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五哥今年55岁，在江西吉安县的一个山区小镇开农庄，种了十几亩地。除了每天饭点前后的一段时间和农忙时节，李五哥拥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打麻将成为了他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今年的最大变化是，打麻将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开始搞起了直播，几乎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直播上。
农民如何学习做直播
李五哥记得十分清楚，在2023年11月2日这一天，他开启了自己的第一次抖音直播。在开启直播之前，他学习了三个月，主要有几个目的：第一，选择一个合适的赛道。对于一个初中毕业，没有一技之长的农民而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赛道并不容易。因为喜欢听歌，一开始李五哥更多关注了歌唱类的直播，也有想过做这类主播，但因为确实唱的不好就放弃了。李五哥是厨师，也想过做知识类主播，但是因为这些涉及专业知识，自己做厨师开农庄也是半路出家，没有优势。
李五哥最后选择了经验分享和聊天主播这个赛道。和其他赛道相比，这个赛道基本上没有进入门槛，人人都可以做。分享的内容可以很多元，比如做直播和学习直播的经验，育儿经验等，只要和自己的生活相关的经验都可以分享。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叠加其他内容。李五哥结合自身的情况，最终确定以分享自己学习直播的经验，自己对老年人和年轻人做直播的理解，再加上炸小鱼仔这一额外的“节目”为直播的主要内容。
第二，确定直播时间。直播时间的确定也是一门学问。一般而言，初始的播主都会要选择一个固定的直播时间，以培育和留存初始粉丝。李五哥选择了早晨6点18分到8点18分这个时间段。笔者质疑这个时间会不会太早，李五哥却说这个时间的选择经过慎重考虑：其一，这个时间不影响自己白天的工作，也不容易被打扰。其二，实际上每个时间点包括凌晨三四点都有主播在直播，也有这个时间段特有的粉丝群。6点多到8点多这个时间醒来的中老年人很多，而且这个时间段尤其是七点半以前，醒来的人也大多是无事可做的。其三，这几个数字比较吉利。
第三，了解更多关于直播的知识。虽然经验分享加聊天主播没有什么门槛，但要面对镜头脱稿说上2个小时，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因此充分学习是必要的。李五哥主要的学习方式也是多元的，其一是多看同一个赛道的主播分享自己的经验和经历，为构思自己的分享内容提供启发。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有些主播的分享虚虚实实，也需要有识别能力。通过多看就能够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其二是通过官方平台，了解基本的规则，尤其是一些禁忌。此外，李五哥还花了69元买了一本和抖音直播相关的书籍，以更加全面地学习相关知识。
第四，积累一点人气。在李五哥看别人直播的时候，他发现一些新主播的直播间没有一个人，过于冷清。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李五哥在开启直播前就通过助力一些主播，并且告知对方自己直播开启的时间，达到引流的目的。
经过三个月的学习，终于开始了第一次直播。因为前期的“经营”，一开播就有20多个在线人数。因为新人有流量扶持，内场观众就达到几百人。这一次就讲了一个半小时。中间因为很多人快速进入，又要分享，又要招呼进来的人，所以有些紧张，但是和一些恐播和怕播到直接短路的播主相比，李五哥觉得自己总体表现还可以。
从开播到现在，坚持了三个月，基本上没有间断。从数据上看，也取得了一点小成就。目前李五哥的抖音账号有5800多个粉丝，直播过程中外场观众最高达到2000人，内场观众500多人。一般情况下，外场观众为300人左右，内场观众为200人左右，在线观众为20人左右。粉丝平均留存时间为6分钟，拉新人、留新人之后新增粉丝最佳为20多人，平均为5~6人。本场点赞最高为5万，平均为3万左右。
和他知道的一些播主相比，这样的数据还可以。有的做了七八个月的，外场观众也只有100~200人。也有越做越差的，他认识的一个播主做了五个月，外场观众只有70~80人。平台会根据这些数据来筛选播主，数据较好、稳定并不断上升的播主会给予更多曝光度，而一些数据越来越差的播主也会被平台无视。
李五哥认为自己目前属于前者。要做到这一点，做直播的过程中不断学习、反思和总结，十分重要。在他看来，即使做经验分享和聊天主播也是有门槛的。在分享的时候，首先要会用大白话举例子，讲故事，达到拓展情节、把道理讲透彻并说服粉丝的目的。他认为，做主播，不是做老师，人家不是来听你讲课的，是来听你分享的。有些播主分享的时候像念条款一样，干巴巴的，也没有办法说服别人。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播主做有心人，最好经历丰富，还会做思想工作。而李五哥在自然村做小组长的经验、自身丰富的经历给了他一定的支撑和底气。
其次是要努力“经营”自己的朋友圈。对于一般的播主而言，一开始的数据和自己的朋友圈经营有很大的关系。通过帮助其他播主点赞、送礼物、停留和滚频，李五哥拥有了自己的朋友圈。目前李五哥有十二三个已经成为朋友的老铁，也有几十个和自己互助的播主。前者属于每一次李五哥直播都会来捧场的，即使李五哥在他们直播的时候没有去助力。而其他的几十个互助播主则属于要定期去助力，对方也会相应的给予支持。大家会在直播的时候相互介绍彼此，因此这个朋友圈，也具有相互引流的作用。
还有就是需要会在内容上创新。一次偶然的育儿经验分享，给李五哥带来了一波不小的流量增长。此后李五哥就开始在直播的后半个小时增加了一个分享育儿经验的版块。在这个版块，李五哥不仅会分享自己曾经教育子女的一些经验，还会“点评”周边一些年轻人教育方面的做法和问题，这让李五哥得以破圈。
真诚也一直被李五哥强调。他把自己称为真诚主播。他认为，自己能够有这么多老铁认同他，能够打动看他直播的粉丝，都是因为自己足够真诚。真诚也是长久和稳定发展的关键。如果不保持真诚，直播的时候很容易露馅和“塌房”。
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要经营好直播，确实是一个耗时、耗费精力的事情。对于李五哥而言，却成为了一个极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实际上，在此之前，如何打发时间始终困扰着李五哥。打麻将作为一种主要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实际上对他来说构成了一种难以摆脱的负担。
李五哥所生活的乡镇，很多人和李五哥一样，有大量闲暇时间，而且是一个打麻将风气非常浓厚的乡镇。该乡镇麻将输赢整体比较大，基本上都是一块两块一个子起步，一局输赢高的能够达到100多元，一场输赢三四百是很正常的。不同圈子的大小有差异，李五哥的牌友圈打的比较大，很多时候都是五块一个子，有段时间还打10块钱一个子，还会穿插一些输赢翻倍的玩法，一场下来输赢上千甚至几千元的情况也是有的。
输赢太大，困扰着没有稳定收入的李五哥，也让他的生意成为了一笔糊涂账，也因此备受家人的责备甚至因此被家人疏远。有时候他还会熬夜打麻将，生活作息并不正常，期间抽烟愈发厉害，对身体健康的负面影响也不小。但是对于李五哥而言，他似乎又没有太多选择。
在镇上开农庄，基本上都会有一两台麻将桌，是增加收入和人气的一个工具。在三缺一的情况下，总是需要李五哥“凑脚”。镇上真正长期打麻将的人，往往都是有点家底或者来路的，大都打的比较大，因此李五哥也只能够跟着打大的。打麻将，实际上追求的是一种刺激感，这种刺激感会成瘾。而打多了大的，打小的也就没有了刺激感，逐渐也就对打大的形成了依赖。在这个过程中，输赢放大，刺激程度提升，卷入程度也就越高，对其他事物也就愈发不感兴趣，也就愈发可能会“脱轨”。
直播之后，李五哥实际上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也成为了他下定决心开直播的主要原因。相比于打麻将，开直播成为了一种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这也是很多中老年人开直播的重要原因。李五哥认识的一个播主，全程用衡阳话直播，基本没有内容设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唱就唱。直播间里也基本没有粉丝，有时有人停留给他助力的时候，他还劝粉丝不要停留浪费时间，因为自己就是在直播间寻开心。
用他们的话来说，在不做直播之前，反正也是大量时间用在刷抖音上，还不如花点时间学点新东西。他们和大多数沉迷于网络的中老年新网民相比，都拥抱了上网这一新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是他们的方式显得主体性更强一点。因为学习的过程，让他们有了参与感、目标感和成就感。
不仅如此，在这个过程中，李五哥还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这也是李五哥非常看重的。十二三个老铁是李五哥的新朋友，互助播主中也有发展成为老铁的对象，这些人是对李五哥的做法尤其是做人有认同的朋友。因为李五哥主张真诚，他会基于此选择互助的播主，并且从中选择一些尤其合拍的人发展成为老铁，因此也在网络上结交了不少真诚的朋友。他们甚至约好线下见面。一个同市的老铁知道李五哥手受伤，去市里医院看病，还来医院看他了，给他送了200元钱，一袋牛奶和苹果。还有一个在山西的老铁，两个人还互相寄了当地的土特产，对方还说要来江西找李五哥。
除了做直播过程学习的成就感，老铁和“家人们”的认可，李五哥似乎还因为帮助他人，获得了一种意义感和价值感。李五哥的老铁中，有一个叫“思群哥”的播主，在打工期间从高空坠落导致下半身行动不便，家中父母70多岁，身体并不好，离异后自己一人独自抚养着2个小孩。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激励自己坚持锻炼，他在五个月前开启了直播。为了帮助思群哥，李五哥不仅经常和他私聊交流直播经验，还通过和思群哥连线，在自己的直播间介绍思群哥等方式帮助他引流。一直坚持做这些事情，不仅收获了思群哥的鼎力支持，也使得李五哥得到了其他老铁的认同。
他在谈到帮助思群哥，以及其他老铁称赞自己的小小善举时，笔者感觉到他是幸福的。这种感觉，实际上是李五哥一直追求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李五哥就是一个特别热心的人，总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人。
然而相比通过自己的真诚付出经营的、更加可控的、更加简单的直播朋友圈，现实生活中的关系圈子正在因为愈发强调个体家庭利益和消费竞争等变得过于复杂。在现实生活中，李五哥的付出往往很难得到正向反馈，会被很多因为不愿付出或者因为付出受过伤的人认为“太傻”，被长久积累的恩怨情仇抵消，甚至可能会在细密的利益算计中被利用。
直播背后的真实世界
在现实生活中，李五哥一直是比较苦闷和无奈的。在现实生活中，李五哥是一个“有公心的边缘人”。他一直对亲朋的求助和村庄的公共事务都十分热心。这份热心一直没有变，但是村庄社会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家庭之间的竞争变得愈发激烈，这种竞争是全方位的，导致家庭间关系的扭曲。“别人家不能够比自己好”，“别人家的得与失就是自己家的失与得”，成为了村庄中大多数人的心态。为了让别人家不比自己好，不仅要在利益方面锱铢必较，还要在舆论上想尽办法进行污名化。大家的私心越来越重，有公心的人越来越少。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种变化，因为很多次被伤害的痛感在不断提醒他这种变化正在发生，但是他不愿意改变自己，想要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做一个保持真诚和善意，保持内心柔软的人。他不是不会算计，而是不想去算计。因此他也就没有习得在家庭竞争和家庭政治激化的村庄社会中经营家庭和保卫家庭的能力。
妻子与他有很多共同点，真诚、善良、简单，有时甚至有些糊涂。只是相比他而言，妻子对利益算计稍微敏感些，但是却不会算计，总是将自己的真心和家底和盘托出，却给了其他人以可乘之机。家庭犹如一堵漏风的墙，家庭矛盾外部化，村庄矛盾内部化，最终家庭内部矛盾不断升级激化，家庭经营变得愈发艰难。叠加性格不合等一系列原因，两人最终在孩子都成年后离了婚。
这也与他性格特点有一定的关系。他擅长抓大，但是不会抓小。在家庭发展的大方向上，李五哥是不迷糊的，但是却在一些小事上显得不够上心和勤勉。如果是做领导，在做决策方面，这一点影响不大。但是村庄中的家庭经营和关系经营不仅仅是在决策上要有把握，大多数时候都是处理细小琐碎的事务，大的方向也需要很多策略和日常行动来支撑。
这种性格上的缺陷，如果在一个有公心的村庄，一个不需要如此精于算计的村庄，这一性格特点的优点会被放大，负面影响也会降低。但是现实并不如意。家庭经营的失败，不仅体现在家庭的完整性上，还体现在经济能力上，也导致了他在家庭竞争中的失败。最终他在村庄中成为了一个“有公心的边缘人”，给他的人生添上了一些悲剧色彩。在笔者看来，错的不是李五哥，而是他所生活的这个变得愈发奇怪的世界。
李五哥原本有机会跳出这个不适合他的世界。他一直成绩很好，原本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有公心，在班上也担任班长，得到了同学和老师的认可，老师和很多同学至今都和他有往来，对他也是诸多称赞。但是初三生病，影响了中考。本来想复读，但是那年又正好取消了复读，失去了再次中考的机会。之后他还参与了征兵，但是因为征兵通知到达之后已经和妻子结婚了，就也没有去参军。此后，因为岳父和大舅子是广东花都二矿的职工，在他们的引导下很早就外出务工了。在外闯荡的日子虽然也并不是十分顺利，但是收入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稳定，也更少被村庄竞争所困扰。
直到2008年，父亲中风，李五哥又回到了村庄。自此开始从事风险高，收益不稳定的养殖业，并过上了闲暇时间特别多，闲暇时间主要用来打麻将的生活；家庭经营又重新要经历村庄家庭政治的考验；又碰上家庭进入到支出压力最大的时候（女儿上大学等）；而其他家庭正在趁着外出务工和经商实现快速和稳健的发展。这一系列因素叠加，成为了压垮婚姻和家庭的最后一把稻草。
家庭生活中，唯一让他骄傲的事情是，一双儿女都比较懂事，也发展得比较好。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一个人生活的孤独状态。离婚之后，李五哥也试图再次组建家庭，这并不容易。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反刍自己的苦闷和无奈，手中的烟一根根，不间断，愁难断。在麻将桌上，这些苦闷可以被暂时忘记，但是也使得家庭经营变得愈发困难。
而在直播过程中，这些苦闷和无奈不仅会被暂时忘记，也会因为成就感、意义感和不少的温情反馈被消解，也避免了打麻将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他的这一转变也得到了子女的支持。他还下定决心，要形成更加健康的作息，十一点半睡觉，早上五点起床，未来他还要学习更多的知识，分享更加精彩的内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李婷（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副研究员），编辑：二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