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母亲节。刚好一直想写这个惊人的女人。
我去年一直都在写“五十岁系列”,其实案例里还应该有个女人, 她48岁开始上学,55岁还去法国留学。
而这是个159年前的清朝末年出生的女子啊!被当时的人称为“惊人的妇人”。
她叫葛健豪,1865年生人。19世纪的人,其实挺有勇气和灵气的,我们现代人可能也自愧不如。我们有时一言不合就卷,一不如意就躺平。
你看同是19世纪的梭罗在1842年写道:“如果天意让柳枝成舟,那它定能安然入海破浪。”
乘风破浪的姐姐历来都有,宠辱不惊毫无内耗的女子也多,惊人的妇人,太少了!
其实勇气这件事,跟荒谬和绝望可以共生,甚至,也许荒谬和绝望之下,勇气在某些人身上,体现得更加显著。
葛健豪,乍看上去是个男人名字,为什么她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因为她48岁求学被拒,便去上告,跟县官辩论。她本来叫兰英,表明自己的志向是“健全社会,打倒豪强”,县官觉得她“奇志可嘉兴”。
于是她带着大女儿、外孙女一起上了这个长沙女子教员养习所。
她为什么还要带着大女儿和外孙女?这个组合在百年前也挺怪异的。
因为长女蔡庆熙的丈夫去世了,而婆家不但要她守节,还要将她的女儿刘昂卖到别家去做童养媳。
你看封建社会,女人的地位即便在富贵人家也是很低的。低位要向上,向来只能靠自己争取。她就凭一己之力,不仅打捞自己的命运,也一并改变家族里女人们的命运,进而想帮助更多的女人生起希望。救自己、家人于水火中,需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
她的另一个女儿是蔡畅,原名蔡咸熙。咸熙在13岁的时候,父亲蔡蓉峰贪图巨额聘礼5000大洋,想要把她卖给地主做小老婆。
葛健豪就想方设法把小女儿送到长沙其他亲戚家,蔡畅因而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考进了有名的周南女校,后来也成了妇女运动的先驱。她后来的丈夫是李富春,也是湖南人,早年一起参加革命,后来在新中国任过副总理。
葛健豪(前排左二)在法国(中右一为蔡畅)
二
有钱与有底蕴、有底气,其实并不必然相关。富家子弟多的是,勇猛精进觉醒,可以自主命运的并不多。
葛健豪的父亲是湘军里的大人物,参将葛葆吾,后来还担任过盐运使一职。
湖南三大望族,分别是曾国藩家族、王廷钧家族和葛家。三个家族还保持着紧密的联姻关系。所以曾有传蔡畅是曾国藩后人,其实是因为其外祖父葛葆吾和曾国藩是姻亲。
葛健豪从小饱读诗书,但也改变不了要被父亲安排婚事的命运。
16岁,她嫁给了蔡蓉峰,蔡父为永丰镇豪绅蔡寿嵩。两人成亲的时候,蔡家家道已经中落。只是男人们普遍好面子,葆吾又仗义,还是履行婚约。
这跟曾国藩的决策差不多,他把大女儿曾纪静嫁给袁榆生,袁家也是家道中落,袁榆生还品行不端。曾国藩却不愿暴人短处,提醒家里注意不要流露出对袁榆生的鄙夷厌弃,导致纪静29岁就抑郁而终。
曾的五个女儿中,四个女儿的婚姻生活都不顺遂,女婿都是他千挑万选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只有最小的女儿是一个例外,自己争取的纪芬是曾氏家族当中活得最长的,人称崇德老人。越是有权势,对自家孩子的手就不能太长。
蔡蓉峰靠老丈人的关系到上海机器公司任职,到上海不久后就染上了鸦片,还挥霍无度养情人。1899年春天,35岁的葛健豪不想再忍受,就带着儿子远离上海,回到了娘家荷叶镇。女人能做的,首先就是,不忍,远离,当然这种方式还是太传统。
后来丈夫回来了,在荷叶镇购置了光甲堂以及三十多亩良田。两人总算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最重要的是,先进因素闪现了,秋瑾来了!
秋瑾(1875~1907年)的丈夫王廷钧,就是荷叶镇人。王家也就在葛家附近。曾、王、葛,三大家族,纠葛真深。
秋瑾回乡,葛健豪就听她聊思想,这个比她小十岁的女人身上充满了精神和能量。那时的女人要是有思想了,命运就相对自主了。
1907年,秋瑾就义,葛健豪悲痛不已。她下定决心要向秋瑾学习。这个事业心和报国心的种子,是由所尊敬之人的血液浇灌的,开必绚烂。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长沙兴建新式学校,葛健豪当掉嫁妆把儿子蔡和森送到省城求学。
1913年,蔡和森写信给葛健豪,说长沙办了一个女子教员养习所,1914年春,她便把女儿、外孙女都带上去长沙上学。
蔡和森曾说,“我母亲是一个可敬的妇女,她受到革命的影响,决定不仅她的孩子们,连她自己都要去受教育。”
1914年,蔡和森结识了与他同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的毛泽东。
1915年,葛健豪完成学业回到老家,她在永丰开办了一所女校,即湘乡县第二女校。
1918年,为了支持蔡和森探求革命真理,葛健豪把家迁到长沙岳麓山下刘家台子。据说,新民学会就是在她家里成立的。“蔡伯母”是旁听生,接受新思想的熏陶。(注:新民学会,是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根据《礼记》所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于1918年4月14日在长沙组织的进步团体,宗旨是“改造中国与世界”。)
1918年6月23日,蔡和森受新民学会之托,只身赴京,筹措湖南留法运动资金,将启程时,与母亲葛健豪商议说:“三年之内,必使我辈团体成为中国之重心点,并且要女界同时进化。”他知道母亲的决心和核心主旨,女界进化。
1919年,新民学会决议,选派一批会员赴法学习,蔡和森正是其中的发起人和组织者。蔡和森留法资金的筹措也跟葛健豪有关,她借来600银元。
随后,儿女等都鼓励母亲一同留学。于是,她成为1600多名留法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个。1920年2月2日,她抵达巴黎,7日到达蒙达尼。
法国人特别喜欢她的湘绣,于是她白天学习,晚上刺绣,让一家人读书有了稳定来源。
那年她都55岁了,决心一天学一个法语单词,等她59岁回国时,法语已经相当流利了。生命就是知道方向,日积月累。
100年前,她们在法国蒙达尼女子工学里沉浸式学习,这个56岁的小脚女人还经常出现在游行队伍里,比如到里昂大学请愿。留学生的求学权、生存权,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有记载,她还在1921年2月28日去北洋军阀政府驻法公使馆请愿。
葛健豪此举,在当时被称为“中国女界之创举”,湖南 《大公报》更是盛赞,此乃“吾湘的一点生气”。生命的生机勃勃,在乱世更有感染力。这已经超越了最近流行的“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我的阿勒泰》)。
三
1924年留学结束,葛健豪回到长沙。她的脑子已经完全是现代人的头脑,让妇女解放有了理念信念和操作概念。6月9日,她参加湖南省女界联合恢复成立大会。
100多年前也有女子们去留学,靠西方的“他者”形象完成自我构建,并结合自身的生存体验,进一步发现“自我”,确定“自我”。她们明白女人也本自俱足,只是要靠自己不断争取而确认。
1925年,在长女蔡庆熙的支持和资助下,葛健豪又在长沙颜子庙开办了一所面向所有女性的职业学校。你看,她给了长女第二次生命,力量流动起来了,力量生了力量,力量反哺力量。
她在学校强调,“女校长执教,培育新女性;穷学生读书,挖掉老穷根”。都是从根性上源头上,来促进女性自我解放,这已经强调精神自由和经济自由了。
1927年,因马日事变,学校停办,她带着两个外孙女投奔在武汉的蔡和森,再辗转去上海。62岁,她依然斗志昂扬地工作。(注:马日事变,1927年5月21日晚,驻守长沙的武汉国民政府辖军,国民党反动军官许克祥率叛军捣毁了湖南总工会、农民协会、农民讲习所等中共控制的组织革命机关、团体,解除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武装,释放所有在押的土豪劣绅。)
1928年,由于叛徒出卖,她的儿媳,蔡和森的夫人向警予在汉口被敌人杀害,年仅33岁。
葛健豪悲痛地写下了一幅长联悼念,表达了对儿媳之死的深切惋惜和无限敬重之情:“同乡里,同留法,同一家,同甘共苦,戚戚焉,愚母惭愧未同去;先国家,先民族,先大众,先人后己,凛凛然,贤媳光荣已先归。”
1931年8月4日,她的儿子和森也牺牲了。大家都瞒着她。
1932年,她的丈夫去世。在内心行动力更强大的女人的生命里,即便是关心看似紧密的人,留的痕迹也非常少,影响和阻碍也很少。你不仅有远离不喜欢的生活的自由,更有与不喜欢的人和谐共处的能力。随后,她跟女儿蔡庆熙、孙子蔡博、外孙女李特特一起在石板冲定居,开荒种地,对,最难的时候,人们还是可以依靠土地疗伤,生存,发展。
1943年3月16日,她与世长辞,78岁。
罗丹有个行走的人的雕塑,没有头,没有双臂,只有两腿。人的肉体会被摧残,精神却永远在影响人。母亲也是一种精神,而不仅是一种身份,把自己活好,把新活法带给子女和尽可能多的人。
参考书文:
朱正刚:《二十世纪的一位传奇女性——葛健豪》;
刘峰:《清末民初女性西游与文学》;
邵维正等《建党1921》;
《向警予文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