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青年“断亲”现象引发公众与学界的广泛关注。实际上,80、90年代农村外出务工潮兴起后,一些60、70年代出生的农村人在外出务工过程中,即已开始以家庭为单位“断亲”。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随着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现代性观念的进一步扩张、外出务工潮在全国范围内的进一步扩展,越来越多的80、90年代出生的农村人在乡土迁移过程中实施“断亲”行为,从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两个维度走出乡土。


记得在我小时候,与乡土熟人社会以及亲属关系网络越来越疏离的家庭与个体在村庄中往往都会得到很多的负面评价,在村民日常的闲谈中,会明里暗里地指责这些人不通人情世故,“忘本”,没有“人情伦理”。在许多家庭内部,这些人常常被家中老人以及家长提及,作为反面例子来教育子女,无论以后读书读得多厉害、在外面发展得多好,都千万不能“忘本”,变成“白眼狼”。


农村人在交流中常常会略带夸张地举一些实际的例子来嘲讽、抨击这些实施“断亲”行为的家庭与个体。例如,有村民会义愤填膺地说到,本村或邻村的某某某在亲兄弟/姊妹生大病期间都不来“张张瞧瞧”(看望)/来了待了几分钟就走了,也不给点钱。有村民还会讲述一些“因果报应”的例子:“某某某以前家庭有事时亲友邻里都去帮忙,后来在某地发展好了,就和亲友邻里都不来往了,结果现在家里又出事了,又回来求着大家帮忙。你们看看,这就是现世报啊。”


不过,随着城镇化的快速推进,情势很快发生了改变。最早一批从精神层面快速脱离乡土的农村外出务工者往往有着更为强烈的在城市扎根的愿望,而不像其他许多60、70乃至80年代早期出生的农村人,外出务工赚钱后仍想着在农村建房子,其价值归属、社会关系网络、未来养老预期都在村庄当中。他们在村庄内部进行面子竞争,在建房、婚丧嫁娶、人情往来等方面进行大额消费、面子展演。


因此,许多最早实施“断亲”行为的农村人在房价飞速上涨之前通过不断奋斗、厉行节约,全力支持子代在城市买房定居。一些家庭在沿海发达城市或区域中心城市务工,然后在县城购房,甚至购买多套房产,在子代或孙代上学后,返回县城就业,从而实现举家进城。


随着市场经济改革的进一步推进,城镇化特别是教育城镇化在地方政府“土地财政”的助推下大肆扩张,优质公共服务资源特别是优质教育资源向城区集中,在县城买房也逐渐成为在婚恋市场上取得优势位置的前置要素。与此同时,乡土熟人社会结构正在逐步瓦解。于是,在村庄内部,村民对这些最早实施“断亲”行为的农村人的评价悄然发展了改变。


虽然仍有一些村民会在闲谈中暗戳戳出言嘲讽这些人,会批评他们不通人情世故,但更多时候,也会带着艳羡的语气夸赞这些家庭发展得越来越好。在村民的日常交谈中,会越来越多地举这样的例子:“某某某一家在外面勤扒苦做,已经在县城给两个儿子各买一套房了!”“某某某一家在苏州/无锡/常州买了100多平的房子,首付**万/全款买的,一点没贷款!”


在一些农村父母对子女的教育中,这些家庭也不再是完全负面的例子:“我们要是早点像某某家那样一直在某某城市打工,把你放在家里给爷爷奶奶照看,现在也能在县城买房了!”“当初不应该在老家建这三层楼啊,有这个钱不如像某某家那样在县城买房!”“某某某人家还是精明啊,也不和村里人进行人情来往,在县城里抠出了两套房子!”


不过,虽然会羡慕这些家庭,但许多农村老一辈人仍然十分重视亲属关系网络的维系,毕竟,这是他们最为核心的伦理信念与价值归属所在。例如,今年我和我妈产生了一个“冲突”:我的一位亲戚今年生病卧床,我妈多次让我带着妻子去看望一下,并不断和我说,我的某位哥哥、某位姐姐去看望,还给了许多钱。


但是,这位亲戚虽然从血缘关系上和我很近,但从小到大他们与我们极为生疏,即使这位亲戚和我的另一位亲戚是邻居,我从小到大也都只去另一位亲戚家玩耍。但在母亲看来,无论多么生疏,始终都是亲戚,要履行“人情世故”。然而,对我来说,我更愿意每年回来都去看望一下从小到大对我都一直甚为关照的另几位血缘关系稍远乃至事实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友。


诚如一些学者所言,工业化的高速发展、城镇化的快速推进、现代性观念的变革,使得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家庭结构、居住形态、社会资本、情感需求、生活方式等变迁,改变并催生了人们特别是年轻世代的亲戚关系认知方式,催生了“断亲”行为。事实上,随着90年代外出务工潮在农村的兴起,农村已经悄然出现以家庭为单位的“断亲”行为,随着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以家庭、以个体为单位的“断亲”行为一直在不断增加。


不过,几千年来以“家”为核心构筑出的传统伦理文化观念与亲属网络体系在中华文明体系仍然具有重要影响力,此外,只要我们的乡土社会结构仍在存在,这种文化体系就不会消失。并且,在“现代性的变革”乃至“后现代性的变革”中、在新自由主义的冲击下,我们会发现,以“家”为核心的差序格局关系体系仍是承载许多中国人超越性意义与在世性意义的港湾,是安放自我心理秩序的地方。在“断亲”与对传统的坚守之间,我们或许可以探索一条如孙向晨教授所提出的“以个体入亲亲”的第三种方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周新成(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编辑:竹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