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工具化”子女的父母比比皆是


1. 生活中的哪些现象,可以被视为“父母对子女的工具化”?


简里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需要说明“父母”只是一个隐喻,从一个人日常所处的小环境如家庭、到所处的文化环境,都可以看作是比个体更大的、对于个体有紧密情感联结和深远影响的“父母”。


简单来讲,所谓“工具化”是父母无法将子女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将子女看作是自己情感或者生活的延伸。父母需要子女成为某个样貌、实现某种功能;而否认、忽视子女的情绪感受,并使身体上或情感上处于更弱小的子女感受到威胁:如果我不按照父母的意志去行为,我就会失去我生存所依赖父母所给予的安全感、或情感上必须体验强烈的羞耻感、愧疚感等等。


比较极端的案例可以去看纪录片《Mom Dead and Dearest》,母亲否认女儿的长大,她控制了女儿的所有行为,让身边所有邻居和认识的朋友都认为女儿身患重病不能自理。


这个真实的故事最后的结局很惨烈,是女儿雇凶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但如果你仔细去看在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甚至可以理解,从女儿的角度,只有这样才能够活下去。


当然我们现在能够讨论这个概念,确实得益于社会文化的进步。因为从人类上万年的历史来看,当人类族群作为某种形态存在和发展,它必然要牺牲掉个体的感受,来实现一个族群的目标。这个历史由来已久,反而我们在讨论这个“父母到底能不能像工具一样使用自己的儿女”这个问题,才是一个非常态。


如果我们讨论微观至字面意义的父母和儿女,东亚文化下自古儿女理应属于父母;而从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中,相比子女,心理上的分离对于父母更加艰难。


我做了妈妈之后,更知“母亲”这份工作的艰难。抛开身体上和时间上的投入不提,养育过程本身会激活一个人原本的创伤;同时人也要在自己面对社会族群的压力之下,来决定自己的父母身份、决定自己如何养育孩子、想要和孩子之间建立什么样的关系。


我想大多数父母都尝试尽全力为子女提供最好的体验,但人受自己的创伤、原始的情感、社会文化所局限,完美和理想并不存在。很多看起的“工具化”并非有意为之,但却带来现实的结果。


因此当我们讨论“父母是否对于儿女的工具化”时,它既不是一个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议题;它也不是“古应有之”有绝对正确的默认项。促成更公开、坦诚地讨论,关于它们究竟带给了子女怎样的影响,这些事实是重要的。


所以 1982 年 Erna Furman 有一篇影响深远的文章,标题是《Mothers have to be there to be left》。他开篇讲,在他一段职业生涯更独立的阶段,他向老师安娜弗洛伊德告别。


安娜弗洛伊德“简短”地回复了他:A mother‘s job is to be there to left(养育者的工作是与孩子实现心理分离) 一方面我非常推荐这篇文章;另一方面我也想特别标注:之所以这篇文章如此动人,也正是因为“不 left(养育者不愿与孩子心理分离)”才是亘古以来被默认的选项。


2. 不工具化小孩的养育观念,你是如何践行在生活里的?


简里里:我只能说我很留意,但至于她觉不觉得我“工具化”了她,还得她长大了来说。


我在各个维度上都很努力地避免让她为我、或为他人承担情绪。比如说,我极力避免家人出于敦促她做某些行为的目的,和她说任何类似于:“你看其他人都这么做了,所以你也要这么做,”或是“你这么做,我/其他人会很难过哦。”这样的话。


我希望尽我的能力,让她认为她自己的感受是重要的,让她能够体验到为自己的行为做选择而带来的自我认同感;与之相对的是,我不希望她由于自己没有按照他人意志去行为,而体验“羞耻”“恐惧”这些糟糕的感受。


二、生育无法成为一道“必答题”


3. 如何应对“啥时候结婚”“啥时候生孩子”这种过年期间的必答题?


简里里:我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女儿问我这个问题。


如果她不喜欢这些问题,我大概会建议她见机敷衍一下、尽快结束这个对话;或者不喜欢、又有选择的话就不要去这样的场合了。


如果不可避免被问到了,Don‘t take it seriously(别太当回事)。事实上不真的有人关心你的生活,他们只是有自己焦心的问题,那个时刻投射在你身上,使用你来处理他们自己的情绪罢了。


4. 很多父母催婚催育时有一种“你结婚生娃后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的工具性。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催婚催育是不可能成功的?


简里里:我觉得任何“催婚催育”在结果上都有可能成功。我的意思是胁迫之下,婚也可以结,娃也可以生,但是它的代价会以其他的形态表达出来。


比如生育之后,身为父母并不愿意承担养育的责任;或者身为父母自我未处理的创伤在应对养育时,体验到更多的冲突感,即便有充分的养育意愿,父母内在的冲突也不可避免地以代际创伤的形态落脚在孩子身上。显然生育对于个体来说,它无法成为一个“任务”;它更不可能是帮助祖父母辈完成的任务。


我是做了父母之后才理解到:生育和为人父母,原本的的确确是一件无可比拟的、令人喜悦、成长和充满疗愈的经历。但如果一个人被迫或非自愿成为父母,无论对于孩子还是父母,都可能将这个原本充满爱意和幸福感的旅程变得异常艰苦。我觉得当社会或个人有选择权时,这是没有必要经历的悲剧。


5. 你以前发微博说:不要催“心智不成熟”的人结婚生小孩。人什么时候才能确定自己心智成熟呢?(有没有可能心智成熟了但我已经老到不能生小孩了)


简里里:我忘了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现在看起来,催促别人生小孩的人,似乎表现得更加“心智不成熟”。因为不能允许别人的价值体系和自己的预期不一致,而总想改变别人。


“心智成熟”是个比较“理想化”的词语。当然没人能总是、自此以后、一直表现得“心智成熟”——那就是“圣人”了,“圣人”在各种典故里面都是要受刑的。


但对于普通人,我想当一个人对于自我有一些确定感,能够一定程度上接纳自己和他人、社会主流价值观有时候有些不一致;也能够接纳他人的价值观有时候和自己的不一致;而不因此感受到受伤、委屈、或愤怒而驱使非要改变自己或他人。自己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大部分时候比较舒适,就挺好的。


三、成为父母后,所谓“真正的自己”一定会消失


6. 什么是足够好的养育者?在你的生活里,60分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


简里里:我一直觉得这是个比较难描述清楚的概念,所谓“good enough(足够好)”是相对于“perfect(完美)”而言的概念;告诉焦虑的父母,不必强求完美,差不多就很好了;以及对于“完美父母”来说,太过度的保护和依恋使父母不能允许孩子体验“恰到好处的挫折”,父母不肯离场,反而会牺牲掉孩子的成长。


但同时我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父母们,反而大概是由于被“逼婚逼生”的状况更多,没有足够的意愿参与养育,有时候“60 分爸妈”反而成了一个“避风港”。


我在这里引用我们自己的《向内看见》中的这一段引述吧:做个好父母,需要“对孩子有他者性的欣赏,有对自己进行深思熟虑的能力,在必要时采取行动或选择不采取行动的勇气,以及在整个不断变化的终身过程中,保持与孩子成长的愿望和意愿。”意愿最重要。


7. 在养孩子的过程中,有没有刷新对自己人生的体会?


简里里:我的体会是,“父母这个身份并不是天然生了孩子就有的,这个身份需要你努力去获得。养育生命这个过程会不断向你发问,你需要一直思考,一直回答这些问题:我想成为怎样的“父母”?我想为我的孩子创造怎样的体验?我想要与她建立怎样的亲子关系?我愿意为之付出什么、不愿意付出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没有“好”的答案,没有“一招鲜”的答案,也没有亘久的答案。这些提问就如一个永不间断的背景音,在你生活和工作的每一分钟、每一个抉择中大声轰鸣。


8. 挺多人害怕生完孩子后“真正的自己会消失”。你是如何整合自己在工作、生育、不同的生活阶段里的角色转变的?


简里里:我记得我生产前和一个已经有孩子的闺蜜聊天,我谈论我打算生完之后的各种计划。她打断我说:你有你的计划,上帝有上帝的安排。事实如此。我从不同的访谈中都看到女性谈到“害怕自己消失”,也会在刚生育后做很多事情,来试图证明“我还在”;但我也看到她们都谈到自己真实做了母亲后,对于所谓“自我消失”心甘情愿的冲动和意愿、对于“自我”的变化描述;也看到更多的母亲谈论随着年龄变化时间推移,自己想法和生活的调整变化。


我想表达的是:从绝对层面上讲,这些角色是不能整合的,你所有以此为目的的尝试都会带来挫败。


你必然要经历挣扎、恨意、痛苦感;你必须要重新定义你自己,做取舍、有遗憾。所谓“真正的自己”一定会消失,否则牺牲掉的就是你的孩子或你作为母亲的体验。也是因此职场女性、在社会眼光评价下的全职妈妈的痛苦感会被不断地体验和讲述。


对于我,这个过程也异常艰难。但我想在最后给一点点我相反的、也是真实的感受:


尽管物理和现实世界中,你发现你的时间、精力、身体、空间甚至对于自己生活的选择权都被重置;但同样你会惊异地发现,事实上人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对于自己、或者人类共通的情感有足够多的理解:有些你事前以为珍贵的后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放下,你事前无视的忽视却变得举足轻重。


我觉得这是养育孩子所带来的所谓“对于自我的重新养育”。它锋利、真实、也提供巨大的爱意。你必须在此后的时间长河里面,在日常每一个普通的不普通的决定中,来确认自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简里里,编辑:江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