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与离乡


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朋友圈里就有好些个朋友早早回了乡:有人因为亲友婚嫁,有人因为年底没有业务早早放假,更多的,是因为离了职或失了业。还有一位北京的音乐人朋友,在北京做了十年乐队,两手空空,回山东老家“找份工作照顾家庭,平时空闲弹琴写歌”。


多年前,当我们离开家乡,都曾心怀梦想,或者豪情万丈,多少年过去,行囊空空,幸得总还有个老家可回。


回到家乡的人,卸下疲惫、焦虑。前面些天,大多情意绵绵,或陪爷爷奶奶聊天嗑瓜子儿,或院子里晒太阳,看猫啊狗啊互相挑逗,或田野里转转,即便冬天的土地光秃秃一片,也觉得兴意盎然。


兴致没过几天,开始觉得烦闷。未婚的被催婚,已婚的问生计,不催不问,聊来聊去也都是家长里短,实在乏味;碰见村里人,顶多打个招呼,没什么好聊的,也压根聊不到一块;还有人说,城市家里天天洗澡,回老家几天,澡没洗、头没洗,都不敢照镜子……


一个朋友感慨着说,心里倒是想住那么一个月,但又觉得住不了几天了,“什么事情都只可远观不能近看。甚至包括亲情”。


多少年了,故乡还是那些个故乡。好的一面是,她并没有太本质的变化,依然承载着我们的乡愁;不好的一面是,她依然没有多少变化,依然有许多的理由让我们想再次启程。


就在这离乡与回乡的反复中,我们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故乡之“故”


故乡之“故”,指的是过去、原来的意思。当然,这个好理解。但古人造字,往往还有其深意。


“故”字,左边一个“古”,代表过去,右侧“反文旁”,另有寓意。反文旁以“攴”为象形,类似以手持杖或持鞭击打之形,因此有“攴”“攵”旁的字,本义大多与鞭打、敲打有关,如“敲”“牧”“教”等字。


与“古”字结合,大概意思就是古代的事物已经没有了,不必拘泥。


再解读,“古”为会意字,上“十”,一生二二生三,到了“十”就是很多的意思;下为“口”,口口相传。我们从很多人口中听到很多以前的事情,便是“古”了。


妙就妙在这反文旁的“敲打”。一或有教育的意思在里面,二也是说,其实过去的事情,都是从他人口中、记录中得知,又有谁清楚地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也许大多都被篡改、遗忘了。


“故乡”,也概莫能外。年少时,故乡土地上发生的多少事,自己又记得多少。每个人的记忆,也是有选择地记得一部分,记得的“好”,多一些,便是乡愁,记得的不好,更多一些,则是怨恨。只是,不论你爱还是恨,对那片土地、那些过去的事,又有什么影响呢?


中国人的浪漫,便藏在这世事洞明的豁然之中。过去已作古,今天又何必当真,拘泥其中又有何意义?


不如这,年复一年的年底还乡,不论喜不喜欢,呆一些日子,放下乱糟糟的事儿,团聚、玩乐、祝福,待得过完年,再各自奔赴前程。


尽管有如意、不如意,但总归还有故乡可回,就好。


与故乡握手言和


最近,与一些跨越大海,前往异国安家的朋友交流。他们多为中上产,以前或干房地产,或干金融,或为互联网大厂高管,或为商贾、官家子弟。他们或中年或老年,积累了比较厚的身家,无需再努力,大多也无所事事,无需像初级移民那样从服务业做起,但也难以融入异国主流、像以往那样大展拳脚。


资源还在国内的,两边跑跑,寻找投资机遇。只是十分挑剔,逻辑居高临下,评论倒是很多,哪哪看不上,啥啥问题一堆。更常见的,还是就地搞“房地产”,买别墅或一些公寓,分租给中国的留学生或刚去的华人。


“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闲时多了,就在各种群里整天谈论“故国”,或“故国”新模式、新动向、新观点。时常讨论得异常激烈,火药味十足,充满知识分子式的顽固。


只是,多数时候“破而不立”,啥事儿上来一阵批,说起解决方案,往往语焉不详。


倒也不难理解,如我们闲时聊故乡。


中国人说起故乡,多半情绪复杂。有时感慨物非人非,不复当年模样,日暮乡关何处是;有时感叹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般落伍、顽固。既充满深情、关切,又总有那么些不满或不屑。


这大概就是人对“故”——对自己的过去、对故土的情绪吧:既常常回忆,自顾自地咧嘴而笑或黯然神伤,又时常遗憾地想,如果不是那样,现在也许就会怎样。有时深陷其中,有人始终出不来,就会生起病来,今后的日子也没法儿过。


另一面,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人的故乡都是“中不溜秋”——身处大城市郊区或发达地区,被轰轰烈烈地现代化了的,总归是少数。而有能力漂洋过海,在异国安居乐业的,更是凤毛麟角。


以今时、此地为镜,故乡多般千疮百孔、万般无奈、令人惋惜,但要知道,我们只是故乡出来的少数人,多数故乡人,其实没有选择:谁不知北京好、上海好,但不是谁都可以选择;反之,我们如何闲话、怒其不争,也不能帮助他们在故乡过好自己的日子。


一个“中不溜秋”的地方,就好比一个资质平庸的孩子,你不能总指望他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中国人对孩子已经够苛刻了,又何必对自己的故土过于计较。他们,自有各自要面对的问题,自有各自的道理,自有各自的路要走,又何须耿耿于怀。


与故乡、“故国”,过去的自己、过去的事儿,过去的成功之道、过去的发展模式……握手言和,我们才能更好地过好现在、奔赴未来。


如同,上述古人对“故”字的理解。


《有个老家真好》


十五年前,我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媳妇儿买了一本书来读,叫《有个老家真好》。当时,喜爱看文学巨著、哲学思想、经济学经典、大国风云的我,对此颇为不屑。这都啥书,大白话似的书名和内容,淡出水来。


五年前,我“走过世界,回到自己”,开始乡村研究和写作,渐渐如上文所述,去理解、反思,与“故”字握手言和。几年来,渐渐从高大上的经济学思维、财经语言,回到人群与地气,乡村、故乡、乡土,渐成我文字的一大主角。


最近,为了拍一期视频节目,我又无意间翻起这本书。这本书写于跨世纪的1999年,作者是山东人,叫李公顺,不怎么有名,那本书也是他在一些地市级或法制类报刊的散文集,但风格朴实,充满真情实感,洋溢着那个时代的文学气息。


看着看着,越来越喜欢这个书名,大白话的程度,像我故乡那些只上了个小学的叔伯,和就上了个初中的堂哥表弟们的语言。他们没有“走过世界”,问尔打工之路,温州、惠州、广州,不论在哪座城市,一到年末,就迫不及待地跟老板吵着早点回家,或干脆早早辞工。春节那个月,又多半磨磨蹭蹭,过完元宵再正月,甚至清明,才买了汽车或火车票出了那远门。


我时常觉得,相比那些越走越远的巨鳄、大佬、领导,我应该更属于他们,在人生或群体的“走向世界”和“回到自己”的螺旋式演进中,通常更钟情于后者,在那些“更高更快更强”中,通常更在乎心安。


我问北京那个做音乐的朋友,在北京这么多年,既荒废了年华,又没在城市或音乐圈中扎住脚,“觉得遗憾不”?


他发来几个太阳,“还好吧。总归是要回归的,有些需要自己承担的,早晚还是得承担。或许走走停停才能找到自己……至于遗憾呢,让我成长了”。


今天,一代人的困苦,一代一代人早替你困苦过,而且找到答案了。每个人生活中的困苦,也早有无数人替你困苦过。所以每一个着急赶路的异乡人,其实你都不孤独。


我庆幸于,自己不论怎样走,都还有故乡可以回;


我庆幸着,故乡土地上,那些缺乏选择自由的亲人们,都还可以拍拍屁股回老家;


我宽慰于,大地相连,奔走在各地,或得意或失意的朋友们,都还可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同时我又感伤于,那些远走异国他乡,因为各种原因想回老家而不易的朋友……


一路平安吧,奔忙的人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