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做剧本杀，有点儿像是10年前做独立游戏，但更简单、纯粹。”
2023年11月，叙事类独立游戏《吃香》上线，触乐和它的开发者那奇聊了发生在游戏背后的故事。那次聊天中，在谈及未来打算时，他在“继续做资料片，做续作”这句回答前，谨慎地加上了“或许”两个字。
现在来看，这两个字并不多余：《吃香》虽然拿到了好评，但市场没法支撑这款游戏的续作。因此，那奇暂时断了做游戏的念头，回归了老本行——剧本杀的剧本创作和发行。
经过几个月的实践，2024年3月，那奇告诉触乐：“小型、做叙事类独立游戏的团队，同样适合做剧本与发行。”
他的依据有3点。一是现在的剧本杀行业“回归了比较平稳、专业的生态”；二是“做游戏出来的人（尤其是叙事类、玩法机制类的从业者），做剧本有优势”；三是剧本杀是“一种更有意思的创作和自我实现形式”。
那么，剧本杀目前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态？它的剧本和叙事类游戏又有什么样的联系？它真的能成为独立游戏开发者的第二个选择吗？
剧本杀生态
“（剧本杀行业）现在正在恢复期，疫情结束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剧本杀市场没有太大的变化，那时也正是我们开发《吃香》的时期。”那奇说，“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其实正在变得更稳定。你可以看美团统计的数据。”
根据美团在2023年7月26日发布的《2022年剧本娱乐行业发展报告》（下文简称《报告》）显示，剧本杀2020年的活跃用户（每年至少有一次交易的用户）数量为124万，2021年的活跃用户数量为517万，2022年的活跃用户数为434万，在2022年年底触底，又在2023年第一季度开始恢复。
整个2023年，美团数据显示，剧本杀销售额回升到了4亿元，达到了历史最高峰的40%，在2024年仍然保持着上升趋势。
《报告》的数据截至2023年4月，显示正在增长
随着狼人杀的风靡、电视上相关综艺节目的播出，剧本杀进入大众视野，并在2020年左右达到一个高峰，大量资本涌入行业。白鸦就是在那时进入行业的，他的一个朋友开了店，他也接受朋友的邀请，成了一名剧本作者。
“当时每个人都说，更多资本第二年就要来了，就要来了……”白鸦还能回忆那时的场景，但事实是，2021年遍地开花的店铺中，少有资本的身影。“不管是增加实际场景，还是增加演出特效，效果都一般。剧本杀本身的形式和受众的需求并没有那么复杂，它的本质是参与感，盘子有限，资本能干的事情很少。”
白鸦非常清楚剧本杀玩家想要什么：“玩家们只需要坐在一起聊天，他们在意的是参与，他们要说，而不仅仅是听和看，满足这点并不需要投入多少钱，那些投入高昂的本子，留给玩家自己发挥的部分反而很少，大部分剧情变成了让玩家看的、或者NPC的戏份，就像一出戏一样，看个新鲜可以，但不能让玩家成为熟客。”
“前两年资本大量进入时，剧本杀就像现在的所谓独立游戏的生态，有人在做大型实景城，在古镇给你配上百个NPC做演出。之后当泡沫退去，他们会发现，剧本杀玩家不需要这些。”
根据多年做游戏的经验，那奇对剧本杀行业大起大落的状态感到一丝熟悉：“剧本杀作为有门槛的文娱行业，它的爆火和游戏行业过去的发展有点像。”
剧本杀的现状，更像是一种回归的过程。
前游戏策划莫双2018年进入剧本杀行业，负责发行，他把2022年的剧本杀比作游戏行业的“雅达利大崩溃”。
“疫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泡沫本身就要消散的。以前在泡沫最严重的时候，很多人都跳进来，当作者写东西，或是当发行。他们会做广告的投放和宣传，在展会上发出来，然后我们买回去研究，发现本子真的很烂，那时店家对发行已经没有信任度了。”
同时，发行也很迷茫。莫双还记得当时每个月全国有十几场展会，让发行们交钱去参加，到了之后，却发现来的大部分所谓“店家”，都是临时找来的玩家或者主持人，根本不买本子，热度都是虚假的。
剧本杀行业的链条分成3个部分，玩家、作者、发行和店家。作者和发行常是一体的，发行面向的是店家，店家面向的是玩家。“当店家得不到好的本子时，它们无法卖给玩家，行业就开始走向恶性循环。”
从这个意义上说，那奇相信，2022年年底至2023年年底，剧本杀的衰退是一种良性循环开始的前奏。根据企查查的数据，自2022年年底疫情结束以来，全国有2508家剧本杀店面开业，又倒闭了一半，白鸦感受，大部分店面关闭后，老板离开了行业，或是转去做了发行。
最终，现在的剧本杀行业趋势，就像剧本《请将我深埋》的作者宁冷说的：“市场逐渐转向了宣发端。”
一名剧本杀店家的回复
同时，宁冷开过一段时间剧本杀店，对发行和玩家都相当了解。
“不是说内容不重要，而是宣发的重要程度一直在逐渐增长，这和市场整体的紧缩有关联……发行对一个作品最终的售卖影响程度越来越大。”宁冷补充，“简而言之，写手的收入无论是单本的总流水还是分成的比例，相较于2022年以前都是要差一些的，且难以单靠自己完成剧本的独立发行。不过，目前市面上分成比例和流水也越来越透明公开了，大的发行方只要遇到合适的好作品，也会比较有契约精神和专业精神。如果写手有能力写出不错的作品，还是适合进入的。”
那奇把目前的剧本杀行业看作泡沫消失后的游戏行业，但不同之处在于，圈子内的监管并没有影响到它，反而保证了剧本的质量。以质量更好的剧本为基础，剧本杀行业正在复苏。
复苏的征兆，在于剧本杀开始有了更稳定、品类更细分的发行品牌。
随着曾经巅峰时期“百家争鸣”，也就是“还原本”“硬核本”“刑侦本”“演绎本”“情感本”“机制本”等等设定齐出的时代逐渐结束，市场越来越趋于细分化。喜欢推理的、喜欢情感的、喜欢机制的玩家逐渐聚合成几类固定群体。
比如喜欢推理的玩家，会玩到越来越多推理占比很大的本（主要体现在时长、体量、难度变大）；喜欢情感本的玩家，会玩到几乎没有推理但文笔细腻、文本丰满、演绎动人的本；喜欢机制本的玩家，则会玩到机制更加复杂的大型本。
在每一个细分类型上，剧本内容都会做得更极致。各个类型的剧本交替流行，也有创意出色的精品频出。一切正在变得更加专业。
当剧本杀行业更加专业，它本身的性质——轻资产创业——就显露出了真容，不需要大量的资金和薪资极高的人才，更需要的是剧本本身的灵感和创新：有好的剧本，就能留住玩家。
“就像以前的独立游戏市场，做什么的都有，有的人在创新，有人在深耕自己行业领域，那时，甚至两个人以上就不能叫独立游戏，得是一个人开发的才行。而现在的游戏已经变得很大、很商业，某种意义上说，游戏市场已经内卷到了一定程度，（独立开发者）或许很难抗下去。但反观剧本杀，它现在可能还处在10年前的独立游戏市场的状态。”那奇说。
面临的问题
从现状来看，宁冷认为剧本杀行业未来会变得更稳定：“从2022年开始到现在，市场一直处于从巅峰开始下滑的趋势，但也更规范和稳定。”同时，她也认为“增长到高峰期同样水平的可能性不大”。
就像《报告》中写的“剧本杀产业与经济发展程度相关”一样，宁冷也认为经济大环境和消费环境限制了剧本杀的增长，除此之外，她认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剧本内容同质化，难以推陈出新，导致玩家的审美疲劳。”
她的看法得到了另外一位剧本杀作者白鸦的肯定。
白鸦把剧本杀行业目前面临的问题归结为“优质剧本产能不足，大量劣质剧本涌入市场，最终导致玩家流失，玩家流失又影响了店家的数量，最后使得整个圈子缩小”。白鸦觉得，根本原因在于“和漫长的剧本发行周期相比，玩家消耗剧本的速度太快了”。
2021年的一份调查报告也显示，剧本质量差是剧本杀行业面临的主要问题
基于这种现状，那奇相信，原先做独立游戏的小体量团队，只要找到自己的定位，就能进入剧本杀行业。
剧本演绎与游戏节奏
“剧本，决定了剧本杀的门槛，它是需要专业性的。”那奇说，“一个剧本杀的手册有几百页，需要主持人花三四天去吃透它，还要开个几场，才能完全理解这个剧本到底在说些什么，应该怎样去主持，这其实是一件专业的事情。”
“我本身是从游戏行业出来的，我发现，游戏人去做剧本杀是有优势的。因为比起阅读体验，它更像是玩游戏，你要去考虑的是游戏中的那种反馈机制。”
剧本杀的剧本，目前有“硬核推理”“情感沉浸”“故事还原”“机制”等几个大类。那奇写得更多的是“故事还原”类剧本，这也是叙事游戏《吃香》的剧本范式：玩家扮演误入鬼宅的主角，在探索的过程中，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解开好友死亡的前因后果。
在《吃香》中，那奇曾经提到过自己的叙事方式是“保证每3分钟，玩家就会发现有新东西出来，让玩家能够一直保持着兴趣交互下去。”他认为，剧本杀也是一样的，作者要保证剧本能让玩家能每隔一小段故事就有出场的空间，看到故事的转折，得到行动的反馈……这一切的总和，被那奇称为“和游戏一样的交互节奏”。
营造节奏的目的，是抓住玩家的注意力。
根据剧本种类不同，“节奏”对应着不同的意思。“推理本的话，一个复杂的案子要拆解成很多小谜团和反转。这些谜团和反转要能维持每10到20分钟，让玩家在推理过程中立刻获得‘哦，我知道了真相’的感觉。”
一个推理剧本是这么设计的：它由好几个案件组成，第一个案件玩家调查结束后，发现凶手是A；以此类推，第二个、第三个案件的凶手是B和C；之后又引入第四个案件，引导玩家调查D；此时，玩家会发现A、B、C已经全部被杀死了。
因此，前三个案件的凶手不可能是A、B、C，而当玩家以第四案里得出来的真相重新去看前三案时，他们会发现原来这几个案件是一体的，并最终揭晓真相。
这种机制的设计和游戏设计非常相似：玩家输出的行为，要被作者给出的结果强化，推动他们继续输出。在推理剧本中，玩家输出的行为是推理，在其他剧本（比如情感类剧本）中，则需要穿插更多能打动人的细节，表现出角色的经历，让玩家觉得自己在拆解这个人物的情感——此时，拆解就是输出。作者要做的，是根据人物的情感，给予一个新的视角，从这个情感中推出其他方面的情感。这一点和游戏中打怪、获得装备、强化装备后再打怪的循环一样。
剧本杀的剧本都会有主持人手册。“主持人手册会告诉你，怎样去把每一个环节带下来，我看过一些主持人手册，会觉得作者并没有做过游戏。”那奇说，“游戏开发者设计手册时应该知道，一开始要搭建的，并不是整个游戏的故事。”
那奇认为，故事在剧本杀的剧本设计中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像做一个游戏一样，把故事概念融进框架。不同类型的剧本，框架也不一样。
“以网络游戏举例的话，开始要去搭建数值系统，数值系统牵涉到付费，然后才是具体的玩法。而剧本杀设计和游戏开发共通性很强的一点在于，作者最开始要去考虑的是剧本的玩法，或者说机制，而手册中每个环节的设计，优先度要在故事之前。”
在节奏和机制设计之外，作者还需要考虑剧本杀和游戏最大的区别——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剧本杀和游戏不一样，游戏当然也考虑不同类型玩家的需求，但剧本杀更强调每个玩家本身扮演的角色的需求，它更聚焦于一点，要设计的交互也更复杂。”
“所以，具体去设计时，确定了节奏和机制后，作者也要考虑到在这10到20分钟之内，玩家们因为某一个环节而交谈、博弈或者欺诈的时候，他们之间会不会发生你没想到、但又在规则内的交互。”那奇说，“有一次玩剧本杀，我就被一个女生骗了。一开始，她告诉我游戏目的是要收集宝石，然后又说，只要和她说一件事，就可以给我一颗宝石。我就这么做了，她也确实给了我宝石，但结束时，我发现这个规则是她编出来骗我的。这就是剧本外的交互。”
实践
在设计理念背后，是那奇的实践。就像宁冷说的，在剧本杀行业要挣钱，主要看两点，一是“写手的能力和预期的收入是否匹配”，二是“写手的作品是否投递到了合适的发行方”。
游戏行业出身的那奇，有作为剧本杀的作者的能力；同时，他和《吃香》的美术包包成立了一家发行品牌“葫芦世界”，在圈内享有一定的口碑，这使得那奇满足了宁冷口中的标准。
根据玩家反馈，那奇的剧本立意很高，其中有思考，伴随着和历史紧密结合的故事展开，还原故事的过程曲折又层层相扣，画面感十足。
那奇的创作欲也是这样的，他想要表达自己的思考，这些思考总是相对严肃的，他却能用娱乐又浪漫的形式把立意包装起来，完成自我表达。这种表达和《吃香》类似，但在玩法设计上，又比游戏更“轻度”，可以更专注于剧本。
那奇写过一个王家卫风格开头的剧本，他在构思时大量参考了近代历史，把武侠和现实结合，最后传达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并不只是为了市场而在写作。
目前为止，那奇做出了两个“百万流水”的剧本，这是个不错的成绩。但这份成绩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长久的积累——2016年，那奇创办了写作阅读社交软件“葫芦世界”。在做“葫芦世界”的那几年，他得到了一个细致丰富的众创世界观，许多用户在其中为这个世界观添砖加瓦。2018年剧本杀刚刚兴起时，他也是剧本杀的忠实玩家。
做剧本杀让那奇感到快乐，这种快乐和他在开发《吃香》的过程中感受到的快乐一样，包含着一种自我表达的满足，但又有些许不同：“叙事游戏当然好，但它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体量也太大了，总会有让人感到无聊和痛苦的部分。”
“对我们这样的独立游戏创作者来说，剧本杀很友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 （ID：chuappgame），作者：彭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