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女儿是故意的。她不写作业，缠着李春秀请明天的假，说早上起来再写完，不去学校了。晚上9点多，李春秀刚从银行下班回来，一身疲惫，伴随着一种暴怒：女儿又不愿意上学了。
女儿是家里的小女儿，15岁，读初二，成绩中等，却越来越不愿意上学了，哭着闹着，总有新借口。一开始，李春秀只是担忧、焦虑，后来这种心情发展成焦急。她试着劝女儿去上学，讲了各种道理，都没什么效果。于是劝说变成了吵架，然后变成动手——“就打她，死打。”
为什么不愿意上学？李春秀想，问题可能出在“手机”上，更准确一点来说，出在网络上。女儿还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只有一个小平板。不去学校肯定是想着看平板，因为上瘾了才不想去学校。
她把家里的网停了，不再让女儿上网，只能等她下班回来后开热点才能用上。但好像没什么效果，女儿还是不愿意去学校，断断续续地请假。寒假到了，网络停了1个多月，年后，老师说必须要上网课，李春秀只好把网络接了回来。
接回网络后，女儿说，之前断了网，她画完稿子都不能给单主发图。
李春秀没太听懂。女儿给她解释，自己在网上做画手，接单，给人画画赚钱。女儿画画很好，小时候学过几年国画，自己还会画一些漫画小人，李春秀也觉得好看，她经常为这件事感到骄傲。但她之前以为，女儿画画只是自娱自乐，没想到还和网络上的人有金钱往来，似乎还赚得不少。
女儿又说，不去学校，是因为在班里没几个朋友，班里的男同学欺负她，朝她头上吐口水，几个老师也对她不好。女儿开始哭，对她重复那句话：“不想去学校。”
李春秀没面对过这样的事情。她和丈夫束手无策。她有点后悔，更多的是心疼。李春秀问女儿，想不想休学，女儿说，不想再读一次八年级九年级了。她只好答应下来，就这样一直请假。给女儿请的假越来越长，最后一年多都在请假。2022年10月以后，女儿基本再没去过学校。只有一次，需要拍学籍照，女儿去了一趟，拍完照后立刻离开了。
2023年年初，老师说，再这样请假，学籍就要注销了。李春秀实在没办法，只好给女儿办了休学。
休学后，女儿跟她要了一台手机，是大女儿淘汰不要的苹果6S，很老的款式。
手机
女儿用了这台手机一段时间。它实在太旧了，性能很差，电池也坏了，需要一直连着电源才能使用。每次出门，女儿都要拿上一个沉甸甸的充电宝，全程给手机插着电。临近1月底，北方还处于冬天，天气寒冷，女儿带着手机去学校门口和朋友买小吃，结果刚把手机拿出来就关机了，她放在肚子上暖了半个小时都没好，最后只好眼睁睁看着小吃摊的东西卖完。
那天女儿是哭着回家的。她和李春秀讲了这件事。
李春秀知道女儿的意思。女儿想换手机，但她不想这样做，怕的还是那一件事——“沉迷”。不久前，她从银行退休，有更多时间在家里，李春秀感觉女儿好像有点太着迷于网络上的世界了，休学后，她经常半夜不睡觉，和朋友聊天、打电话。有时候李春秀起夜，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熬夜对身体不好，她担心换了手机后，女儿会一晚上不睡觉。
李春秀给女儿买了保暖贴，薄薄一层，可以贴在手机上，这样就不会关机了。
但这不解决女儿的问题，女儿委屈地对她说：“想要一个性能好一点的新手机，现在这样太不方便了。”
李春秀想起，大女儿也是中考后才有的手机，于是对小女儿说：“你中考后，肯定会给你买一台的。”丈夫在旁边附和：“你也可以自己攒钱买。”
女儿的脸一下子垮下来，她回了卧室。李春秀能听到她在哭。一整天，女儿都没和她说话。
我是做错了吗？李春秀有点无措，中考后换手机，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她又想到买小吃那件事，想着是不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到，应该给女儿一些现金，这样的话，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女儿就可以付现金给老板。
问题是出在没给女儿现金吗？李春秀不知道。
她只好考虑向其他人求助。李春秀知道小红书，觉得上面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她第一次下载了这个软件，发了一篇帖子，标题写道：“15岁的女儿想要手机，我应该怎么办？”
教育
对于女儿的教育，李春秀总是感到焦虑。她今年52岁，大女儿25岁，和小女儿差了10岁。养大女儿的时候，好像没出现过这么多问题，李春秀觉得，这可能也和社会环境有关：10年，一切变得很快，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李春秀小时候经常挨打。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有4个兄弟姐妹，1个哥哥、1个妹妹和2个弟弟。那个时候，村里人普遍不会教育孩子，李春秀的父母也一样。犯了一点小错，贪玩了、想讨要没用的东西、弄脏了衣服、打碎了碗，父亲和母亲只会用暴力手段，“就打，往死打”。李春秀的母亲也会打人，下手狠，打得很疼。
后来，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改成了另一种惩罚形式：家里一个孩子犯错了，要由最大的孩子去打那个犯错的小孩，不然就所有人一起挨打。他们家几个孩子关系好，李春秀的哥哥从来都舍不得动手，于是几乎每一次，一点小错，都会发展成所有人被罚的场面。
那个时候，李春秀很恨父母。她有一本日记，写了很多骂他们的话。除了怨恨的咒骂，出现的最多的词是“不理解”，她觉得，父母从来都不理解自己。
但恨也是有限度的，不敢太恨。每一次，李春秀写下那些骂人的话后，总是很快又感到心虚和歉意——“觉得自己骂得太过分了。”毕竟是父母。她买不起胶水，只能找来蒸熟的米粒，碾碎了，把骂父母的那几页纸粘在一起。李春秀忍耐着，幻想着长大以后离开家里。
可能是小时候被打坏了，李春秀意识到一件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更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她只好动手打人，就像当年自己父母做的那样。大女儿也是被她从小打过来的，她还砸过大女儿的手机。有时候，李春秀也会觉得，孩子都是这样被打过来的。
但李春秀一直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年纪渐长，她开始像同辈人一样，变得平和了一些。她动手的次数变少了，虽然偶尔还是控制不住，但总之比以前少得多。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代沟”，小女儿年纪太小，她总是搞不清她在想些什么。她们经常吵架，吵到后面，李春秀开始崩溃。
李春秀做过一些努力。她会玩抖音，也通过抖音加了几个“育儿交流群”，群里都是家长们在聊自己的孩子，小到七八岁，大到十五六岁。要不要补课，报什么课外训练班，今天和孩子吵架了，不懂时下流行的玩具……家长们各有各的忧虑，他们在群里聊怎么和孩子沟通、相处，也彼此劝说、安慰。李春秀觉得挺有参考意义，靠着这些，她能勉强缓解一些自己的焦虑。
教育是一件复杂和艰难的事情，往往伴随着时间、金钱和精力的高昂投入。而李春秀的焦虑在于，她连开头都没做好。她总是不了解、甚至很难理解自己的女儿，也就无法判断自己做得是否正确——就像“要不要给女儿换手机”这件事一样。
理解
那篇帖子被算法推流，得到了比李春秀想象中更高的热度。下方点赞最高的几条评论，都是对李春秀的指责。评论者大部分都已经成年，语气不满，态度激动。
——现在不是以前，15岁有手机根本不早，而且她都因为这个手机在朋友面前丢脸，觉得自卑了。
——她都说用不了了，你还觉得凑合用也行，你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啊……我2010年上初中就有自己的新手机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你还害她在朋友面前丢脸。
“我没有想那么多……”李春秀对我说，“我以为她只是觉得付不了钱。看了评论我才反应过来，她或许是因为这个。”
评论区靠后的地方，更多是和李春秀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的嗫嚅。
——我用的6SPlus，32G内存，每天都要省着用。
——我妈妈答应我初中毕业就给我买手机，时间到了又说怕我沉迷不愿意买了，高中班上58个人，就我没有手机。大家都在班群里面聊天、分享，我像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在外面呆呆的。现在有手机了，之前去外婆家，我一直在玩手机，没有陪6岁的小侄子玩，小侄子哭了，妈妈说你别玩了，他看你玩手机他不能玩，他不开心。可是妈妈，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我不开心的时候你却拒绝我。
“我的女儿可能也是这样的想法。”李春秀想，“只不过我是她的妈妈，她不会对我表达得那么明确。”
李春秀发的帖子，点赞较多的评论
她有点紧张，紧张的原因不是自己被说教，而是因为看这条帖子的人很多、给建议的孩子也很多，每次有孩子评论，她就想到自己的女儿——她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是不是比表面上更难过？
有的时候，“理解”这件事好像在人与人之间隔了一层很薄的膜，用力撕开一道口子很艰难，扩大这个开口却十分轻松。李春秀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会因为没有玩具，或者只有很破的玩具而在同龄人之间感到自卑，这好像是一样的，但是女儿不确切地说出来，她之前就总是会忽略。
对于现在的小孩来说，手机是很重要的，李春秀意识到了这一点。评论区有人说，如果女儿出门了，因为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你不会担心吗？李春秀想，会啊，当然会很担心。她又想起来，现在连坐公交车都要手机扫码了。
“那个时候是我想得不够，现在确实不是以前了。因为我们过去的思想，肯定和现在不一样的吧，我自己想不明白，所以才想着发帖问同龄的孩子。”李春秀说，“幸好我问了。”
她最后回复道：谢谢评论区的孩子们，我知道了，这个手机确实不方便，孩子大了也要重视她的需求，是我想得不够，她姐姐愿意出一部分钱，让她自己也出一点，这个新手机就当是全家人送给她的礼物了。
担心内存不够用，新手机换了512G的。2月3日，手机到了，女儿很开心，把手机壁纸换成了一张喜欢的动漫角色的图片，她告诉李春秀，等雪化了之后，她要带着这台手机出去拍照。李春秀也很开心，这样女儿就不会天天闷在家里了，身体也能健康一些。
“我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李春秀对我说。
安慰
事情好像在变好，李春秀和女儿的沟通变得顺利、和缓。女儿养了一条小蛇，她说是网上的朋友送给她的，她照料得很用心，从麻绳养到了大拇指粗细，经常会特意给李春秀炫耀，自己把小蛇养得很好。
女儿养的小蛇
李春秀能明显感觉到，休学在家、养了这个小东西以后，女儿的状态变好了，她看起来开心了很多，整个人也舒展了起来，像一棵重新焕发活力的幼苗。她和女儿一起商量着复学计划，优先要保证的是“开心”，女儿的态度也没有那么抗拒了。李春秀想起来了，自己生她的时候，最开始的想法是：“希望自己的闺女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
让李春秀高兴的还有另一件事，来自于她的帖子。给女儿换了手机后，她在账号上更新了后续。她计划把这个号用来发和孩子的日常，如果之后还有什么不理解的，也可以在账号上询问网友。李春秀很感谢那些评论：“让我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了。”
她断断续续地更新着自己和女儿的日常：女儿养的蛇，女儿去做指甲了，女儿包了饺子、团了汤圆。评论区有很多网友夸她，说她是一位开明的母亲，能听得进去孩子的话、尊重孩子的想法，也有很多同样年纪的小孩，说“羡慕你的女儿有这样好的妈妈”。李春秀回复，自己之前也和那些无法沟通的父母差不多，“后来我的孩子生病了，我才知道我刚开始做的那些都是错的”。
这些评论让李春秀得到了一种被支持的感觉，很多人肯定她、鼓励她，也有小孩子把帖子的评论区当成一个树洞，讲自己和父母之间沟通的困扰。2月14日，有人给李春秀评论，亲近地喊她：“和阿姨同省哎。阿姨好久没更了，元宵节可以更新嘛？祝阿姨和女儿天天开心哦。”
于是元宵节那天，李春秀又发了一条帖子，说：“元宵节快乐！”有一个女孩评论：“阿姨元宵节快乐。我每天失眠好崩溃。”李春秀回复她：“听着歌睡觉，感觉会（不会）好一点呢？”
李春秀分享自己和女儿相处的日常
大女儿也会在假期回家，李春秀和两个女儿聚在一起，窝在沙发上，亲密地聊天，聊着聊着，李春秀开始对两个女儿道歉，说：“妈妈之前做的不对，对不起你们”。大女儿说，没事呀，我们现在关系也变好了。小女儿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这些时候，李春秀总是想起自己的母亲。长大以后，她和几个姊妹都离开了家里，不过大家还是都在同一个城市。老了后，父亲还是一样的暴脾气，经常会和人呛起来；母亲在5年前确诊了肝癌，现在已经是晚期，见一眼少一眼，她和姊妹们都一有空就回去看她。
“他们都已经这么老了啊，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只是会有点难过。”李春秀说。
他们都默契地瞒着母亲，只和她说是老年病，很正常的，危及不到生命，母亲从没有怀疑过。前段时间，李春秀又去照顾母亲，几个人一起，还聊起了小时候挨揍的事情。
“那个时候打你们，你们还都记着呢。”母亲讲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乐呵呵的，语气像是当成一件笑话、一件小事。李春秀看着她苍老的面孔，“和她聊着这些，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问：“聊着这些的时候，会不会也想听到自己的母亲说一句抱歉？”
犹豫了一会儿，李春秀承认：“是的。其实是想听到一句‘当时是我不对’，但是老人家又没有这种心思，所以算了。”
没关系的，她告诉我：“我妈妈没有对我说的话，我对我的女儿说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 （ID：chuappgame），作者：王琳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