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2023年发布的《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显示,近两年,未成年人犯罪事件总体呈现上升趋势,其中检察机关受理审查起诉未成年人犯罪居首位的便是盗窃罪,占比高达26.7%。
河南省H县公安局刑警队的副大队长李振乾(化名)为此头疼不已。H县盗窃案频发,但抓到的嫌疑人大多是十四到十六周岁之间的未成年人,且大多不是H县本地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七条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
这说明,对于未满16周岁的盗窃犯来说,警方哪怕抓到嫌疑人也定不了罪,教育过后只能放人,再看着他们反复利用漏洞,被抓起来再被放走。
仅去年一年,H县共发生未成年人盗窃案325起,相比2019年的175起,2018年的163起,增幅巨大。与成人盗窃案的二十多起相比,数据更加惊人。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现象?这些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下是李振乾的讲述。
3000元现金、两条烟和一箱酸奶
去年5月,道康镇派出所接到一起报案:向阳路北段的一户人家,家里进了贼,被偷走了3000元现金,两条中华烟和一箱酸奶。
失窃这户人家大门口安装了监控。失主愤愤不平:“没王法了,家里有人,门口有监控,还敢进家偷。”
失窃的时间是5月28日上午9点,女主人一个人在家,她在二楼阳台晾衣服,大门没关,保姆带着孩子出去玩了。这个在胡同底的院子平日里鲜少关大门,也没见丢过东西。直到29日,该给保姆发工资了,女主人才发觉钱不见了。
一查监控,28日上午,两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进了院子,4分半钟后,嫌疑人提着酸奶,拿着烟,仓皇跑了出去。
根据监控画面,我们调出了嫌疑人的户籍信息——嫌疑人来自200公里外的L县,现年14岁。我们联系到嫌疑人的户籍地派出所,派出所告诉我们,这两个少年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们辍学之后,到处浪荡,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家了。
同事忙嘱咐村干部留意,等人回家,立刻报信,实施抓捕。视频侦查中心根据照片,把嫌疑人上了临时管控,他们只要经过任何一个天网探头,探头都会报警。
6月1日,两人经过文明路口时,探头警报响了,视频侦查中心联系岗楼执勤的交警抓捕了他们,随后把人带到了派出所。
这两人,一个染了一头金黄的头发,一人裸着上身,露出前胸和后背上的刺青,颇像港片中的古惑仔。他们把自己搞成这样,猜想也是为了是虚张声势,制造不良少年的标签,偷窃时如果撞上人还能吓唬对方。
《少年的你》剧照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84条明确规定,询问不满十六周岁的违反治安管理行为人时,应当通知其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到场。由于其父母一时无法到场,我们通知了妇联的工作人员过来。
没想到,“黄头发”和“古惑仔”十分痛快地交代了作案过程,对偷窃的金钱和物品也供认不讳。“黄头发”还跟审问的同事吐槽:“这么气派的家,买的酸奶竟然是杂牌的,难喝死了!”
如此孩子气的话,让我们也觉得好笑。
根据两人的描述,偷窃之后,他们一人买了一身名牌衣服。至于住宿,平时不舍得,这次偷得多,豪气一回。他们住进了新区的一个连锁洗浴中心,洗过澡后还找人按摩、修脚,一眨眼的功夫,钱花完了,烟抽完了,奶也喝光了。这次被探头捕捉是又想出来“搞钱”了。
在他们住的房间,我们找到一条烟和一个空奶箱。这俩孩子,一边吐槽奶难喝,还喝完了。
做完笔录,因为“黄头发”和“古惑仔”的年龄都不足16周岁,15天的治安拘留无法执行,500元的治安罚款,他们也无钱交付,很快放人、撤案。
这样的案件从立案到撤案,都是最快的。但是赃款难追,嫌疑人都挥霍掉了,有时候即使能搜出一些,比起损失,也是杯水车薪。受害人要想拿回被窃取的钱财,只能打民事官司,向嫌疑人的监护人索赔。
我们去联系了失主,失主说懒得折腾,只能自认倒霉,“以后会加强防护”。
除了居民区,商铺也是少年盗窃犯的目标。
白天,他们趁着店主不注意,偷拿个饮料、香烟、棒棒糖之类的小东西。到了晚上,有嫌疑人发挥身体瘦小的优势,通过地下室或者排气管道进入店铺,看到啥就偷啥。
他们只能凭感觉判断哪些东西值钱,偷得的赃物能卖就卖,不能卖就自己消费了。我们在追查的时候,并未发现他们有固定销赃途径。
一起案件中,嫌疑人进入一家饭店,先就着花生米喝了半瓶白酒,然后趁着醉意,拿走了收银台抽屉里的十几个钢镚,之后怀里揣了两盒饮料,离开了。与其说有什么恶意,更像是幼稚的恶作剧。当然,也有人会撬开橱窗,拿走店里的好烟好酒。
一起案件中,邻县的3名嫌疑人,正在一家连锁烟酒店作案,因为店里的报警系统和店主的手机是连在一起的,店主听到手机报警,立刻赶来,还拿钢管打伤了一名嫌疑人。
嫌疑人报了警,并做了伤情鉴定,结果是轻伤。烟酒店老板不仅要给嫌疑人出医药费,还得找他进行轻伤调解,要不然得负刑事责任。店主到处喊冤,自己明明是受害者,这下成了冤大头。
最后,我们从中调解,烟酒店老板赔了嫌疑人1万块钱。他委屈地问我同事,下次若再遇见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同事回答:“报警,等候警察处理。”
派出所里的嫌疑人/受访者供图
那位同事告诉我,他在回答的时候,其实相当无奈。几天前,他吃过早饭准备上班,赫然发现,自己停在胡同里的汽车左后玻璃被砸了。他放在后座的包是罪魁祸首,但或许没放包,也会被砸,这种概率得看嫌疑人的心情。
那一次,同事的包拉链被全部拉开,包被无死角地翻了一遍,里面的一盒烟、打火机、中性笔都被拿走,后备箱也被撬开,还拿了他两瓶白酒。
在家门口被偷,自己还是警察,他感觉无地自容。查看胡同里的监控,在夜色中看到两个少年的身影,他判断是这些少年盗窃犯干的。
回到单位,他把这事儿当笑话跟我们讲了。最近几个月,少年盗窃团伙,白天开盲盒般在街道或者小区里拉车门。有粗心或者不在乎的车主忘记锁车,付出的代价就会是车上的物品被洗劫一空。
我们不理解,这帮人都不喜欢学习,偷笔和书有啥用呢?审问后才知道,顺手拿的,有没有用,都要拿走。夜晚,嫌疑人的作案手段就更没技术含量了,直接撬开车锁或者砸玻璃。一晚上,能作案多起。
公安局先后接到几十起砸车偷盗的报案,面对少年盗窃团伙的疯狂,局里安排我们加强夜间巡逻,并联系社区组织市民巡逻,有情况及时报警。
野蛮生长的孩子,
与无从管教的家长
6月5日下午,又有一户人家失窃,这次房主外出回家和偷盗者不期而遇,双方都吓了一跳,房主还怕稚气未脱的偷盗者狗急跳墙,再有什么过激行为。3个小贼比房主镇定得还快,在房主打电话报警的时候,立在原地没动。
警察一来,看到的场景就是房主在和3名嫌疑人聊天。
房主问他们这么小为何不上学,为何偷窃,家是哪的,父母是干啥的……嫌疑人哪会老实回答,都是忽闪着看似单纯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胡扯。
这次嫌疑人是翻墙进院的,受害者出门未锁主屋门,给了他们偷盗的机会。
我们问他们:“如果主屋门锁了呢?”
嫌疑人毫不犹豫:“打碎玻璃。”
“如果有防盗窗呢?”
“撬开。”
反正总有办法。
他们碰见人了也不怕,能跑就跑,不能跑就乖乖留下。因为偷窃被抓,无非是到派出所串个门,很快就会被释放,毕竟不满16周岁,未成年人又不能建立犯罪档案。即使被受害人打了也不用害怕,“法律会保护未成年人的权益。”他们的原则是不伤人,伤了人事就大了。
在H县城发生的多起入户偷盗案件中,有一起案件,嫌疑人还在受害人家里下了碗方便面,从容地吃完才离开。还有一起,嫌疑人偷盗完,还留了张字条,歪歪扭扭的字,满是对照片上女主人长相的嫌弃,劝她好生待在家里,莫出门吓人。
那家的女主人非常气愤,尽管只丢了几十块钱,还是报了警。她要看看,嫌疑人长啥样,竟敢如此嚣张。直到在派出所见到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她叹息说,胎毛都没褪,就干起这行,他们爹娘看到该多绝望。
我们无从得知,他们的爹娘是否为此绝望,抑或是,这些孩子的爹娘是否知道这些事情?在他们繁重的打工生活之余,能抽出多少心力来关心孩子?
《隐秘的角落》剧照
嫌疑人大多来自农村,其中留守少年、单亲孩子占大多数。他们自小就和父母分离,跟着祖父母生活,学习与生活习惯差,规则意识缺乏,更枉论树立正确的三观了。
这些未成年人大多靠着自己的感觉野蛮生长。他们的父母即使接到派出所的电话,知道自己孩子偷盗,也不以为怪。因为这些孩子在踏入社会偷盗之前,先在自己家里偷窃,父母、祖父母、叔叔婶子、姑姑舅舅都是目标,父母家人多次管教,不见成效。带到打工地,少年们好吃懒做,依旧偷盗,只得让他们回乡,愿意干啥干啥,眼不见心不烦。
曾经也有一个家长很“配合”,让我们拘留孩子,我们告诉他拘留不了,家长又要求我们把孩子揍一顿,同事反问他自己怎么不打,家长说,他不舍得。
“先偷够一百万”
这么多起盗窃案的嫌疑人,我们只抓到两名H县本地人,其他都是邻县的。他们也很少单打独斗,大多是与同乡、甚至邻居家的孩子组成团伙作案。
曾经有两名嫌疑人被释放时,民警看到一个20岁左右模样的人,在派出所门口等候,然后3人有说有笑地离开。我猜测,那就是他们的“带路人”。
“带路人”大于16周岁的年龄迫使他只能“金盆洗手”,转而当了幕后人员,招揽或拉拢16周岁以下的少年入伙,他赚取他们“孝敬”的赃款。他告诉这些年纪更小的孩子,一定不能伤人,被打之后要报警、索赔……这些经验都是他们一趟趟进派出所总结归纳出来的。
我们问过一个嫌疑人,他们偷的钱需要给大哥“孝敬”多少。
嫌疑人说,这个钱随意给,没有定数,“大哥”义气,给少也没意见。
嫌疑人与他们偷得的赃款/受访者供图
多次被逮捕的韩宇(化名)就是邻县人,刚刚15岁。他和两个同乡辗转于A省的不同地市和县城,行偷窃之实,作案的城市如果景点著名,他们还会游览一番,小吃更是不会错过。
韩宇在H县作的多起案件,同伙不固定,有时候是自己的同乡,有时是当地的“同行”。每次作案,随机搭配,心情不好或懒得动,就歇着。这也符合他们的年龄,随意、随心、多变、不讲规则。
韩宇没见过母亲,他从小就听祖母狠毒地诅咒母亲不得好死,“哪有亲娘抛弃亲生孩子的,嫌贫爱富,她这辈子富不了!”韩宇听得耳朵起茧。
韩宇的父亲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回家的日子寥寥。即使管教他,也是简单粗暴的一阵暴喝或者劈里啪啦的一顿拳脚。父亲在家时,他做出俯身屈就的姿态,父亲走后,他该咋样还是咋样。
邻县民警联系韩宇的父亲,让他父亲管教他,他不接父亲的电话,他甚至对民警说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他要在16周岁之前偷够100万,到时候就能畅意享受人生。为了这个理想,他是我见过所有偷盗者中最节俭的一个。
因为未成年盗窃案无休无止,局长下令重视此类案件,并作串案、并案处理。抓到少年盗窃犯,立即联系户籍地派出所,让他们来带人,并叮嘱,带回去严加管控。
省公安厅根据多地未成年人偷盗案高发的情况,已下发文件,凡是户籍地的惯偷,再流出户籍地在外地犯案,扣除当地公安局的积分。积分低者,全省通报批评。
针对这些流窜惯偷,派出所的管控手段是能上学的让家长想办法让其上学,在学校期间不准请假。不能入学的,每天到派出所报到一次。
“16岁以后我就不再偷了”
年关将至,H县的那两名惯偷又犯案了。他们到派出所报到后,经过一家水果店,看店主不在,偷了两颗榴莲。等他们接到民警的电话到派出所去,一男一女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其中身高1.45米的14岁男孩说:“我们刚吃过榴莲,怕熏着警察叔叔。”
男孩初一下学期离开了学校,那时他13岁。他告诉我,自己真的不想上学了,祖父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上学。不想学习,又学不会,待在学校不够浪费大好年华的。
《少年的你》剧照
我听他振振有词,半是无奈地问他:“当小偷,就不浪费年华了?”
男孩嘴硬说:“最起码经济自理了。”接着还说,“上小学老师就不待见我,总是针对我,各种找事。我讨厌老师,讨厌每一个管我的人。”
男孩的父母已离异多年,各自成家,谁也不愿意要他,也没空管他,他只好跟着祖父生活。
祖父家在H县的一个城中村里,房屋低矮、破旧,和外面的高楼俨然两个世界。他的祖父是天不亮就上岗的环卫工人,每天早出晚归。
因为多次犯案,有同事春节到他家里慰问过,并和他的祖父沟通,希望能管束他。他祖父当时愧疚地点着头,但是这个老人,只顾着生活的温饱,一天的工作已然劳累,哪有余力顾别的。
男孩的同伙是个女孩,现年15岁,也辍学在家。她比少年高,微胖,留着遮住眉眼的齐刘海。两人是一条胡同的邻居。
女孩3岁大时她的亲生父母离婚,之后,女孩跟着生父和继母生活,生母杳无音信。继母生了个男孩,比她小5岁。她跟一位女同事强调,自己厌恶那3个家庭成员,或者说,她才是那个家里的外人。
跟男孩一样,女孩读书不行,父亲说她脑子笨,继母说好在是个女孩,趁早找个人嫁了。家里的吃穿用度以弟弟为先,她经常捡拾继母淘汰的衣服穿。
《过春天》剧照
成为派出所的“常客”后,她渐渐跟我们熟悉起来。在她看来,自己偷窃全因为继母的刻薄,可当我们把她继母找来想要从中调解,两人又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之后,女孩继续跟着男孩偷盗。
男孩说,他和女孩现在是情侣,两个可怜的人拥抱着取暖,趁着还未满16周岁,抓紧偷几年,攒一些钱,到16岁,正好开个店。至于开什么店,他们还未想好。
说完,男孩起身立正:“报告警官,16岁以后我就不再偷了,保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
我看着两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只能报以苦笑。
训诫完,两个孩子准备离开。还没走出门口,男孩鼻子突然流血,同事让他止住血再走。少年右手按压鼻翼,左手拍着瘦弱的胸膛,故作英勇地说:“不碍事。”
说完,他还自得地看了一眼女孩。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其实相当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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