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真的受了这种贴文的煽动,到法院去交了起诉书。还洋洋自得的在网上秀出了他在法院的排号。
而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张罗此事的人居然在网上搞了一个投票,结果一万多个投票者当中,居然有九千多个赞成起诉莫言。
很多人在这个新闻之后惊讶于当今互联网对莫言恶意之浓厚——实话实说,这九千多个投赞成票的人当中,我都怀疑是否能有小一半的人真的看过莫言的小说。可是他们就是能够在看了一篇寻章摘句的大批判文章之后,一口咬定莫言有罪,这是怎样素质和道德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着实令人怀疑。
不过我觉得更加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煽动这场投票者和投票赞成者几乎在自然而然当中展现的那种恶意——可能煽动此事的人自己也觉得,构陷这样一个诺贝尔奖得主自己着实有点“底潮”,那怎么办呢?于是他就搞了个投票,摆出一副“是非功过自有公论”的架势,好像集了近万人的赞成票,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说:“你看莫言的“辱华”都引起公愤了,我起诉他没错!”
甚至我估计,我们这些人写文章为莫言申辩,也会有人阴阳怪气的说:“民主”不是好吗?现在大家投票赞成起诉莫言,这就是民主的实践啊!怎么,这时候你们要双标了?
如果有人居然真的这样认为,那我怀疑我是否是在跟一个没受过半点人文教育的原始人在说话。
在两千多年前的古雅典,曾经有一项古怪的法律,名叫陶片放逐法。它是公元前五世纪的克里斯提尼改革之后施行的一条法律。该法律规定,如果雅典公民们认为城邦内某人的威权已经大到了足以威胁雅典民主制度,那么就可以在陶片上写下他的名字,丢到某个特定的广场上去,等到广场上某人名字的陶片积攒到一定的数量(一般是6000个),就可以启动一定的审判程序,决定是否放逐某人,放逐期间这个倒霉蛋的家产会被得到保护,但会被剥夺公民权,并在五至十年内不能回到雅典城邦。
当然相比微博上那个投票起诉莫言的闹剧,我觉得两千年前的古希腊人多少还理智一些,毕竟“陶片放逐法”往往只针对一些政治上的大人物,而不会针对莫言这样一个写书的,其暂时剥夺的也只是这个人的政治权利,而不是要至其死地而后快。
但我们在陶片放逐法当中,依然可以看到雅典人有一种幼稚而野蛮的天性:他们觉得群体意志可以无限度的凌驾于个人意志之上,肆意剥夺一个个体当有的权利。
也就是说,当一群人看某个人不顺眼的时候,即便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做,群体似乎依然可以以多数人投票的方式去对无辜个体施加处罚。
这就是陶片放逐法背后的思维逻辑,而这种思维逻辑再向前发展,也就是传说中的“暴民政治”,在雅典共和国末期,雅典人以“民主”之名进行了很多堪称丑恶的表演。比如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同样以公投的方式,处死了有功于国的十将军,又在战后以败坏年轻人道德的名义公投处死了苏格拉底——后者在西方政治史上更为著名。
是的雅典民主制在其行将灭亡时一系列的丑恶表演,直接导致“民主制度”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在欧洲一直没有什么好名声。从柏拉图到西塞罗再到马基雅维利,一直将雅典式民主看做一种很差的政治体制,甚至还没有君主制可爱。
但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其实大家都误会民主了,造成雅典式公投闹剧问题的根源,其实并不是民主本身,而是雅典人滥用了这种制度,让它无理由无底线的去侵害了一个无辜个体的私人权利。如果一个社会一条个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的底线意识,只要求个体无底线的去服从威权,那么掌握这个威权的无论是民主、还是君主,其本质都将是一种专制。社会将在权力不加节制的权力的肆意挥舞下尸横遍野,最终没有人能从这样的制度中得利。
所以,像孟德斯鸠、托克维尔这些启蒙思想家,在呼唤民主之前首先都会呼唤另一种东西——法治,他们呼唤社会要先建立一条刚性的、公平公正的、任何人不可逾越的“群己权界”。因为他们知道,一个社会如果脱离了对私权的尊重,都将带有危险的气息。最终公权力通过何种方式去实现——是靠君主一言决之,还是民主投票,相比这件事来说,反而不那么重要。
所以比民主更关键的是法治,这是现代社会的常识。
正如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一书中所说的:“对一个人的不公正,就是对所有人的不公正。因为对一个人的不公,其所显示出来的是“制度的逻辑’,最终可以用来对待所有人,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到头来不受这份不公的侵害。”
具体到莫言被万人投票支持起诉莫言这件事,我们要问的一件事其实是,这种用显微镜寻找他人言论中的一句话或一个词语,然后极尽所能的展开丰富联想,进行疯狂的构陷和攻击。然后搞个什么网络投票,煽动支持者去举报这种事情,真的是可以发生在现代社会的么?
如果可以,那么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你每天在朋友圈里说那么多话,谁能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经得起这样显微镜式的审查?
但凡有人想要构陷你,把你几句话摘出来,也对给你搞个这样的起诉,请问你怎么办?
而信不信,即便你不如莫言老师那般有名,真要让那些构陷者做成了气候,到时候给你来个起诉公投,集个上万支持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因为对于那些点“支持”的人来说,毁灭你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成本。
所以这种风气一旦成了气候,最终将毁灭我们所有人——我们要么变得人人自危,所有人都不敢乱发朋友圈,甚至不敢作哪怕艺术和文学的表达。舆论空气将在这种愚蠢而自发的窒息下走向死亡。
要不然,我们就会陷入彼此之间无休无止的互相上纲上线、攻击构陷当中,一旦发觉某人要这样“整”你,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搞这么一出去“整”他,这就是所谓“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再或者,这两种灾难会同时降临,所有人都将在自身安全的追逐不安和对他人的恶意审视中谨小慎微的过日子。
请问,这难道是我们想要的么?
所以保护莫言,就是保护我们自己,人家古希腊人两千多年前的所犯得错误,我们今天拿来再犯,是不是显得我们太low了一点?
再问一句,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诺贝尔文学奖大师,我们能不能对他稍微好一点?
请在这场“人渣大合唱”中保护莫言老师,保护莫言,也就是在保护我们自己的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