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欺凌都不犯法。
比如孤立、造谣、排挤,故意忽略某人的存在或意见,通过有意的人际操纵使目标受害等等。
有研究发现,“关系欺凌”才是欺凌最日常、最频繁发生的形式。不管是校园、职场还是社会,关系欺凌也都更隐秘、更难取证,且更易被低估后果,而受害者更有可能是女孩(Husky 等,2022)。
但是,并不能简单因为它不像新闻中所通报的那么极端残忍、血肉模糊,而认为它的伤害性不大。
比起身体疼痛,受害者普遍认为,遭受欺凌的经历对自己造成最大的影响是“情绪创伤”——主要表现为:自尊心的整体下降、对人际信任感的崩塌。
上周我们曾向读者征集“校园霸凌亲历者”的故事。我们发现,只有少数人说“自己现在不受影响”,大多数被欺凌者都表达遭受了长期的心理压力。但令人伤心的是,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句开场白: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欺凌,因为我经历的不像新闻里的那种严重”。
由于篇幅所限,我们挑选了一部分读者来信放出。希望能引起正在经历相关欺凌的受害者、教育从业人员和监护者的关注:是的,这就是欺凌。
“对我表露善意的人,会被连坐”
匿名,心理咨询师,30 岁,吉林
小学三年级开始,班级里分成了三个帮派。一起玩的小朋友突然不和我玩了,她兴冲冲地加入到了一个帮派中并成为了领头者。从那以后,她带领自己帮派的小姐妹排挤我,也不和我说话,如果她的团体里有人对我表露出善意,就会被“连坐”,失去在团体中共同玩耍的资格,在此威慑下没人敢和我做朋友,至今我都不知道为何要排挤我。
“往我桌上倒垃圾”
铃铃铃铃铃,学生,20 岁,深圳
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好,但在一个成绩很差的班(分班是随机的),同学经常会找我借作业抄。一开始我确实会借,但因为他们总是把我的作业传来传去我总是不知道我的作业在谁的手里,后面我就不愿意借了,并且发了 QQ 空间说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些同学就因为这个语言攻击我,连我上课回答问题都说我在装,先是语言霸凌再到后面造谣,往我桌上倒垃圾等等。其实一开始只有几个同学,后来其他人盲目跟风就逐渐演变成了全班人。
“我的体重是我的代号”
栗子,小学托管老师,30 岁,福州
我从小就很胖。上了初中后,关于胖的霸凌就开始了,其实我也不懂是不是霸凌,总之就是男生一直在说我,窃窃私语、眼神示意。体育课上测体重,我的体重就被用作了我的代号,175。最可怕的是教室到厕所有一个露天的过道,而每个楼层的阳台就是对着这个露天过道,这意味着我每一次下课去厕所都要被楼上的男生用嘲讽的声音来对待。其实那个过道很短,但是我真的就觉得很长很长。后面我就不下课去上厕所了,都是上课的时候去。
“嘲笑我讲话有口音”
匿名,商务,26 岁,广州
刚上小学的时候,被同桌欺负。那个时候小,性格内向,不懂这是霸凌。同桌是某个老师的小孩,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她仿佛就是一个权威,或者说她是天之娇女般的存在。她会嘲笑我讲话的口音难听或者不对(不同地方的口音总是会有点不一样),上课大家一起朗读课本的时候,我读错字她会踩我的脚,还有一些其他打压我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了,考试的时候还要我给她抄,而我做的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先把其中几道题填错,等她抄完我再改回正确答案。一学期之后她就转学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别提多开心了,因为那段时间真的过得很难受。
“因为长得不好看而被霸凌了七年”
匿名
从小到大就因为长得不好看,也不会打扮,被歧视和嘲笑。刚入学就被同宿舍的同班女生说像猩猩,高中分文理科班后,理科班的男生们每次当我在校园里从他们面前经过时被当众喊“卡西莫多”,还被初中的学弟叫过“马脸”。对我来说是整整七年黑暗的青春期。
我不知道那些人后来过得怎么样,好多年前因为初中班级搞聚会,我没能去,但进了班级群,每个人都亮丽光鲜,很多在国外,其中包括一个高中时坐在我后面,曾对我说过一句“就算去当妓女都没人要”的男生,在群里发了他在国外和妻子的合照。进了大学后也有类似的情况。而我,因为各种原因从小就开始出现抑郁,现在是需要终身服药的难治性抑郁症患者。
“把我带入色情片女角”
匿名,大学生
在我的小学一二年级时,有些性格恶劣的男孩子霸凌过我,一开始是将我的腿和胯部踢的满是乌青块,后来就是性骚扰,比如趁我不注意扒掉我的裤子,在信息课上偷偷搜索不堪入目的色情图片和视频,当着我的面将我带入其中的女角色,导致我现在也不敢穿裙子和领子太低的衣服。当时我向老师和父母反应过这些问题,老师只是笑着说这只是小孩子之间开玩笑,我的父母却反问我让我反思我自己有没有错,班里更是没有同学愿意支持我。
“月经把裤子弄脏了,被羞辱”
hhh,大学生,22 岁,武汉
当时上初二的时候,刚来月经初潮,很多经期方面的知识都不知道,然后那时候的月经量也特别大,老师还经常连堂上课,中间不下课,所以我经期经常把裤子弄脏了。
学校的卫生间是很传统很旧的那种,相邻两个坑位之间有隔断但是很低,后面的人几乎可以看到前面人的所有情况。有一次上卫生间的时候,有个女生看见我裤子很大一块都是血迹,她说,“裤子脏了这么多,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后来我又在洗手间碰见,她边洗手,边斜眼瞥着我,对着我骂了好几句,具体内容我不记得了,大概就是“傻逼蠢货”之类的话。
我觉得可能是她有那种月经羞耻。因为当时青春期大家都不太懂,如果有人来月经弄脏了裤子或者凳子,班上同学会嘲笑那个人(但是我自己的月经羞耻没有那么严重)。我也有还嘴的想法,但是当时学校有一些肢体霸凌的例子(霸凌者没落网),我怕何跟那些人认识,就不敢跟她说话了。后来我初三下学期的学习压力太大了,我曾经一度想自杀,但并没有付诸行动,其中一个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她。我当时想,何这么丑陋,道德这么败坏,这么欺负别人,这么虚伪,她都还好好地活着,活着欺负别人,我为什么要死去。那种强大的恨意真的给我带来了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在垃圾桶找到我的物品”
有心插柳柳成荫,大学生,21 岁
欺凌发生在我上一二年级的时候。当时一群小男孩嘛,一下课就满校园里打闹,我那个时候身体素质很差,人也特别老实,当他们逐渐发现我跑不过也打不过他们的时候,欺凌就开始了。真的,起因就这么简单。
主要是五个人,老大确实又高又壮,很享受当小霸王的感觉,老二是军师,专门琢磨欺负我的新玩法,老三是个纯纯的坏种,小矮子,但是手段很下作,剩下两个是墙头草,主要是言语上攻击嘲笑我。冬天的时候,把我头上戴的帽子抢走,五个人轮番拿着,一人拿一节课,让我一整天都没帽子可戴,最后在教室墙角的垃圾桶里拿到了我的帽子,里面全是碎纸屑。
冬天去厕所,因为下雪结冰,厕所的地面相当滑,他们会趁我小便的时候推我,让我摔得满身都是厕所的臭泥。打雪仗的话,扔向我的雪团中往往包裹着石子。夏天时,曾被老大用一截折断了的树枝猛砸天灵盖和后脑,曾被老二偷偷撕掉下节课就要交的作业拿去擦屁股,曾经我的文具盒里的铅笔被老三全部踩断。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这样的生活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直到三年级班级重组后才结束。
“把蚱蜢丢在我椅子”
Kuma
刚开始是把蚱蜢丢在我椅子上看我坐死,全班哄堂大笑。后来我跟其中的几个男生在学校打了一架,各自都挨了拳头不分上下,后来他们开始偷我的书丢掉,锁我的自行车。第一次我坐死蚱蜢的时候,出来找我的班长没忍住笑,我就知道这个班里没人帮我。果然被孤立了一年多。虽然有求助过,老师也出面过,让人给我道歉,但是并没有什么改善。没有依靠,父母在遥远的外省。应该就是他们觉得无人给我撑腰吧,其实我自己感觉也是,不然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向家里求救?
视我为“毒瘤”,编排各种恶毒故事
匿名
我从幼儿园开始被孤立,校园霸凌贯穿于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以及目前的大学。我可能有自闭方面的障碍(因为我四岁才会说话,且有一些刻板强迫的行为,也因为这样的行为被霸凌),上小学时因为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和同龄的孩子交往,以至于被讨厌了。主要是取外号和孤立排挤,班主任将我视为班级的“毒瘤”,甚至当众如此称呼我。此后围绕着我的各种恶毒绰号和流言不胫而走,声称碰到我或者被我碰到就会倒霉。
我如同恶性病原体一样被所有人避之不及,除了新来的转学生之外很少与我接触。霸凌我的人几乎涵盖了全班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好学生、中等生、差生、班干部、普通同学……因为当大家知道欺负你、拿你编排各种都市传说一样的恶毒故事,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用言语和诬告来欺辱你。
“走过他们身边噗嗤一声讥笑”
匿名,律师
我经历过两次校园暴力,小学的时候是一个没什么家长管的孩子来找我要钱,翻书包,堵住回家的路。这种是肢体上的恐吓,战战兢兢一直到小学毕业。初中的时候父母让我上了一个全市最好的学校,以为会不一样,结果这个初中没有肢体暴力却有关系暴力。
我的班级是一个强压管理的班级,老师不允许女生留长发,也会打压所有性格外向的女孩。初一的时候我收到了隔壁班的情书,老师让我在全班面前朗读我的情书。在老师的打压和嘲笑下,班级的人开始给我起妓女的外号,孤立和污蔑,造谣和排挤,尤其是走过他们身边突然噗嗤一声的讥笑和鄙视的眼神,即便二十年后的我依然有时压力大的时候会梦到。成年之后我是一个非常擅长人际关系的专业人士,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用法律保护自己。我只想抱抱那个 13 岁的女孩,你没有错,你只是遇见了不好的人,你值得被爱。
但当受害者求助时,他们听到了什么?
“你得自己强大呀,不然到社会上遇到更严重的事”
豚豚,NGO 从业者,34 岁,北京
作为班里最高的女生,欺负我的带头者是班里最矮的男生。没有发生过肢体冲突,就是会在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起哄,发作业发卷子的时候故意把我的本子、卷子扔得满教室都是,持续了将近一年吧,班里没有人阻止,我告诉老师也只是被教育“你得自己强大呀,不然到社会上会遇到更严重的事情”。
“小男孩喜欢你,只是用的方式不对”
匿名,30 岁,在江浙的一个小县城
小学 2~5 年级长期被言语霸凌。带头的是一个有影响力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给我起外号(骚货、贱人之类的),让所有人孤立我。每次我出现都会给我安上一些莫须有的荡妇羞辱内容,比如有班级间的小模特比赛,老师选了我和另几个女生,说从家里带一套衣服就行,我妈妈给我准备了蓝印花布的套装(长袖长裤),他在那说我穿这衣服一定是上台去勾引谁,花里胡哨,骚货就是这样的,表面清纯背地里骚得要命;基本上每天只要他看见我,就一定要说几句这种恶心的话,都是关于女性的侮辱;然后因为他在班级中的影响力,其他同学对我也开始变得不友好。有一次本来关系还行的几个同学,忽然把我堵在厕所,说前一天她爸爸送我们回家路上给每人买了冰棍,要我还钱。
因为没有什么肢体上的欺负,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老师,因为那时候已经能很清楚地知道,那个男孩家里有钱而且很宠他,在学校是个刺头,老师教育他都油盐不进,我去报告了只会被侮辱得更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自己很确定,我的家长和老师,作为一群温柔善良但只擅长用苦口婆心的方式教育孩子的大人,没办法解决这个事情,而我自己也没办法解决,只能尽可能躲远一些。
后来上了初中,有天我跟妈妈淡淡地提起这个事,我说我那会被一个男生整天欺负,持续了好几年,我妈以为就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告诉我:那是小男孩喜欢你,只是用的方式不对。直到长大,我才能平静地接受,那时的他,就是霸凌,不管背后是什么理由。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匿名,质量部主管,29 岁,金华
小学初中都在城里读书,直到高中去了乡下读书,同学们觉得我说普通话装,说我娇滴滴,扬言要打我,绰号叫我公主。我不喜欢,他们也一直叫我这个带有讽刺性的绰号。坐在中间位置,不让我出去,冬天排很久的队打的热水,直接被她们用了。借了钱也不还,还大张旗鼓和别人说自己的所作所为,趁我不在寝室各种说我坏话。
老师发现,也就简单找我聊了下。我和父母说,父母叫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个时候很抗拒去学校,每天在寝室躲在被窝里哭。现在想起来还很痛苦,决定自己不要孩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被霸凌过,曾经的霸凌者有的还做了老师。
“你成绩好了,他们还会打骂你吗?”
小六,医生,36 岁,湖南
被霸凌的情况从我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最开始只是因为我贪玩,成绩不好,老师在班上经常对我指责和体罚,后来调皮的同学开始在日常对我模仿老师批评和体罚,我沉默对待。后来逐渐发展到,女生排挤我,男生扯我头发,用笔尖戳我,我告诉了老师,老师说:他们只是代我批评了你,他们说你成绩不好说你不写作业说错了吗?你认真交作业,成绩好了他们还会骂你、打你吗?后来我告诉了妈妈,妈妈说:现在的同学们都是暂时的,等你到了初中,他们也欺负不到你了。我只能继续沉默对待。
升入初中后,我成绩依然不好,班上的部分同学又开始了对我的霸凌,会掐我、用笔尖戳我,路过我身边时突然对我挥拳,会撕掉我写的作业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假装是自己的作业,我会因为没交作业或者交上去的是空本子挨批评,每一次的霸凌都要以我哭泣终结。
后来我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思来想去就是:没有原因。我不反抗会加重霸凌,我反抗也会加重霸凌,我寻求父母、老师的帮助依然会加重霸凌。
写在最后
“助长欺凌的是我的软弱”。
在被问到“你觉得是什么助长了欺凌”时,许多人在问卷中这样回答。
我们看到,受害者不仅会因为受到欺负而感到不安,更会因为觉得被忽视、被边缘化和没有得到保护而感到不安。这让我想到 Skrzypiec 等人定义的一种“多重受害(polyvictimisation)”情境:受害者不仅在校园中被欺凌,也是家庭暴力、忽视或虐待的受害者。
Smith 等人在一项短期的纵向研究中发现,存在一些长期受欺负的孩子,但也有一些孩子在两年后不再是受害者了——后面这些孩子被研究者标记为“逃跑的受害者(escaped victims)”,他们和“持续受害者”有一些细微区别:他们更不可能因受到欺负而自责,也更努力地寻找新朋友。
正如读者@花衣服的吹笛手说: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因为他人的恶语而迷失自我,如果你被霸凌了,不要觉得是因为自己多么差劲而被霸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而那些霸凌你的人,恰恰是无法接受他们自己的阴暗面的,所以,他们将自己的这种他们自己认为无法被人接受的阴暗面投射给了被霸凌者。
哪怕被霸凌的人,或许会有一些奇怪的、别人难以接受的特点,但这些奇怪的点,绝对不是被霸凌的理由。如果一个人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特点,哪怕是缺点也好,这些都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我们自己的意义所在。
因为每个人正是因其独特性而存在。那就看我们自己能不能接受我们自己了,倘若我们可以全然地接受自己,拥抱自己,不再讨厌自己,那么他人的诋毁对我们来说便不会那么重要了。不过话是这么说,倘若霸凌是涉及网暴以及更严重的情况,那么一定要向可以求助的人求助,千万不要自己硬扛,要尽可能多地保留被霸凌的证据。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不要因此而责怪自己——我们至少可以为自己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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