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人都买了”
55岁的书姐最近犯了难。
儿媳说:“别人家像我们这种情况的,都在县城买了房,都是公公婆婆付的全款。”
书姐活得通透,笑道:“那别人的公公婆婆算话(厉害),咱可没有那能耐。”
书姐和志哥从年轻时起就是勤勤恳恳的一对夫妻,志哥是有手艺的建筑工人,多年积累后熬成了包工头,带领着十几个人的工程队,承揽一些县城里的活计,建房,修渠等样样都行;书姐则是照顾家里的一把好手,儿女双全之后,就带着孩子在县城里租房,看场子,给志哥工程队的工人做饭,每个月能挣点伙食费。
书姐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即使年轻时候挣不到多少钱,住在村里的土窑洞,也从来没缺过孩子上学的钱。但可能“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女儿没考上高中,读了个专升本,儿子初中毕业读了个中专学电焊,毕业以后被分配到江苏的厂里,干起了苦力,好在脑子活,几年后换了厂,成了个小领导。
书姐的儿媳是个大学毕业生,家庭条件不好,父母也是老实人,家里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最小的,书姐儿媳是第三个女儿,听说读大学的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300块,衣服也经常是穿自家姐姐剩下的,书姐儿子在其儿媳读大学期间相识,当时书姐儿子已经打工很多年,待女生大学毕业后,两人结了婚。
书姐和志哥喜笑颜开。娶媳妇可是件大事,志哥和书姐风风火火地在村口买了块地,盖起了小二楼,把二楼给儿子儿媳住,二楼的家具样样齐全,装修得颇具现代风格,一楼则是书姐和志哥两个人住,就只是简单装修,放了几张床,用书姐的话来说,“咱尽所能,他们住楼上,咱不掺和人家的生活。”
娶媳妇的时候,书姐借了几万块钱,彩礼给了八万八的现金,外加一辆十几万的小轿车,娶回来之后,儿媳才去考了驾照。
一年后,书姐和志哥迎来了自己的大孙子,干活更卖力了,书姐操持家事也更精打细算。书姐儿子也常年不在家,在外努力工作挣钱,和朋友聚的也少了,毕竟家里有个大儿子,负担重得很。
儿媳也经常断断续续地在县城里打打工,当时的会计专业在县城内很难找到工作,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幼儿园做过保育员,去超市做过分拣员,每个月挣2000块钱左右,好在不管多少,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一点进项。
这样,书姐就承担起了照顾孙子的重任。吃穿住行用都是书姐和志哥负担,大孙子生来顽皮,两个大人跟着操了不少的心,即使这样,书姐和志哥也乐在其中,一来毕竟隔辈亲,给孙子花多点心甘情愿,二来也能减轻小两口的负担,“管他呢,咱多付出点,他们自己多攒一点,孩子以后念书娶媳妇你总得给人家拿出来。”
小孩子长得很快,转眼间就上幼儿园了,书姐负责接送孩子,幼儿园离书姐家约摸三公里的路程,书姐每天骑着电瓶车,按时按点地接送孙子,不敢耽误一点,好像给自己找了个工作。儿媳则去到省城打工,在酒店的餐饮部,每个月能有个3500块钱的工资,包吃包住,算下来比在县城里好得多。
年关将至,儿媳说想要在县城里买房,估计想让书姐多出点钱,就和书姐说身边的朋友都是公公婆婆全款给买的房,书姐是个精明的人,自然也能知道儿媳的意思,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时候买,但是心里默认了,要买,等儿子儿媳要买的时候,借钱也得让人家买。
书姐也愁,今年55了,年纪再大一点之后工程队就做不了了,没有收入也没有退休金,以后干点啥呢?要不然回老院子里去养点猪?
二、“不买房就不去她家”
阿飞是个十分精干的小伙子,脑子也灵活,中专毕业之后去学了理发,在县城里的理发店当了几年学徒,学了几年之后去到省城,和朋友在大学城合伙开了个理发店。
开始的时候投资了10万块钱,阿飞对经营理发店很有一条自己的理念,第一年的时间盈利了20几万,在开店的时候认识了学校的一个女学生,两个人谈了恋爱。
阿飞的爸妈也在离县城四五公里的村庄建了两层楼房,楼上留给阿飞自己装修,以备以后结婚住。
过年期间见到阿飞,今年也二十七八岁了,亲戚们问起年后要不要去女生家里转转,送点礼品,阿飞说:“我买不到房子就不去她家。
问起缘由,原来是女生家里要求阿飞去省城买房子,起初阿飞和父母都觉得,那既然人家要,就买一个稍微小一点的,两个人够住就行,年轻人以后慢慢打拼,积累够了再换大房子,就在省城看了个小户型的商品房,大约要50多万元,六七十平米,但女生家里觉得阿飞看的房子太小了,不同意。
后来继续了解才知道,女生家里是在省城附近的市区,属于拆迁户,拆迁之后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房产,在面临结婚问题的时候,还是要求阿飞去省城买一套面积和位置都称心如意的商品房。
阿飞说:“既然要去省城买,就要考虑到周边的基础设施,学区什么的,学区的肯定就更贵了。”虽然理发店在刚开业的一年盈利20万,但很大程度是因为疫情封校,来自学校的客源比较稳定,放开之后,理发行业的竞争越来越大,阿飞理发店的生意也不如之前,逢寒暑假的时候,阿飞就回到县城里的理发店兼职,多赚一点。
阿飞结婚要买房是注定的事,阿飞的父亲也已经50多岁,从年轻时候就是运输车司机,本以为年纪大了,家里房子也建好了,女儿出嫁了,儿子也能独立了自己养活自己,却没想到为了阿飞的婚事和省城的房子,年过半百之后还要贷款买了车再继续去跑运输,听说直到今年的八月份才能还完车的贷款。
母亲在阿飞开始自己做生意之后就在家里做起了全职的家庭主妇,在了解到阿飞因为结婚需要买房的需求之后,也开始在本村附近打点零工,跟着村内承接喜丧服务的“流动餐厅”去当起了服务员,去年零零星星地赚了一万五千多块钱。
阿飞的父母说到:“娶媳妇是个大事,咱得想尽办法给人家挣啊。”大年初六,阿飞父亲又出车了。
三、刚需还是攀比?
在华北的农村,像书姐和阿飞这样的家庭非常多,中老年夫妻为了儿子的婚事,拼尽一辈子的力气去把孩子养大,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好不容易将孩子抚养成人。村里的孩子如果读书成绩好,家里条件也还过得去的,会将孩子供出大学,事实上,在大多数的农村,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仅凭种地,家里再有一个大学生,每年除掉开支后剩不下多少钱。
书姐家里有十几亩的田,去年全部种了玉米,但听书姐讲到,去年的玉米售卖行情特别不好,除了种子、化肥、机耕等费用,还不算人工,十几亩地打出来的玉米卖完之后只能赚10000块钱出头,平均下来每亩地赚不到1000块钱,足以想象再供孩子上学,给儿子娶媳妇,村内盖起二层楼之后还要被催着去县城买房,压力是真不小,书姐说到:“这事情就没完。”
如果家里的孩子成绩不好,则会早早地出去打工,成为家里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但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孩子大多数只能出卖自己的简单劳动力,多数进厂打工,江苏和浙江是这部分农村青年务工的首选地。
近十年来,在农村结婚变得越来越难,彩礼、车子和房子成为必需品,变成了新的“结婚三件套”,即使在村内有新建的楼房,距离县城很近,进城的公交只要一块钱,在结婚时还是会要求男方的父母在县城买房,并且彩礼变得越来越高,由十年前的6.6万、8.8万涨到现在的16.6万、18.8万,甚至更高,嫁妆则是在收到彩礼之后直接把彩礼的性质变成嫁妆,女方家里留一点钱,剩下一部分给小两口留作家庭发展基金,此外,将嫁女儿收到的彩礼攒下来给儿子娶媳妇的家庭也不在少数;在小县城内结婚就买车的年轻人遍地都是,小汽车停在农村家庭的院子里已经变得很平常。
现如今,农村青年进城买房已经变成一种趋势,书姐儿子的很多朋辈都在县城内买了房,但基本是贷款,首付由子父两代共同承担,但还贷款却是一件难事。因为大部分进城买房的普通农村青年不像体制内的工作人员有住房公积金和每个月稳定的收入可以按月还贷款,也不像较为富裕的城市家庭有较多的家庭积累资金可以匀出部分资金还贷,收入不稳定的普通农村青年家庭“这个月挣到钱,那个月没挣到钱,一年到头指望着那几个卖玉米的钱,拿什么还贷款?”
所以父辈只能是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拿出来帮儿子儿媳付首付,并且叮嘱:“以后可管不了你们了,贷款得你们自己还”,养老钱都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留,甚至更多的人不敢想象自己没有劳动能力之后怎么办,根本不敢想。
即使这样,儿子真的还不了贷款的时候,父辈还是会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去四处借钱,给孩子还贷款,“不然怎么办呢?他是在没办法,咱能逼死他?”
之前进城买房大多是为了下一代的教育,县城内的教育质量比村内要好,但是现在,情况似乎已经变了,即使城镇化过程加快,城市范围扩大,城市基础设施和福利也已经不断开始辐射到农村,农村的日常生活也差不多与城市齐平,甚至很多发展很好的人也已经开始返回农村返修房子,过自在的农村生活。
但农村的青年却开始纷纷涌进城市买房,即使是在只有四条主干街道的小县城,即使村和城之间不过几公里的距离,即使仍不知道下个月还贷款的钱从哪里来。
“管他呢,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赵颖,(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生),编辑:二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