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马拉松在中国逐渐成为一项全民运动。各地接连兴起“马拉松热”：2023年的北京马拉松，13万人抢3万个名额；同年的上海马拉松，中签率仅13.7%；山西省内一年举办了20余场马拉松，为历年之最。
伴随着全民马拉松的热潮，马拉松经纪人这项极为冷门的职业，也逐渐走入公众视野。
80后的山东小伙鲁艺就是一名马拉松经纪人，目前生活在肯尼亚，日常工作是签约非洲运动员，送他们来中国比赛。
鲁艺本就是马拉松爱好者，几年前旅行至肯尼亚时，发现非洲本地许多运动员都很想去中国比赛。非洲运动员在当今世界的马拉松赛场上，是绝对的主宰，中国庞大的马拉松市场和丰厚的奖金对他们极具吸引力。但苦于路费昂贵、签证难办、语言不通等问题，他们在中国寸步难行。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像鲁艺这样的马拉松经纪人，干着“养黑哥来中国抢钱”的无良买卖：以低廉的价格签下非洲运动员，送其来中国比赛，然后包揽大小马拉松赛事的奖牌，并从奖金中抽取巨额佣金。
然而，在鲁艺的经历里，“有良心的人干这行，根本挣不到钱”。
鲁艺和我们讲述了他在非洲哭笑不得的经纪人之路：偶尔被坑，挣钱无着，又时常被感动。如果说跑步是非洲人走投无路之后的选择，那么成为马拉松经纪人，则是他人生最直白的志向。相比复杂的生活，跑步是再单纯不过的事了。
一、最“惨”马拉松经纪人
前后筹谋两个多月，费尽口舌说服了品牌方，好不容易磨到签约代言的当口，饭店都订好了，鲁艺发给00后肯尼亚小伙盖伊的消息却显示“已读不回”了。
“这小子不会是反水了吧？”鲁艺心中暗道不好。
忐忑中，鲁艺给盖伊的堂哥发消息确认。不出他所料，堂哥作为盖伊的发言人表示，中国品牌的知名度不够，全家人商量后，决定让盖伊和阿迪达斯续约，因为阿迪达斯能给到更多资源，比如装备、赞助费以及曝光度。
这套说辞看样子是早有准备。鲁艺仔细回忆了盖伊前前后后的表现，发觉自己被耍了——盖伊明明有合同在身，却和自己说合同快到期了，在寻觅新的合作，还故意表现得犹豫不决，原来是为了骗几顿饭吃。
鲁艺在肯尼亚餐厅
国产运动品牌对马拉松的商业价值本就存疑，为了说服品牌方签约盖伊，鲁艺又是做数据，又是托关系，使尽了浑身解数。如今白忙活一场不说，还在品牌方面前失了信誉。好在，品牌方的对接人对本地运动员的作风颇为了解，没有过多追究。
又干黄了一单，鲁艺对非洲老哥的怨念又加重了几分。
非洲人，尤其是肯尼亚人和埃塞俄比亚人，在如今的马拉松赛场上是绝对的主宰。能发掘一个有天赋的运动员并将其培养成巨星，“钱途”不可限量。
然而，来肯尼亚做马拉松经纪人的这几年，鲁艺却数不清被本地运动员“背刺”了多少次：
前后资助了好几个月的运动员，扭头就跟其他经纪人签约；说好晚上包车一起去办签证，结果超过半数的人喝烂在酒桌上，喝酒误事是常态；大费周章办好签证、买定机票，准备参加比赛了，才发现运动员竟然有兴奋剂前科，处于禁赛期，压根没有上场资格……
鲁艺所在的地方，是肯尼亚的第五大城市，埃尔多雷特。他多年前旅游时曾来过这里，喜欢当地的气候和环境，而且肯尼亚的英语普及率高，对外国人来说相对更便利。但鲁艺这次来，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口味变了，乌咖喱糊糊吃不惯了，羊肉也嫌腥了，日子过得辗转反侧。
鲁艺自嘲，他大概是混得最惨的马拉松经纪人。别的经纪人走在路上，被一大帮运动员追着求签约，他一出门，居然被几个老哥围住要打劫。人家见他只身在外，经常单独行动，不知啥时候打上了他的主意。面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的劫匪，鲁艺无奈指着自己荡满土灰的拖鞋说，我能比你有钱吗？换来对方尴尬一笑。
鲁艺和他的坐骑
鲁艺唯一值钱的资产是头驴，斥资600元人民币购得，原想当作非洲农村的代步工具。可惜那驴实在矮小瘦弱，在身形高大的鲁艺面前，简直像个宠物。鲁艺每天光是训练它，就得耗费大半天，等实际派上用场，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一如鲁艺的事业，每天浇水，静待花开。
二、全国仅100人的冷门职业
在中国，马拉松经纪人是一个极为冷门的职业。
据不完全统计，国内参与各类马拉松赛事的职业经纪公司，只有20余家，其中大部分公司的社保参与人数不超过5人。
若以此推算，14亿人口的国度，从业者仅100人，千万分之七的比例。经中国田联认可的职业马拉松经纪人，更是不超过10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极少数掌握资源的天之骄子。相反，这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营生。用鲁艺的话说，“但凡收益不错，也不至于只有这么点儿人”。
马拉松经纪人多数由运动员退役转型而来。他们曾是马拉松赛事的参赛者，后来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但因为了解赛事规则，又有外籍运动员人脉，就把这项工作当成半个副业先干着。
鲁艺属于半路出家。这个山东大汉的本职工作是银行职员，生活里是个体育迷，平时喜欢跑步、足球、撸铁。过去，他常利用下班时间打卡不同的马拉松赛事，后来逐渐厌倦了格子间的生活，索性辞掉工作，2016年成为一名背包客，踏上了流浪世界的漫长旅途。
环球旅行中的鲁艺
2018年，鲁艺旅行至肯尼亚的伊藤小镇时，曾驻足停留过数月。伊藤小镇离埃尔多雷特仅一小时车程，是世界著名的马拉松冠军之乡。
这里海拔高，氧含量稀薄，全年温差稳定，空气质量良好，加上全是松软土路，非常适合跑步训练。4万人口不到的镇子，有3000多名职业运动员长居于此。除了本地人，还有慕名而来的各国高手。大家每天规律训练，找机会参加比赛，从这里跑出去的马拉松名将不计其数。
鲁艺和世界名帅卡诺瓦，在长跑小镇经常能看到田径场上的知名人物
鲁艺接触到众多本地运动员后，发现他们非常渴望去中国参赛，但苦于路费昂贵、签证难办、语言不通、不熟悉场地检录等规则，在中国寸步难行，只能逮住一个华人就喊“老板”，希望对方能介绍自己去中国跑步挣钱。
中国的马拉松市场如今已位居世界第一。疫情前的2019年，由全国400个地级市举办的不同形式规格的比赛超过1800场，比整个欧洲的赛事还多。奖金以美元计价的顶级白金标联赛，全球一共14场，中国的上海马拉松和厦门马拉松就占了两席，奖金也突破了新高，达到5.5万美元。
非洲人的热情，激荡起鲁艺的奇想。他想把爱好发展成职业，留在肯尼亚，成为一名职业马拉松经纪人，送非洲运动员去中国比赛。
世界长跑冠军之乡，伊藤小镇的大门
然而，真正踏入这一行后，鲁艺才发现，这活儿真不好干。
做一名马拉松经纪人，除了要拥有发掘潜力股的专业眼光，还得有品牌资源、赛事资源，以及大量资金支持。运动员的吃住、训练、理疗都需要有专业团队打理，过高的门槛拦住了很多人。长久以来，高级马拉松经纪人都被欧美人垄断，因为他们经验丰富，资金充足，训练科学，能把众多高手揽入麾下。
被称为“地表最强”的NN跑团，便是大经纪人与资本运作的结果。该跑团是全球首家职业路跑俱乐部，由来自世界各地的长跑健将组成，普乔格、贝克勒、吉迪等田径名将都在阵营之中。2017年成立至今，该团成员已拿下奥运冠军、世锦赛冠军、各类马拉松冠军100多个，打破多项世界纪录，一举成为全球最知名的跑步俱乐部，这与他们背后全体系的科学规划分不开。
而像鲁艺这样的个体户，显然没有那么得天独厚的资源，想招募队员只能自己挨个去谈。
伊藤小镇每天有形式多样的训练，轻松跑、间歇跑、法克莱克跑，强度不一。每周五是最能显示运动员水平的高强度拉练。每到这天，鲁艺就会租一台车，驱车跟着长跑的队伍，观看运动员训练，考察运动员的水平。
马拉松小镇的主要公路，运动员训练以柏油路旁的红土路为主
年龄是鲁艺首先关注的点。尽管马拉松赛事没有年龄限制，但鲁艺认为，运动员的年龄最好在24岁以下，因为这个年纪的运动员往往还没达到职业巅峰，也较为听话，方便管理。
除了年龄，运动员的静息心率、呼吸节奏、血氧含量等身体指标也很重要。IAAF（国际田联网站）能查到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有记录以来所有田径运动员的成绩，全马成绩在两个半小时以内的运动员，都能纳入鲁艺的标准线。
不过，这些还只是基础，想在庞大的马拉松帝国闯出名堂，内里的学问还有很深。
三、马拉松“赛中赛”
想把一个非洲运动员送到中国比赛，并非易事。
第一步，办签证，就是个大难题。根据规定，外籍运动员需拿到马拉松赛事举办地的外事办发出的邀请函，才能去大使馆办理签证，之前没有来过中国的外籍运动员，大概率会被拒签。就算通过，也只有一到两周的停留时间。
鲁艺说，每次大费周章联系上外事办获得邀请函，带上运动员去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面签，再马不停蹄地飞回国参加比赛，紧赶慢赶，运动员也只够参加两场比赛，一场全马，一场半马，体力和精力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选择合适的比赛就成了重中之重。马拉松赛事有明确的分级，既有聚集大量精英跑者的金标赛事，也有全民参与的银标、铜标赛事。不同赛事对应的专业运动员数量不同，成绩也不同。
鲁艺势单力弱，手里没有以一敌百的金牌选手，只能智取。他的优势就是见识广博，环球旅行让他对不同地区的地形、气候非常敏感，他常常通过分析赛事举办地的海拔高度、平均温度、常刮风向，来判断需要派出哪些运动员。鲁艺还注意到，女运动员间竞争不太激烈，奖金却同工同酬，于是着力开发女性运动员，现在虽然参赛不多，却也十打七八中。
当地运动员
能不能拿奖，除了看自身实力，运气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比如有一流选手签约了耐克，而某场比赛的赞助商恰好是阿迪时，为了不让金主脸上难看，组委会分人时会使些小手段，把该名选手分到后排。对于跑马行家而言，几万人齐跑的超级赛事，能不能冲出去就看起跑。若“运气”不好，很多体力被消耗在对抗和冲挤当中，没有空间调整节奏和呼吸，想“站台”自然希望渺茫。
能中，经纪人就能借此抽成。两万人民币的奖金，按照行规10—15%的提成，鲁艺能拿两千元。
不过，这两千元也拿得不容易。圈子小，大家都认识，经纪人之间还得竞争，这场比赛我要放个选手去冲金，提前给你打个招呼，你就别去了，否则大家都尴尬。要是兴奋剂检测周期长，有时组委会长达半年不发放奖金，鲁艺还得自己垫钱支付运动员的衣食住行。如此便能理解，这是个多么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四、热爱，是唯一的理由
鲁艺觉得，自己至今还没有改行，主要是源于对跑步的热爱。
跑步是一项最简单的运动，孩子一岁半骨骼基本成型后，便能调动腿部肌肉力量跑步。对很多成年人而言，跑步是他们和自己相处的方式。
辞掉工作后，鲁艺曾边走边跑，从老家山东济南跑到海南三亚，全程4500公里。后来住在非洲的伊藤小镇上，雨后松软的红土地最适合跑步，他和倾巢而出的大批选手一样，边跑边欣赏眼前变幻的风景，享受在跑道上的每一秒，觉得人生很满足。
干这行收入不稳定，鲁艺只好想办法搞一些副业，比如倒卖运动装备。有些运动品牌会为专业跑团提供限量装备，收藏价值高，引来大批马拉松爱好者争相购买。鲁艺便会做一些二手生意，有时候一套装备的售价能高达两三万人民币。此外，他还混迹在肯尼亚本地的华人圈，帮忙连线搭桥介绍业务，生活勉强维持在能度日的水平。
即便被不靠谱的运动员坑了很多次，鲁艺对马拉松事业依旧热情不减。
喜欢体育多年，他知道，长跑、举重、跳水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才练的项目。绝大多数跑出来的非洲运动员，原先都是农民，被生活逼得没办法了才进入这一行。他们之中盛传一句名言，“只有跑步，才有跑鞋穿”。日常除了训练，他们还得回去种地，没钱吃营养餐，请不起教练，更没有按摩师和康复训练地，只能聚在一起共享训练营，这才形成了肯尼亚大大小小的马拉松小镇。
训练日的当地运动员们
鲁艺认识的一些非洲朋友，跑了十几年，浑身伤病，告别职业生涯时总共才拿到两万人民币的奖金；有些人虽然紫微星高照，能签下十万美金的大合同，然而家里还有三四十口亲戚要养；还有不少底层运动员，连出国的机票都买不起。
整个世界都在提速，马拉松也越来越卷，挣钱难上加难。
鲁艺说，确实有个别黑心的经纪人，把运动员当商品卖，疯狂排赛，吃住克扣，连奖金都要克扣八九成。这也导致一些运动员非常警惕经纪人，经常爽约，双方都陷入囚徒困境。
但至于网上舆论所说的，“中介养黑人运动员来中国抢钱”这种说法，鲁艺不是很赞同。
马拉松只要是国际赛事，就表明不分国界，任何国家的选手都能参与。这本身是一场国际运动员之间的体育交流，能和高手同台竞技有利于良性竞争，对中国运动员训练水平的提升很有帮助。比如这几年，中国马拉松的最好成绩一直在突破。
像隔壁日本，也早在几十年前就专门在肯尼亚建营地，目的是挖掘优秀长跑运动员并把他们带回日本，陪本国选手训练提升成绩。现在效果明显，日本整体马拉松水平高居世界前三。
名次之外，马拉松之所以能引发全民热跑的狂潮，也是源于人们对体育精神的追求。在马拉松小镇，大家跑步的目的也各不相同，热爱是最令鲁艺动容的理由。
肯尼亚的蚂蚁巢穴
鲁艺遇到过许多满世界“打飞的”集邮赛事的年轻人，也遇到过很多四五十岁，越跑越上瘾的中年人。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60岁大妈，两人碰面时，对方刚参加完南非老人马拉松比赛，拿了女子组冠军。
活到老，跑到老。她冲鲁艺比划着肌肉，展示来自肯尼亚人的骄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刘小云，编辑：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