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页游里,除了那个骗子外,我没遇到任何危险,我在里面长大,大到足够踏入现实。”
我出生于河北农村,也生于从2009年到2012年的页游时代。
那时我读小学,用电脑上网,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交流常发生在页游里,所有页游都是某种形式的社区。
在页游里,我跨越了从童年到青少年的敏感时期。我从来没有目标,只是追求我渴望的东西,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从虚拟世界得到,但我相信,正是这段追求的经历,点亮了我的人生。
所有这些都始于一个夏天,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的开头。
“点菜”的秘密
2009年的夏天,我拥有了全村第一台电脑。或者,更准确地说,拥有它的是我的姐姐。我父母计划用它来说服姐姐复读高三。等姐姐回了学校,电脑就属于我了。
那时我9岁,对电脑的掌握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我只会点击桌面的图标,桌面有《红色警戒》,英文的,我胡乱地玩,进攻了无数次五角大厦,但并不在乎有没有打破它,只沉浸在造拿着枪的大兵上。那是头一次,我能想象自己是主角,我拿着枪,在进攻。
我把这段经历透露给班上男生,赢得了他们的仰慕。出于和这种行为同样的动机,我一学会拨号上网,就抛弃了单机游戏,进入了页游的世界。
页游世界的入口是一句魔法般的广告,叫“来到《奥比岛》,快乐少不了”。我总是打开网络浏览器,在主页找这句能开启游戏的咒语。
在游戏里,我是一只小熊,名字是“23994149”,因为我把账号和昵称弄混了。
给我引路的是个叫“百事通”的角色,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酷,非常有文化。它一直带我做任务,那时候游戏还很简洁,任务并不复杂,只是告诉你在哪个地方打工能得到钱,钱可以买家具或服装。
我对钱兴趣一般,但加了许多好友。我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游戏中由3个球组成的好友列表跳动时。那是好友给我发消息,球跳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心也连跳三下。
我的第一个好友是“小公主”。遇到她时,她穿着淑女裙,我们没有太多交流,但从她的裙子、昵称中,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一连几天,我极度后悔自己叫一连串数字,我发誓,我的下一个名字要叫小公主。
后来,在另外一款页游中,我作为“小公主”和一个网友说起这件事,对方告诉我,那种奇怪的感受应该是:“希望让人知道我是女孩。”
那段时期,我正上小学五年级,小学建在我们村,但隔壁村出了修学校的钱。两个村的小孩都在一所学校上学,常分成两拨打架。
隔壁村小孩的头是我们班的班长,人会打扮,长得很漂亮,有点儿像我在《奥比岛》里遇到的那个小公主。在那时,我意识到她实际上有很多仰慕者,和我们村的小凤一样——小凤是我们村的孩子头。班长和小凤常来问我,或者说,我所代表的那几个平凡女孩,站在谁一边。以往,我的答案总是随风而倒,但在玩上《奥比岛》后,我却说——本来我也模模糊糊有过这个想法,可是从来没能表达得这样透彻——我站在自己这边。
她们愣了一下,走掉了。几天后,班长神秘地对我说,她从我们村的男孩那儿听说我在玩《奥比岛》,想加个好友。
那天我骑车去了班长家,和我家的电脑不一样,班长家的电脑显示器是个“大屁股”。班长给我看了她的账号,她是超级经营玩家,在《奥比岛》的ATM机里存了好几亿。接着,她给我演示了如何挣钱,先去百花园赚五百,再去这儿打工挣五百,然后去那儿。
她玩得十分合理。我喜欢她收集的各种漂亮花儿、手稿,之后,我们在线上见面,就像《集合啦!动物森友会》一样,我们去同一个岛,岛上有许多场景,有商场、有餐厅,我们就在餐厅玩点菜游戏。
班长的昵称是“白玫瑰1234”。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一幕:
白玫瑰1234穿着花裙子,23994149穿着厨师服为她服务。
23994149首先打字:“请点菜。”
白玫瑰1234回复:“我要拔丝苹果。”
23994149沉默了,因为她不知道拔丝苹果是什么。
我从没听过拔丝苹果,直到班长又要了鱼香肉丝,我才上到二楼消失了会,假装在做饭,然后回到原位上菜。其实什么都没有——游戏压根没有这个设计,但我们很享受这样的扮演。
在学校,我们仍然保持距离,但在电脑上,我们一起参加了《奥比岛》里的那些职业资格考试,有个考试要求收集水果,要我们从一大堆水果中挑出火龙果和龙眼。“什么是龙眼?”我问班长。班长摇摇头:“什么龙眼,屁眼吧。”白玫瑰1234说完,又打出几个“哈哈哈哈”。我能想象她的语气,从一个更高的调子往下滑,最后变成嘲弄。她从没在学校发出过这种声音,只在《奥比岛》和没有别人在的地方,才这么说。
和班长在《奥比岛》餐厅中建立的友情,让我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女性这一身份背后的秘密。
在学校,每个女孩都有要遵循的规则,这些规则极度反复。例如,你不能在裙子下露小腿,但穿牛仔裤露小腿似乎又是可以的;你要谦卑,要和男孩保持距离,却又不能太过遥远,遥远会招来拳打脚踢,这种攻击往往是老师默许的,被看作在“表达喜欢”;你和一个女孩走近了,就要担心另一个女孩会怎么想……这些细腻的变化,就是世界的规律。
我一度认为大部分女孩天生符合这套规则,只有我懵懵懂懂,但班长——在这个规则中占据上风的佼佼者——在《奥比岛》和我度过的时光,让我完全肯定,女孩们只是戴着现实中没机会摘掉的面具生活。在那之后,我才真正进入了那个叫“学校”的世界。
骗子“肺结核”
六年级时,我逐渐成为村里孩子的头。这没有带来什么好处,我在挨隔壁村小孩的拳打脚踢时,这些本村的孩子们依旧只在远处徘徊。但当我放学回家,坐到电脑前时,周围总飘着十来双渴望的眼神,这让我有一点得意。
这些孩子都是来看我玩游戏的。
那时,小凤的弟弟在玩《摩尔庄园》。尽管我认为摩尔太丑,但里面的小游戏十分吸引人。我喜欢做冰淇淋——这是每次登录必玩的项目,那些我从没接触过的、橙红蓝白相交的美味冰淇淋球,被我制作、售卖给虚假对象时,我仍然感到自己品尝了它们,并且拥有它们。
那天,我从冰淇淋摊出来,在大厅遇见了他。
他的游戏形象一丝不挂,昵称是“肺结核”,让我觉得又美丽又恐怖。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一种病,只从字面上感到一股吸引力。后来,我加了他做好友。
那时我六年级,肺结核却已经十七岁了。在之后的一次视频中,我看到了他,他留着寸头,目光并不在我身上,只是面对旁边的人影朝我指点。我们都没说话,过了几分钟,视频挂断了。
肺结核说话不多,显得很平和,远比围绕我的那些男孩成熟,我喜欢和这种陌生男孩聊天。我觉得可以卸下面具,随便说话,也不会破坏规则。但这种“卸下面具”又不是完全地让自己处于社交不设防状态,我做不到这点。我拼命展现自己的女性身份,借此来获得一些优势。
反过来,和肺结核交流时,我觉得自己说话也很好听。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怪我,即使我和他吵过架,还一度把他删了,但迅速地加回好友后,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日常学习和生活: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对此有什么看法,我今天留了双马尾,我觉得自己超可爱……如此种种。
每当我要和肺结核聊天时,我便向围在我身边的男孩问时间,等一个人回答我,然后惊讶地大声喊:“糟糕,我妈要回来了!”随后,那些同龄孩子就会一股脑地冲向后屋,从矮墙翻走——即便他们知道,我妈从来没管过我玩电脑。
我十分看不起这些孩子,虽然和他们关系还算不错,可那是戴着面具的我。只有和肺结核聊天时,我觉得才算平等。
另外,我注意到,肺结核的头像是电影《致青春》里的车模。一个身材很好、表情像是痛经似的坐在那里的女人,瞪着眼睛看我。
那时,乃至之后的几年里,我都很想当那样的大姐姐。我隐约觉得受到了冷落,我被看不起了,那也是头一次,我感受到了不公平,我是小学生,所以他轻视我。我也想成为他仰慕的大姐姐,但“大姐姐”的身材、气质、文化却离我很远。
我从来没那么渴望长大过。
有些事情,你一旦决定了,事态就会飞快变化。当我决定要变成熟,时间带来的影响就加倍地在我和我周围体现,最明显的一个标志是《奥比岛》的变化。
《奥比岛》逐渐变得复杂,岛上新开了动物园,我可以养珍稀动物,但过程却很繁琐,我要经常去冒险,每次冒险都需要充值。游戏的进度也催人投入,只要有两周不上线,我就觉得在逐渐被岛屿上的人们抛弃。
为了挽回一切,过年时,我用把压岁钱都换了点卡,点卡十块钱一张,对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巨款。我一口气换了三十块钱点卡,又折成《奥比岛》的红宝石,开了一个月红宝石会员,升级了珍惜动物,我把它展示给了肺结核。
当时我和肺结核已经有一个月没聊天了,他显得有点迟钝,半天才回复我,内容却很奇怪,说他也玩《奥比岛》了。“我们换账号玩吧,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他说。
我对此没有怀疑,与他交换了账号。在我登上他的账号前,他已经登了我的账号,给我发消息:“你看好了,我卖了你的珍惜动物。”——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赶紧修改密码,但被删除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之后我发消息,骂他骗子,他一句也没回。
我至今不知道肺结核的动机,也无意为他辩解,但严格点说,肺结核不算是骗子,他没有偷走我账号里的东西,他只是在破坏一切。
后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登录了肺结核给我的账号密码。他没有骗我,他的账号是一只黑色小熊,戴着一副墨镜,只用初始皮肤,没有穿上任何游戏里的衣服,名字也是空的,仅是一个句号。
我觉得这很酷。
有一段时间,我也会把服装脱下来,戴着墨镜,摆出一副高冷但无害的样子,在《奥比岛》上到处走。
双线恋情
2012年,我上了私立初中,封闭式教学,暗无天日的三年。只在周末,我才有时间回家碰电脑。
太长时间不玩,我跟不上《奥比岛》和《摩尔庄园》新出的玩法,逐渐对这两款游戏失去了兴趣。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游戏里,它们都是淘米旗下的,和《摩尔庄园》共享同一个账号,方便我随意切换、找人。
我的成绩不错,所以花钱上了私立初中
我玩了很长一段时间《小花仙》。它和《摩尔庄园》里那种丑样子不一样,里面所有角色都身材苗条,有小翅膀,很漂亮。游戏玩法以买卖衣服、种花和飞来飞去闲逛为主,大部分玩家是女孩。
那段时间,我对女孩始终兴趣寥寥,在网上放开自我之后,我只和男孩交心,只跟男孩吵架,我觉得男孩迟钝,但又对我足够接纳。这种感觉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十四岁。我厌倦了“小公主”这个称呼,改名为“爱情天使”,一个男网友却对我说,我是爱情“舔屎”,破碎了我的一部分想象。
在《小花仙》里,我只遇到过一个真正的男孩。他的年纪比我还小,让我不屑于交往。我那时很渴望能有一个男孩坐在我《小花仙》的家里,因为我孤独,而且我认为《小花仙》里的男性角色装扮也十分好看。
一直以来,我关于那天的回忆都是以他人视角展开的:周末的一天,小花仙“小公主”的好友“白玫瑰”上线了,她惊奇地注意到,好友小公主的家里居然坐着一个很绅士的男孩,那个男孩和小公主一人一句地闲聊,又客气又成熟,于是白玫瑰既羡慕又妒忌,但又觉得“小公主”遇到了真爱。
小公主不用说,就是我,而那个绅士男孩,还是我。
现实是,我建了个男角色,并扮演着他,自己和自己对话。我希望会有别的小女孩看到我有个男角色陪着,白玫瑰或者别的什么人都行。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模拟约会,在不断地一问一答中,我意识到自己作为恋人的优点与缺点:女性身份的我温柔、细腻、但不会表达,想要什么只会流泪;男性身份的我却一点也不介意,非常喜欢这点。
这种喜欢,是我孜孜不倦地在《小花仙》消磨时间的主要动机。
与此同时,我在现实进行了一场隐秘的恋爱。我喜欢上了同村小凤的弟弟,那个玩《摩尔庄园》的男孩。在有限的周末里,他一边和我玩《QQ飞车》,一边在《摩尔庄园》暗地里跟我聊天。我们聊得很暧昧,但一旦离开那个虚拟空间,一切又变得无趣起来。
有一天,我听见他对别的男生说,我开车技术很差,总撞到路。
真正让我们决裂的一次,是他在班上用打火机烧我铅笔盒上的贴纸。我一直对每样东西都很有感情,愤怒下,我把铅笔盒被烫得通红的那面拍到了他脸上,给他留下了至今没褪掉的疤痕。之后,他始终不承认那道疤痕和我有关,这让我内疚。
后来,我又多次在网上寻找比我大的男孩们交流,不带任何感情地聊天,在现实,我也一直暗恋一个又一个男孩。十八岁,我考到了南方一所大学,谈了恋爱,又在几个月后分手,读了研究生,写的论文也和游戏与人、与表达相关。但无论我走上哪条路,网上认识的那些男孩,却始终和我保持着稳定的联系,他们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此刻手边的书,想到了,就拿起来翻一会。
结束
那个年代,所有游戏都那么喜欢做社交。
在我眼里,页游的本质就是社区,是为了交友,我也一直在交友。除了肺结核外,我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我在那里长大到足够坚强,才踏入现实。
十四岁之前的我,始终没离开过页游。我一直觉得那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因为我展现了现实生活没有展现出的样子。与之相对的是,我一度轻视同龄人,认为他们不配了解我。
——真的是这样吗?
更可能的是,当时我对自己非常执著。我不愿自己的虚弱部分被质疑,所以只跟别人交流无可置疑的部分,这种交流只会发生在互联网上。
就这样,当页游让我熟知了自己后,我与页游渐行渐远。但从没停止过追求交友,剩余的青春期,我投入了微博的怀抱,同时,又以“爱情天使”的名号,在一个又一个QQ群中游荡,我认识了好多大我一些的男孩,在和他们的交流中消磨了许多时光。
成年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用:我的想象力尚未因渴望和隐秘的幻想而丰富。我也没有网恋,在那个除了成绩外对青少年别无所求的世界,我似乎做着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真的是这样吗?
回忆没有结尾,我上述的每段经历都有同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可以用来收尾。那就是,我一直在保存那个被小心翼翼维护的自我,2009年到2012年的页游时代,就是我的生长史。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 (ID:chuappgame),作者:彭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