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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回嘉兴,照例陪母亲沿会景园、勺园、揽秀园、小瀛洲、南湖天地逛了一圈南湖。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加之又是假日,所以不管是湖畔各处,还是湖心岛上,哪哪都是人头攒动。就连平时门可罗雀的游船码头前,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由于人数过载,连接南湖景区与南湖天地商业街区的石桥甚至被临时封道,以阻拦两处人流的交汇。
散步途中,听到两位上海游客议论:“南湖现在弄了蛮灵个么?”“毕竟是伊拉嘉兴额门面。”这不禁勾起了母亲对于南湖的最初记忆。
上世纪60年代中叶,外公因为工作调动,举家从杭州迁居嘉兴。来之前,母亲她们便已从课堂上习知,嘉兴有个南湖,和杭州西湖、南京玄武湖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湖”。所以来的当晚,一行人便徒步前往南湖。原以为南湖会像西湖那样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结果到了一看,哎,就是一城郊野湖,四周黑灯瞎火啥也看不见。
这份失落的心情,虽然过去了整整60年,母亲依然清晰记得。
其实直到我小时候的1990年代,南湖都不是嘉兴小朋友周末假期出游的首选目的地。那时候的南湖,除了湖心岛上的烟雨楼,就只有一个革命纪念馆,而那对小孩子显然无法产生兴趣。
记忆中自己上一次登上烟雨楼,还是上小学那会,学校组织春游去的。当时的门票钱是两元(如果不是五毛的话)。谁能想到有一天,南湖会成为外地游客来嘉兴打卡的第一站?
不只是南湖,看很多视频号上推荐的一日游嘉兴的那些必到打卡点,比如南湖天地、子城、天主教堂、月河,除了月河开发时间稍微早些,其余的别说我们小时候,哪怕十年前,也还没人去,甚至压根不存在。
而老一辈嘉兴人心目中的市中心,当年人气最旺最热闹的勤俭路、建国路一带(相当于杭州的解放路延安路、上海的南京路淮海路),如今虽然交通依然拥堵,但这拥堵,更多时候是源于其作为月河、子城—天主教堂两大网红景点之间的连接通道。哪怕是像我这样从小在建国路上长大的人,也多少年没去那边逛过了。
城市中心的转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悄无声息却坚决无情,而其背后,是过去三十年中国城市的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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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前的嘉兴,整个城市挤压在环城河以内2.4平方公里的狭小空间里。城东虽然布局了不少工厂,但也主要集中于甪里街两侧。
1983年撤地建市后,伴随中山路的修筑、贯通并一路向西延伸,嘉兴城市范围也第一次溢出环城河,于河西地区崛起了一片不大的新区。但是和全国大多数地方一样,嘉兴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城建浪潮,还要等到90年代。
在那一轮城市扩张潮中,我家从一环内市中心搬到城东的三水湾。当时,三水湾周边还是一片农田,白天蝉鸣晚上蛙叫,野趣得不要不要的。5路、7路、9路等几条主要的东西向公交车的终点站,就设在我们小区门口。可以说,30年前这里就是嘉兴城区的东部边界,而如今,整个二环以内都已经被官方定义为老城区了。
至于新城区,那就无边无沿了。2010年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买房时,已经要跑到三环以东的科技城去看盘了。后来再买,更是买到了被民间称为嘉兴“东四环”的七大公路附近。
也就是说,在仅仅一代人的时间里,嘉兴建成区面积便从19.8平方公里(1990年数据)膨胀至160多平方公里,扩大了整整8倍。
嘉兴的情况不过是过去几十年中国城市规模大爆发的一个缩影。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农村人口大规模进城,一二三四线城市百花齐放,迅速长大,并不断长高。
记得小时候追港剧、日剧,每每被香港、东京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无处不在的天桥轨交所震撼,感叹人家的城市好摩登好现代啊。而如今出外旅游,无论是到纽约东京,还是香港台北,感觉单就街景而论,别说跟我们的北上广深相比了,即便是杭州成都武汉这些省会城市,也比它们光鲜亮丽得多。
相反,纽约老旧的地铁、巴黎街角的尿骚味,以及台北随处可见的低矮平房,常常成为国人吐槽取笑的对象,甚至还给这些城市取了诸如新乡、坡县等绰号。
问题是,人家的城市也不是生来就如此陈旧不堪的。无论是豪斯曼计划时期的巴黎,1930年代的美国以及1960年代的日本,也都曾是名副其实的基建狂魔。
和改革开放初期深圳“三天一层楼”一样,当年纽约也仅花了一年时间,便建成了高达381米的地标建筑帝国大厦。这些过往案例提醒我们:
国内城市目前的这种簇新感,能否一直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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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云讲过一个事,过去没有高铁时,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需要半天时间,所以人们中途一般都会在嘉兴停一下,吃个饭,歇歇脚。后来有了高铁,沪杭之间实现了一小时直达,嘉兴便被直接略过。
其实抛弃嘉兴的不只有外人,更多的还是自己人。从前交通不便,人的活动半径很小。无论是求学、工作、结婚,几乎都局限在本乡本土。比如这次回家,和父母聊起他俩年轻时的情感经历,这个前任,那个相亲对象,绕来绕去结果发现不是工友、邻居,就是同学的妹妹或哥哥,最后大家忍不住感叹一句:嘉兴真小啊!
后来,随着私家车、飞机、高铁的渐次普及,人们的往来范围越变越大。身边亲戚朋友同学发小中,许多外出上大学后便一去不返,天南海北定居哪里的都有。哪怕过年,也很难再像小时候聚得那样全了。
当然,作为经全网认证的“幸运儿”,像我们这样的江浙沪独生子女一般不会走得太远,除了出国的,多数都还集中在长三角。但如果是来自内陆农村或三四线城市的小镇青年,那背井离乡万千里的可能性就大了。
离家越来越远的同时,人们更换城市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高。今年在北京,明年回老家,后年来长三角碰碰运气,大后年南下珠三角闯荡看看的情况并不鲜见,还美其名曰“走南闯北见世面”。
但无论东飞还是南下,人口跟随就业机会、优质医疗教育资源进一步向头部城市、核心都市圈集中的趋势是确定的。而且,由于头部城市的数量相对有限,且“千城一面”,同质化现象日趋明显,所以可供挑选的范围对象正急剧缩小。
事实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即将结束,80、90后按照各自喜好、能力已基本在不同的大城市里集结完成。最近几年,跨省流动的人口数量已经低于省内流动数。这或许也预示着,改革开放以来东西部、南北方之间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潮行将进入尾声。
未来的我们,或将从挑城市过渡到适应城市,包括适应城市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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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近乡情怯,于我而言,乡虽不怯,人倒是有点怯。特别是最近这几年,每次回家,都会有长辈说我长高了。起初还窃喜,以为自己迎来“第二春”了。
后来发现不是我长高了,而是父辈们老了缩了。
白驹过隙,那些曾经在我们心中顶天立地的“当家大人”,如今都已垂垂老矣,就像那斑驳的门牌,记录了多少光阴的故事?而这也是我从去年起发愿推出“为父亲写史”计划的原因。
其实会变老的不只是人,还有城市。欧美那些知名城市之所以看上去老旧破败,因为人家修修补补使用了上百年。比如纽约地铁,建造于1904年,距今已运行了120年。而巴黎城市最近的一轮大规模改造营建,始于1853年,完工至今已逾一个半世纪。
反观我们的城市,虽然个个号称有上千年历史,但真正就地上建筑而论,超过百年的都很少。目前看到的那些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基本都是最近二三十年新建的。
以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去比照人家上百岁的老爷爷,然后自嗨一句我们好潮他们真土,意义真不大。
事实上,随着中国城市化步入尾声,特别是考虑到这几年各地大量无效投资导致债务高企,中央先后叫停了县城新建18层以上超高住宅,提高了地铁修建的门槛,甚至点名12个债务较高省份除供水、供暖、供电等基本民生工程外,2024年不得出现新开工项目。
必须承认,中国城市的基建狂魔时代正在渐渐远去。
未来,大规模的旧城改造、新区营建,将被局部的有机更新所取代,成为城市基建的新常态。在此过程中,城市将以目力可见的速度慢慢老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后回头再看,今天新建的地铁、新造的大厦那时可能仍在使用,只是外表的光泽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
但另一方面,城市洗尽铅华,被光鲜硬件所遮蔽的软实力才能真正得以绽放。
而身处其中的我们,要做的是学会陪着城市慢慢变老。就像陪伴一位家中的长者、一同成长的伙伴,在见识了其童年的梦幻、青年的璀璨后,是时候沉下心来,细细品味平庸的中年与漫长的老年。这样才能完整地读懂一座城、一个时代,以及自我的一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土哥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