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红毯先生》的时候,我联想到的是1990年代末的两部美国电影。
一部是喜剧演员金·凯瑞主演的《楚门的世界》,另一部是电影大师斯坦利·库布里克的遗作《大开眼界》。
前者反乌托邦的内核下,是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生活在如假包换的谎言中的故事;而后者的寓意,则因贯穿始终的神秘感而难以名状,在情色、悬疑、惊悚片的外壳中,创作者勾勒的是中产精英阶层破壁的上限,一个人如果执意去看不该看的,并对此流连忘返、想入非非,便连原有的一切都很难保住。
宁浩的这部《红毯先生》也在做近似的题旨,一言蔽之,它讲述了一个大明星迈出舒适区之后遭遇的种种不适。
但所有抱着“疯狂”系列的预期去看宁浩的观众,注定会收获如《疯狂的外星人》一般的失望:它不是一部典型的喜剧片,而是略带荒诞色彩的剧情片,它附带了若隐若现的喜剧元素,但其本质却是一部严肃电影。
我们可以说,在选择以何种形式去呈现主题这件事上,此刻的宁浩早已攒够了任性的资本。
而在另一个方面,“寻找合适观众进行交流”的宁浩也心知肚明的是,在包括春节档在内的任何一个档期,《红毯先生》都不太能在下沉市场卖得动,影片的票房走势也基本反映了这一点。
二
当然,如果我们的耐心可以充足到忽略逗乐与否的形式,《红毯先生》的主题不仅不艰深晦涩,相反宁浩试图表现的,倒与一个社会长期热点不谋而合,即“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对于这一观点,罗翔此前有过如下阐述:
“大部分人都水到离谱,所以你真的没必要总去担心自己能力不够,或者说很多工作胜任不了之类的。再厉害的人也常常是边干边学,再光鲜亮丽的行业背后常常都是漏洞百出。大家都是在虚张声势,只不过是非常默契地互不揭穿罢了。”
而《红毯先生》对此的延展则在于,虽然这个世界草得不能再草,但是你仍然得对这个草台班子充满敬畏。
因为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运行法则,其间逻辑颠簸不破,你只要身处其中,就无时不刻要受其制约;你想要进退收放,就必须遵从它的指令;你试图孤身犯险,灾祸就会接踵而来。
而且以主人公刘伟驰(刘德华饰)片中人设而论,这位巨星本身很有能力,对于同温层的跨越,是建立在真实实力之上。也正因为他是一个有素质、有原则、有追求的专业人士,而非一个利令智昏的草包,他随后遭遇的尴尬以及人际关系的反差,才尤为显得讽刺。
平素被经纪团队与影迷媒体前呼后拥的刘伟驰,本是一个强者,但在跳脱舒适区的过程中,他却不由自主地沦为弱势——这也是主人公贯彻全片的姿态。
刘伟驰遇到的每个角色,从新能源汽车的投资人、开养猪场的屠户、Z世代的视频达人到素昧平生的货车车主,都能给他的人生制造障碍。
比如那个投资人,他的逻辑是:你们电影行业不行了,又拍没人看的题材,就缺老子这个钱,我把这个软肋拿得死死的,我就敢当着你的面说,你们脑子都有病,认不清形势。
比如那个屠户,他的逻辑是:大明星来体验生活,我分分钟借个十几头猪给剧组当道具,但我发现送给你的礼物你扔了,既然这么看不起我,我就要大闹现场,把十几头猪拉回去。
比如那个视频UP主,她的逻辑是:你觉得我跟你上床不是源自喜欢,而是为了敲诈,因为你根本上觉得我不配你的阶层,那请你收起你的自以为是,不要以为你可以继续傲慢。
比如那个小货车的车主,他的逻辑是:你的好车剐蹭了我的破车,我就把你的车别了,你把我的车撬开再塞钱,我便打破你的车窗把钱还给你,不要你赔钱,就要你道歉。
到头来刘伟驰发现,这些人在乎的点和自己以为的点毫不一致,有人完全不要脸,有人完全不图钱。
现实的变数正在于,积累多少物质财富、取得何种社会声望是一回事,如何看待财富与声望以及它们的获取过程,则是另一回事。高高在上的人很难意识到,众生在三观层面历来平等,有人争名逐利慕权贵,就有人“千首诗轻万户侯”。
就像刘伟驰以为被他轻慢的UP主还会帮他发一条道歉视频,但没料到人家完全不搭理他。他从前的明星光环,也因为他回避沟通之下的缺乏担当,而被对方抛去了九霄云外,即便从世俗层面来看,两人在身份上仍旧悬殊。
其实从“疯狂”系列开始,宁浩就已经把这套“棒子老虎鸡”的逻辑搬到了大银幕,并因地制宜地挖掘其中的荒诞色彩。
在《疯狂的石头》里,是“搬家三人组”阴差阳错地拖垮香港大盗;在《疯狂的赛车》里,是泰拳毒贩被“考研二人组”冻进冷藏车;在《无人区》里,是持枪悍匪被傻子敲了后脑勺;在《疯狂的外星人》里,是前来装杯的国际友人品尝了一口“米田共”。
而在宁浩的这部新片里,不止安排了主人公的四处碰壁,满地找牙,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原先颁奖礼现场被精心布置的红毯与海报,事后被杂乱无章地收拢在一处,海报墙上的明星签名,也被善后的工作人员踩来踩去。
它仿佛是在重塑我们对于强弱的理解——乌龟之所以身披硬壳,是因为它其实是个软体动物。
《红毯先生》的电影名虽然很不错,但按照过去流行的港台电影的译名,《强龙不压地头蛇》《秀才遇上兵》《软体动物》如果用作电影名,在契合主旨的同时说不定更有卖相。
当然,在成功与优雅之间,宁浩选择的是后者。
三
在这个短视频、直播当道的时代,电影创作者不得不思考生存和发展的问题,这既是戏中刘伟驰的问题,也是戏外宁浩的问题——谁应该学谁,谁更有资格看不惯谁,谁无论如何也干不掉谁,这个关系的转换,对一个业已成熟的行业来说,那是翻天覆地的事。
或许正是怀着这样的时代观察,宁浩拍了这样一部“硬着头皮沟通”的电影,虽然故事的主人公大部分时间都在回避。
我们可以保守地说,人与人之间很难完全理解;也可以更悲观地说,人与人之间做不到真正理解;但《红毯先生》至少是提醒我们,人与之间应该相互理解。
因为无论你是否愿意理解,事实就摆在那里,它不以你的骄傲而更改,也不以你的执拗为转移。
相反,你只有去理解某个你看不上的产品形式为什么能够吸引如此之大的注意力,你才有可能找到和它共存的基础。但这个找基础的过程,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它一开始需要你放弃专业素养,接着需要你放弃原则和底线,最终还需要你放弃做人的尊严。
片中刘伟驰跟Summer去拍短视频,他总跟后者强调,你们这样搞是不是有点糊弄,但对方却能一本正经地回复他,你看我们这场地布置,我们很认真啊。其实谁都没有骗谁,只不过短视频认真的上限,够不到电影演员认真的下限。
于是在刘伟驰的内心深处,眼前的Summer根本不是领他上道的视频UP主,而是草台班子的花瓶代表。
可既然要在草台班子的世界分一杯羹,你降低姿态的标准就是由水桶的最短一片决定的。换句话说,草包不可能在短期内变成精英,但精英却可以做到瞬间扮成一个草包。
当然,向下兼容的过程,不免令人心态爆炸,想到和做到毕竟是两码事。
如同片中宁浩饰演的导演林浩,他终于还是无法容忍投资人外行干涉内行的傲慢,在片场授意武行假戏真做,把投资人和他商学院的哥们一顿暴打。而暴打投资人的代价,便是不得不面对包括资方撤资、负面舆论等一系列的现实困扰。
但林浩如果一开始就放弃与投资人共存,他的农村题材无论剧本是否成熟,都只得以PPT的形式长期存在。刘伟驰也是一样,他为什么要从舒适圈迈出去,因为戏里的成龙大哥就是靠着演农民拿了金像奖,而自己只能做陪跑的绿叶。
现实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小李子在《荒野猎人》的“自毁”之后,才头一次拿了奥斯卡;如李连杰在《投名状》的“文戏”之前,始终是金像奖的门外汉。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草台班子自有法则的命题。
虽然文艺片不一定好,商业片不一定烂,但是你演赔钱的小众电影,就是离拿奖比较近,你演商业片,就是赚了票房不一定有好口碑。
虽然农村题材是中国电影之于西方评审的刻板印象,但你拍个都市爱情题材的喜剧,就是很难送审人家的电影节。
虽然造车只造出来一个logo,但给资本市场讲一个好故事就能拉来融资,赛道选对了,猪就是比鸟飞得高。
虽然公关策略是为了应对误解,但就算当事人真的不冤枉,公关也告诉你没关系——因为大众不在乎真相,热度很快就会过去,新瓜自会替代老瓜。
但你如果像片中的刘伟驰一样,坚持澄清自己的冤枉,并以事实真相示人,反而是在火上浇油。
原因在于大众虽然不关心真相,但是并不代表大众对一切都不在乎,这里的一切,其实可以简化为一种态度,即“这个事情必须按照我预想中可接受的方式收场”。
当刘伟驰忤逆了大众对于情绪焦虑的满足,等待他的只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结果就是他依旧被误解,大众依旧愤怒。
四
电影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刘伟驰站在平衡车上,试图从失控感中自我恢复。
其实在进退失据的过程中,主人公并非一无所获:在那位屠户身上,他找到了农民的质朴与粗犷,然后立刻把这种气质以及符合这种气质的台词,原模原样地复制到了参演的作品中。
但在表演之外,主人公失去的东西似乎更多。虽然他对于外界有所警觉,但他的警觉仍显得浮于表面。能够被他担心和提防的,不过是有形的摄像头,而无形的暗箭才真正令他防不胜防。例如思维习惯、处事准则、逻辑、价值观,以上底色的差异,令他无法在瞬息万变的冲突中安然自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活本身是比演戏更复杂的。
李安曾经讲过:“其实真实的人生是在作假。你看到的我们的行为举止,其实是作假的。群体要生存,一定要有一种条理,一定要文明。在这里面就会有压抑,就会有人讲谎话……只有在演戏的时候,其实才虚实相间。实相其实是虚的,虚的东西反而是我们最本体的东西。我觉得演戏的人是很勇敢的人,他们始终在触摸真实。”
在《红毯先生》里,刘伟驰是个一等一的好演员,他习惯了在舞台上袒露自我,可当他与更广袤的生命体验短兵相接,你就会发现,他原来的活动区间如同一个温室。
其实不光是演员,任何一个领域的专业人士,都很难指望在泥沙俱下的现实生活中仅凭专业素养和职业独立性来谋求生存。尤其是在那类“认真你就输了”的社会,你越是专业,你就越会被现实的荒诞啪啪打脸。
有趣的是,做事情不专业的人,往往做人却非常专业。你可以把这理解为重心放置的不同,有人擅长心无旁骛,有人偏爱八面玲珑。
理解影片的结尾,需要与前述情节稍作联动——经纪人林伟国旁边不着一词、不明身份的黑衣女士,对主人公不能立刻掌控的平衡车,却能从始至终轻松驾驭。电影中给了几次那位女士脚踩平衡车的特写。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寓意:常人眼中的如履平地,对一个深入群众的红毯先生来说,却有可能是如临深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臧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