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乡镇
除了老家那个农场,苏格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哪个乡镇待过那么长的时间。是的,做博士论文调研的那半年,虽然他是在派出所蹲点调研,但那不是正儿八经的乡镇派出所,而是由原来区公安分局改革而来,管辖好几个乡镇。后来工作了,单位在一线城市核心区,更与乡镇无关。
因此,塘口镇在苏格的生命历程中,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塘口镇,说出来想必没多少人听过,就算是在广东,也籍籍无名。如果你沿着沈海高速一直往南开,在江门市境内的那段高速上,你有可能看到前方的路标写着“塘口”XX公里。你会感到好奇,如果塘口镇籍籍无名,怎么可能出现在高速路的路标上呢?实际上,这个塘口镇确实有一定名气,是首批“广东省旅游风情小镇”,被中国侨联确认为第九批中国华侨国际文化交流基地,拥有世界文化遗产——自力村碉楼群,有“小观园”美誉的国家4A级旅游景区——立园。
可惜这不是苏格所去的塘口镇。他的塘口还要更远,要继续往西南方向驱车,直到阳江市。它是真的籍籍无名,虽然苏格每年都会来这个塘口镇待一段时间,而从来没有光顾过另外一个可能更有名的塘口镇。
跟往年一样,一过完春节,苏格就和同学们赶到塘口。从广州开车过去,300公里,不堵,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让苏格有些恍惚的是,他刚出阳西高速收费站,导航提示他还有五分钟就到!五分钟,是不是太快了一些!记得四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那至少还要开个20分钟。显然,导航没有错,因为联通塘口到县城的水泥路,已经完全修通,塘口成为阳西县名副其实的后花园了。
那一只麻雀
如果非要追问,塘口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东西牵引着苏格,让他每年都要来这里待上几天,那你得到的答案可能会有点奇怪。有人就这么问过他,苏格眯着小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可能是因为塘口镇真的非常普通吧,一看就没有特别吸引人的东西。
大家都知道,苏格是一个非典型的社会学研究者。很多认识的人,更愿意叫他怪人。人家都是被能吸引人的东西所吸引,他却经常被不能吸引人的东西所吸引。
客观来说,这个塘口镇着实很普通,甚至可以说过于普通。户籍人口4.4万,常住人口1.6万,农业生产为主,山清水秀。常年在中国中西部农村跑的苏格,对这样的乡镇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四年前第一次调研之后的夜间讨论,苏格就总结出了塘口最大的特色:普普通通。离塘口不远的程村镇因为有蚝、沙扒镇因为有沙滩,都比塘口出名多了。
可就是塘口这普通的气息,抓住了苏格的心。如果说80%的乡镇就长这个样子,那意味着塘口就是那一只可供解剖的麻雀。把塘口研究清楚,也就把80%的乡镇研究清楚了,那几乎就是80%的中国啊!如果这么一只麻雀都不能让苏格心动,那苏格就不是苏格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寻找这么一种理想型。他始终关注的焦点都是那80%的世界,普普通通,有些泥土味,残破的传统在巨大的时代变迁中摇摇欲坠。这就是苏格想要真正了解的世界,从这里出发,他相信一定能够剖开中国现代化这颗坚固的种子。
可是,谁信呢?这里的山和水,田和土,人和物,就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哪有什么现代性的影子?
山水和楼堡
对于从小长在山里面的人来说,苏格自然不是特别留心塘口的山,何况塘口是丘陵地形,没有特别高大的山体。但是说到爬山,苏格一向都是喜欢的。当他们一行人登上桐油山,苏格就暴露出山里人的顽皮劲,这里跳一跳,那里扒一扒,仿佛可以找到童年在外婆老家山间摸鱼的场景似的。
顺着桐油山一路蜿蜒,你可以抵达阳江第一高峰鹅凰嶂,海拔1337米,当然,它不在塘口镇,不在阳西县,而在隔壁的阳春。塘口人对桐油山的记忆,自然是从那里的蜂蜜开始的。公平地说,除了蜂蜜,还有那里的山泉水和山泉水在大石头间形成的天然泳池。苏格当然没有下水,他的研究生就在旁边。后来,这位研究生读了博士,今年春节也兴冲冲地再次来塘口调研。
说到水,塘口倒是有些特色。它有个村子就叫热水,你可以猜到,这里的温泉是不错的,虽然没有成为旅游景点。至于茅垌水库,水质是极好的,有一阵子苏格他们都想去测一下,这水库的水是不是富硒,毕竟塘口拥有广东省唯一一块全国富硒认证土地,1530亩,就在茅垌水库周边。作为一个外地人,要找到这个水库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导航信号不好,但是苏格每次都能凭感觉七绕八绕找到它。苏格当然不会忘记夕阳下的三甲河,尤其是那座塘口陂,遮挡不住的流水就像青春一样,贯穿塘口全域,缓缓汇入南海。
三甲河,不舍昼夜地奔流,不像那些坚硬的楼堡,默默对抗着岁月的侵蚀。来到塘口,你当然可以去看看泰安堡、定安堡、周安堡、永安堡、镇安堡以及迴隆寺、竹松书室等古建筑。这些古堡虽然名气不大,但却是塘口不那么惊心动魄的生命之河中,留下的那么几块漂亮的鹅卵石。
实际上,苏格并没有爬完整座桐油山,更没有翻过鹅凰嶂。他也没有走完所有的古堡和书室。因为每年来塘口,他想看的是那里的人。他和团队走过全镇16个村社,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苏格知道,那些已经成为朋友的乡村干部和农民,大概每年都在心里嘀咕,好家伙,又来了!他想干什么呢?
现代化种子
让苏格忐忑而又感动的是,每年来,他和团队都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包括乡村干部和老百姓。虽然每年来的时候,春节假期其实还没结束,多少有些“扰官”和“扰民”。如果不是村干部下班后请苏格和同学们一起窑鸡,苏格大概都快忘了童年在荔枝山上窑红薯的岁月,以及村干部逐渐被困在文书工作和各种迎检工作的烦恼。家有残疾人的大叔告诉苏格,他虽然身体不好,每年依然要种七八亩水稻,产量很高,平时也会捡拾些废纸皮去售卖,希望尽可能不要给国家增添麻烦。另外一个70岁的大爷,养着牛,种着田,即使儿女反对他继续种田,他总觉得,只有劳动才是快乐的、健康的。
正是这些平凡的个体,他们平凡的辛苦和快乐,才真正抓住了苏格的心。那么多的人口外出务工,村庄到底是谁的村庄,三农政策到底是为谁的三农政策,乡村现代化到底是为谁的现代化?这是塘口这个平凡乡镇抛给苏格的巨大命题。
这些年在塘口调研行走,让苏格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村庄首先是在村人口的村庄,住在村里的人,包括村民和村干部,有他们自己的需求和期待,那么我们的三农政策就应该首先回应这群人的诉求,而不是上层管理者对于美好生活往往不切合实际的想象。
进入普通乡村,理解普通乡村,回应普通乡村的内在诉求,实际上也就是回应广大农民的普遍诉求,并以此为基准来制定三农政策。这大概就是苏格想要剖开的那颗现代化种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林辉煌(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编辑:Ally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