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朋友圈有人推荐就去看《繁花》,第一集没完就关掉了,太精致了,精致到不诚恳。我们是经历过90年代中国的,男人有点土,女人没那么艳,你非要把它打扮成20年代的上海滩,本来那个时代就像一股蛮劲从黄土地里迫不及待的冲出来,你非要把它弄得女人一样媚。
呈现90年代的中国够不上王家卫的野心,他想要给你一个50后香港人心中的90年代中国。
也可以退一步看,故事内核还是90年代中国,左手股票右手外贸是真的,只是换了一个精致的包装而已,不用介意。但王家卫太强大,像乔布斯的“扭曲现实力场”,他改天换地,把故事内核弄成了包装,把文艺的腔调弄成了内核。你以为你在看历史,其实是在看王家卫的腔调。
就算这些都无所谓,反正是个剧看就是了,可看着还是发晕。王家卫用电影的手法拍电视,他想把电影的好东西都融到电视里去。可电视就是电视,你把电视的本色丢了,电视不是电视,电影不是电影。
王家卫从来不摘下他那副墨镜,大概一定要把这副墨镜给观众也戴上,大家一起从墨镜后面去看世界,这副墨镜就是王家卫甩不掉的那股腔调。
我在朋友圈吐槽被一个编剧朋友寶中看到了,他也加入进来,从专业的角度解释我的直觉。
电视是剧本的艺术,靠对白语言来推进。电影是靠画面和声音讲故事。你不老老实实讲故事,玩镜头,一直晃,一直切换,看着就累。
电视剧要接地气,因为屏幕小,又是在家里,油盐酱醋的地方,随时被爹妈孩子打扰。不像电影可以远离生活,因为电影院是个封闭空间,黑乎乎的,你一进去就准备好了被操纵。
《繁花》有场戏一看跟《一代宗师》金楼那场戏一样,太造作,你在电影里看就不会有这感觉,反而爽。
电视写实,电影用虚。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是写实。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写虚。用对白推进剧情是写实,用画面声音让你感觉是用虚。
语言表达不了画面,这是王家卫的名言。他玩虚是大师,但他上瘾了,放不下。语言表达不了画面,画面也表达不了语言。
虚的东西一定要少人才消受得了,感受意境是需要定力的,一部电影两个小时是人务虚的极限。如果我看了40分钟只看了个开头,后面还有39集,受不了。一直沉浸谁受得了。
电影像酒馆买醉,电视是家庭小酌。一直买醉谁受得了,小酌是让人放松的。
电视剧用台词推进,人理解台词是不大耗能量的,就像拉家常,我还可以同时干点别的事。但人感受画面声音是耗能量的,大脑一半的能量都用来处理视觉信息。
所以大爷大妈看电影会睡觉,他看不懂你要干嘛,怎么不直接一点,还有那个镜头摇来摇去,晕。三高青年看电影就兴奋,这种含蓄太有荷尔蒙了,摇来摇去像荡秋千,浪漫。
电视剧要是一分钟没台词,观众就换台了,电影有两分钟不讲台词都可以。借用物理概念,电视靠“力”,电影靠“场”。力是直接打到你身上,像男人直来直去,一言不合就上手。场是含蓄,若有若无,就像女人欲说还羞,半推半就,让你去猜。
王家卫的活儿像女人,但电视天生是个男人。半男半女那是人妖。
你再厉害的人,在家刷三部好电影就受不了,但电视剧刷12小时都无所谓。刷《繁花》肯定不行,镜头移动太多不停的改构图。你对面坐个人,他不停抖腿,三分钟你都受不了。
王家卫的东西是有辨识度的,他的意境,他的文艺,没人可以模仿。但这个东西适合的是电影,你非要把它绑架到电视里去,你丢不掉,这是问题。
我见过狮子也见过老虎,忽然跑出来一个狮虎兽,接受不了。符合秩序的是创新,不符合秩序的是瞎搞,不要藐视大自然,狮虎兽是不能生儿子的。想要把狮虎兽塞给观众,执念太重。
这里就要提张艺谋了,两个人是两个极端。王家卫的电影就是那个味道,你把他的名字蒙住也知道是他的。但张艺谋不停拍不同题材不同格调,他下一部电影你把名字蒙住,猜不到是他拍的。
最开始《红高粱》拍的是土地阳刚,《大红灯笼高高挂》是大院阴森,《有话好好说》是老北京的调侃,《一个都不能少》全是群众演员,《英雄》讲帝王,《活着》说老百姓,《满江红》是历史和悬疑都幽默的融在一起,还挺好看。你不知道这个人会拍出什么东西来。
一个人十八般武艺,一个人专精一样,不能拿来硬比,但人一定有境界的高下。海洋和高山不能直接比,但你也不能说地中海跟喜马拉雅是一回事。
人说王家卫是大师,不说话也能把一种味道拍出来,别人达不到。说张艺谋是国师,什么都要懂,中国文化的兼收并蓄。奥运会开幕式需要多少种艺术表达方式,只精通一种的就搞不定。
王家卫是六经注我,张艺谋是我注六经。王家卫什么东西都要捏成我喜欢的那个味道,张艺谋什么东西都按照你本来有的那个样子去弄。
六经注我,执念太重了。我注六经,就没有我了。一个是世界归到我,一个是我归到世界。
十年前四大导演,姜文、陈凯歌、冯小刚、张艺谋,那个时候很少人能分出几个人的高下,但今天一看高下立见,只有年纪最大的张艺谋还在每年稳定出新。
这几个人里跟王家卫最像是姜文,所有片子都有导演脱不去的性格,王家卫是文艺,姜文是荷尔蒙,王家卫是含蓄,姜文是张扬,好像没这个就拍不出东西来。
执念重的人出作品少,因为对剧本挑,洁癖容不下缺陷,但这个大千世界一定有很多的好故事,执念重的人只有碰到那个跟他般配的才下手,没有执念的人会去适应那个故事,作品就多。
导演首先是人,我觉得好心态一定是去尽量多的展示这个世界的多面,把更多的人生拍给更多人看,而不是我只拍那个跟我般配的我看得上的,这叫挑食。
王家卫说“愿意跟观众交流,但不代表必须用简单的方式。”他自己是做了取舍的,简单的好处就是懂的人多,受益的人多,这是天大的好处,但王家卫舍了。
真大师都是极智慧但极简单的。释迦牟尼度人最简单的一招,不需要识字不需要参禅,就是念,你念佛就成佛。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容下了所有的道德。王家卫有点像道家,道是什么,说不清楚,你得悟。怪不得人说道家像女人,儒家像男人。
王家卫说,我们希望有自己的语言,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理解这部影片。你看像不像女人,需要人追,需要你懂我。“我”比较重。
《一代宗师》在一线城市再多人喜欢,到了四线就没几个欣赏得了,除了看打架热闹,三句对白里就有一句格言是听不懂的。更不用说《东邪西毒》和《阿飞正传》,里面的人都一肚子情绪不说。
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一秒钟》《狙击手》,十八线农民都看得懂。
王家卫和张艺谋有点像香港和内地,香港就是粤菜粤语,大陆就是五谷杂粮八大菜系。
《教父》已经50年了还是经典,我们已经看了几十遍,所有细节都已经烂熟于心,但还想多看一遍,他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寶中说经典再多但都满足一个条件,导演的力量从头到尾贯注到每一分钟,每个细节,每个画面,他有一口没有断的气,这口气一以贯之。
所以拍片慢的人气不足,他得去不停的找那个感觉,找到了再往下走。拍片快的人气很足,他知道他要什么,一气呵成,顺流直下。
跟码字一样。以前在《中国企业家》当记者的时候,副主编李岷形容一篇烂文章就是“气若游丝”,看第一句话跟第二句话就知道没力量在其中贯通。高手写的文章一定有股气贯到最后一句。
现在人工智能做数学题很牛,编程序很牛,但写文章很水,能做数学和写程序证明逻辑很强,但单凭逻辑写不好文章,就差了一口气。这口气人有,但人工智能没有。你问什么是气,说不清楚,因为说不清楚所以人工智能不会。
写文章形散神不散,人工智能会逻辑,那是形,他没有神。人说人工智能五年内聪明100万倍,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能不能训练出气和神。
气虚还是气足决定你能写多长的文章。以前在杂志,一般人都可以写3000字,资深可以写5000字,高手8000字,但封面一万字只有一两个可以写。有的人写一辈子也写不出一万字的文章。
从写9000字到一万字,不是增加10%的气就行了,得是十倍的气。行百里者半九十。曹雪芹这种写几十万字还是一口气,内力源源不绝,300年出一个。
气足了以后再上一个台阶,你能不能跨越。
一次成功是偶然,多次成功才是必然,尤其跨越品类的多次成功,如果多次成功只是在一个品类里,那不管多成功都是反复折腾一点东西,你说你享受,其实是被困住了。
王家卫和张艺谋的区别就在此。
演员也是,罗伯特·迪尼诺就是个特色演员,他永远演自己,演那个味道,人见人爱。但汤姆汉克斯啥都能演,演大兵,演阿甘,演鲁滨逊。
香港有个刘洵人称千面如来,演坏人令人发指,周星驰《九品芝麻官》里的公公,演好人慈悲的一塌糊涂,李连杰《黄飞鸿》里的爹。但绝大部分人演来演去演的都是自己,刘德华相当长时间都是这样。
300年出一个大戏子,就是妖精,心里有什么身上就有什么。所以大演员还是要千变万化那种,不是只能演自己。
一门通了那门门都通了。如果一门功夫没通,那其他功夫也通不了,如果你一学其他功夫就崴脚,那表示本门功夫没学好。所以徒弟没打赢师父是不能放你下山的,下去只能挨打。一旦打赢了师父,就催着你下山参访各门各派,把他们的功夫都学过来。
这是鉴别王家卫和张艺谋的方法论。
所以最高是周星驰。
周星驰起家是无厘头,其实就是“不要装”,周星驰把你们看透了,把你们的既蠢又坏的那个本色演出来了,所以老百姓喜欢他,老百姓没资格也没功夫装。
含蓄就是装。有话不直说偏要你猜来猜去,这种女人实在麻烦的很,太装。三高文青觉得含蓄是美,那是吃饱饭闲出来的,老百姓不觉得。所以周星驰是个大直男。
这是大俗,在我上高中的年代,班里最调皮的还有街头混混最喜欢周星驰,那个时候我看不懂周星驰,觉得那些笑话实在很弱智,笑不出来。这是正常的,我是个好学生,目标是北大清华然后出国,我装,虽然我不知道我装。只有放松的人,承认自己有点蠢有点坏才会喜欢周星驰。
这证明周星驰能无中生有,开创一个流派,不是他想当一代宗师,他只是看透了而已,他不装。他一上来就躺平了,老子没什么想表达的,就是要演演你们。
段永平说平常人没有平常心。周星驰有平常心,一上来就不平常,能说出来老百姓想说说不出来的。
周星驰也没歇着,十多年的跨越开始了,他不是只想演你们的蠢和坏,还一样想演你们的追求。从《喜剧之王》开始他严肃了,想要说点深刻的,然后再经过《功夫》直到最后的《西游降魔篇》,周星驰改天换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要探讨人生意义。
这个时候无厘头还在,但已经变成了一件衣裳,用来包裹里面严肃的内核。这个时候的周星驰从大俗一步跨越到了大雅,大雅同时还大俗,而人还觉得没有冲突,很舒服。
陈玄奘追求大爱,把男女小爱硬憋在肚子里,死心塌地要嫁给好男人的段小姐其实是菩萨变化的,她最后为了这个好男人死就度了这个人,她让陈玄奘知道小爱里也包含了大爱,段小姐给陈玄奘的婚戒就是孙悟空西天取经路上头上的紧箍咒,段小姐撕碎了儿歌300首又把碎片拼成了大日如来真经,处处都是不二法门,大俗就是大雅。能把心法讲到这么贴心的只有周星驰。
真大师就是枢纽。一面把大俗转化成大雅,一面把大雅转化成大俗,飞轮就转起来了,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王家卫是道家,自在逍遥,没有包袱没有使命,王家卫就是刻画在社会和江湖里浮浮沉沉的人,不喜欢宏大叙事。但他也会借人去说高深的东西,《一代宗师》大段大段的格言,“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他是想小中见大,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含蓄,一种女人一样的媚,润物细无声,他喜欢这样打动人。
其实王家卫要说的就是市井里有智慧,含蓄里有表达,小爱里有大爱,他自己不说出来,周星驰说出来了。
张艺谋是儒家,尽心劳力,为国为民,要把社会的方方面面都给人看。他说王家卫境界高,自己是老黄牛。人觉得张艺谋做很多命题作文,其实是不懂儒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国为民本就是人的责任,我本心里就想做,有这个机会就好好做,所以做的好。
但张艺谋也没敢去挑战解释人类的终极智慧,他基本都在说《活着》那样的平凡故事,最大的努力是用《英雄》去说帝王心法。但帝王是人王,佛法是法王,之间隔了天和地的差距。
普通人讲佛法总觉得蹩脚,因为到不了那个境界,强行解释,人会觉得好笑,你是说教不是真心。这个恰恰是周星驰来完成的,因为他的路径完全正确,他是以平常心演普通人开始的,这是同体大悲的悲心,我跟普通人一体,为了他们。但他没有惯着普通人,是说他们的蠢和坏开始的,在这个本色之上再说追求。
能被经典感召是一个老灵魂的标志。他看出来经典就是宇宙,那几个角色之间就藏下了社会的基本结构,人性的基本特征。中国的导演里对西游记最上心的是周星驰,反反复复的拍。他不仅被感动,还能把这个传统定型的东西化成自己的语言,用大白话的方式说出来,你还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亲切。
所以周星驰就算在这个时候还是接地气的,他完全现实,他没有上去了下不来,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
《功夫》最后,是从天而降的如来神掌降服了火云邪神,《西游降魔篇》最后,也是从天而降的如来神掌降服了孙悟空,这是周星驰反复说的解决世界矛盾的终极法则,善能生出最强暴力,这个暴力降服人但不伤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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