迪华曾在当年激起香港人对上海的所有繁华想象。她所执迷的旗袍包裹着永远温热的上海风情。看过一张老照片:她穿着黑色印度纱旗袍外加玄狐披风,翡翠耳坠及肩,巧笑嫣然,据说她的夜巴黎香水散出的夹竹桃香令港岛那个简陋的摄影棚陡然惊艳。


照片背面雕花浮水印分明写着四个字:沪上淑媛。


民国名媛张充和一生浸润在传统文化的审美趣味中,在北大、耶鲁传授昆曲和中国书法,均以旗袍为日常着装,美才女在90岁时还着一袭绛红丝绒旗袍配黑披肩,仪态万方地参加雅集,一亮嗓就震撼了台上台下……旗袍于她们那个时代的知识女性,早已不是婉约词中的半阙小令,而是一曲微茫度此生,一半似有似无,一半念念不忘。



如果说旗袍美人是令人心醉的风光,那么旗袍师傅们就是风光背后最低调的伯乐。


我认识老爷子有些年头了,可从未请他做过一件旗袍。


女友曾揶揄我:哪里有像侬这样的人,直接买旗袍,居然还有拉链!她一定要拉我去旗袍作坊开眼界。


于是见到老爷子。


女友想做件旗袍,老爷子扫了她一眼说,你皮肤白,料子选深色衬皮肤,可手臂壮,袖子别太短。盘扣用兰花扣吧。一切不容商量,女友也诺诺称是。


制作一件纯手工旗袍,要进行面料和底料的选择,之后要浸水、定型直到完工,按工艺差异制作时间一般为一到三周,用到镶嵌滚宕盘镂雕绣等诸多传统工艺。


彼时脖子上挂着爱马仕皮尺的老爷子正戴着老花眼镜小心翼翼裁剪一块黑色天鹅绒。天鹅绒是最难伺候的料子,完全没有骨架。黑丝线一针下去就沉在里面看不见了,只凭着手里的感觉走。


老爷子眉清目秀,举止文雅舒适,16岁时投到“朱顺兴”裁缝店学手艺。彼时,在“朱顺兴”制作面料高档,款式新颖的旗袍,成为女士身份地位的象征。


当年,一等的旗袍师傅不驻家,大多有铺面,既做旗袍也做大衣,只做女装不做男装,有固定客户群和一定的口碑、资金。


他们既是老板又是设计师还是公关经理,斯文有礼,注重仪表。这批人后来有一部分去了香港,“上海师傅”的品牌就是他们打出来的。


当时学徒有几十个,从缝纫、绣工、盘扣到量体、打样,一路学下来,一般需要两三年。当其他学徒开始动手干活时,师傅却仍然让他练基本功。那时他不服气,气呼呼去找师傅理论,几年后他才理解师傅的苦心。原来,师傅是见他灵气高,悟性强,卖相体面登样,有心培养他挑大梁。


又过了两年,他终于出师。从此八十多年挥尺弄剪,手工做旗袍逾5000件。成为旗袍制作的一代宗师、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那年《花样年华》火热上映,来做旗袍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向老爷子描述这样或那样的要求。他只需看她们一眼,就知谁适合穿丝绒,谁适合穿绿底大花,谁适合穿素色条纹……


《色戒》热映时,已过九旬的老爷子说了句刻薄闲话:汤唯那种贴身短打旗袍,穿起来还能看的人,太少了。


他这辈子仿佛就是为做旗袍而来。在他眼里,判断女人卖相好不好,就是看她穿旗袍的样子。


我问老爷子:究竟哪种身材穿旗袍最有样子呢?老爷子给出最严苛的标准——1米66,胸围2尺5、腰围2尺1、臀围2尺7。


当年胡蝶手持西湖绸伞的样子被画成广为流传的宣传画,成为摩登新生活的时尚范本,她穿的旗袍就是老爷子做的。1936年他旗袍生涯中的第一单,就是为影后胡蝶做件旗袍。可谓“出道即是高峰”。


常找他做旗袍的还有陈香梅,这个兼具大家闺秀和现代知识女性风范的女人,对料子最讲究,喜欢伸缩性好的重磅真丝;王光美则更青睐单色素色,有时也爱挑选条纹料子时髦一把……


每位旗袍师傅都幻想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会恒久璀璨,永远流传,可就个体来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未璀璨就已近迟暮。


看老爷子做旗袍我是害怕的,生怕自己辜负了他做的好衣服,如此只有穿成衣比较自在。


因为要做到人衣合一,衣服里必须宿有人生——有制作者的人生,也有穿着者的人生。对于我这类现代普罗大众来说,旗袍只可能是一个飘忽的影像,一个隐秘的愿望,一个无法穿越不可亲狎的海上旧梦。


在某部影片中,老板在一间2000平米的书房内只放置了一张桌椅,用从门到桌子的步行距离制造某种高贵而神秘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奢侈品牌带给人的心灵冲击。


不过手工旗袍的奢侈却在于亲肤,温存,恒久。


它是有灵魂的。


在我看来,它的奢侈在于,当你选中它时,它恰好以无出其右的方式与此时的你产生奇妙的共鸣。


它是你的投影,你也是它的投影。


作者简介: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何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