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对“更好版本”自己的渴望,所以我们健身,希望体脂更低;我们努力工作,希望升职加薪;我们一遍遍练习,希望成为更好的舞者……
然而,有一种对“更好自己”的渴望却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强迫性,让人们陷入痛苦中,这可能是一种创伤的表现,被心理学家卡伦·霍妮称之为“应该的暴政”(tyranny of the shoulds)。
ta 们的理想自我是“应该自我”,ta 感受 ta 应该感受的,喜欢 ta 应该喜欢的,“应该的暴政”驱使 ta 拼命地将自己塑造成 ta 不是的样子。
ta 们的“应该自我”往往非常完美,和实际自我相差很多,但 ta 们觉得自己理应是那个全知全能的,永远充满斗志、不知疲倦的版本(而无论现实如何)。
ta 们异常努力,对“应该自我”的追求几乎是强迫性的,ta 们会觉得如果达不到就不该活,这种强迫性的想法令 ta 们备受折磨。
ta 们的努力似乎不加选择,真正的兴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ta 必须是关注的焦点,必须是最具有吸引力的、最聪明的人。
ta 们似乎很难感觉到“满足”,“够了”,因为完成某项工作得到的好评、赢得的一次胜利、被认可而感觉到的洋洋得意,通常都不会持续很久,成功的感受可能很难被体会。
不少很有上进心的人身上都存在这种现象——表面的昂扬斗志背后却是无止境的沮丧和恐惧。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种现象。
上进心有错吗?“应该自我”的迷惑性
“应该自我”追求“更好”,在生活里常常被认为是有上进心的表现,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这是一种被鼓励的价值取向——励志、逆袭、为更好的生活努力奋斗。
这也是它最具迷惑性的地方。“应该自我”和健康的努力奋斗为什么不一样,主要在于它的 4 个特征:
1. “应该自我”具有强迫性
和大多数强迫行为一样,ta 们感觉好像被一股力量驱动,不得不遵从“应该自我”的要求,而不顾自己的真实愿望、情感或兴趣,否则就会遭受焦虑、感到冲突、被罪恶感压迫等等。这种“强迫性”也是应该自我“暴政”的核心,常常具有下面这些表现:
①ta 们被迫走在追求荣誉的道路,甚至会忽略自己和 ta 最大的利益
比如卡伦·霍尼曾指出她的一位来访者——一个十岁的雄心勃勃的女孩,认为如果不能取得全班第一,她宁可失明。再或者有些人会说,“假如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那我宁愿死去”。
②不加选择
在“应该自我”的驱使下,ta 们追求的东西在一生中可能会发生很多次变化,最有钱的、最有吸引力的、最善良的、最富有才华的……真正的兴趣并不重要。正如卡伦·霍尼曾说:“被雄心控制的人和 ta 们所做事情的内容几乎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卓越本身。”
③难以满足
无法感受到满足是这种驱动力的主要来源,“应该自我”就像远处的一块巨石,ta 们一直在努力追赶,巨石却始终和 ta 们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这种追逐仿佛没有尽头,ta 们无论如何都很难对自己感到满意。
2. 活在想象中,对现实的忽视
健康的心态下,人们努力奋斗渴望更好,但也会承认自己和现实的局限性,知道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也因此会制定更加切实可行的目标。
但“应该自我”并不会,它充满想象力,甚至对现实进行微妙、全面性的扭曲。比如 ta 们出身贫寒,却认为自己理应是非常富有的人;如果 ta 们的应该自我是善良,那 ta 们就需要相信所有人都是美好的。总之,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取决于 ta 们的应该自我是什么样的。
这种想象力无视可行性,比如有人觉得自己周末应该完成 10 件事,否则就会陷入自我苛责——ta 们不在意这 10 件事是否可行,应该的原因只是 ta 们想。
为了否认或推翻现有的弱点,ta 们会对自己下达一个绝对的命令,但可能没有具体的计划,空有担忧却难以转化为实际行动。
3. 健康奋斗的驱动力是出于爱,应该自我的驱动力是恐惧
心理学教授王芳曾在《我们何以不同》一书中区分了“理想自我”和“应该自我”的不同:
理想自我是一件“希望”做成的事情,驱动力是积极的,哪怕有风险也没关系。理想自我的实现意味着获得了一个积极结果,是快乐的,而没实现的话最多就是不开心。
但应该自我不同,ta 是一件有责任和义务完成的事,驱动力是一些和焦虑相关的负面情绪(比如恐惧、威胁、急躁)。实现了,只是避免了一个消极结果的发生,如释重负,却谈不上有多开心;但如果没实现,那就完全是一种彻底的失败。
4. “应该”的标准不一定等于外界“好”的标准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应该自我”只是有些强迫性、理想化,但追求的毕竟还是“好”的东西,事实上并不完全是,“应该”的标准可能和所谓的道德标准、理想自我并不一样。
比如“我应该能够摆脱周日下午的交通拥堵”或“我应该能够在没有艰苦的训练和工作的情况下画画”;或者“我应该能够逃脱任何事情”,“我应该总是能够报复别人”。
但追逐“应该自我”的人常常忽视这一点,ta 们可能认为对自己期望过高总比期望太低要好(哪怕这种期望是有问题的)。
这种“应该自我”从何而来?
卡伦·霍妮曾经指出,很多不同的养育方式都会导致一个孩子致力于追求“应该自我”,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个孩子不被允许按照自己的需要和可能性成长,ta 的真实自我被压抑了。
这个过程是如何形成的呢?
一般来说,一个孩子的成长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ta 需要温暖、受欢迎、照顾、保护、信任的氛围、在活动中受到鼓励、有建设性的纪律等等。当这些因素被给予,就会发展出“基本的信心”(basic confidence)——一个心理学术语,包括对他人和对自己的信心。
如果这个过程因为种种因素被破坏,比如养育者是暴力性的、情感忽视的、反复无常的、偏爱其他兄弟姐妹的、伪善的等等,孩子就失去了发展基本信心的机会,所有这些因素带给 ta 不被爱和没有价值的感受,ta 感到自己什么都不值得,除非成为自己不是的那个人。用霍妮的话说,此时“ta 极其地需要自信,或一个自信的替代物”,因此,只有一种方式能够实现它们:
“那就是通过想象。想象力逐渐地、潜意识地开始工作,在头脑中创造出一个自我的理想化形象。在这个过程中,ta 赋予自己无限的权力和尊贵的才能。”
随着时间推移,理想化的形象变成了理想化的自我。ta 开始逐渐地放弃真实自我,理想化自我开始展示真正的 ta 是什么样子,或者潜在的 ta 是什么样子——这变成了 ta 看待自己的视角,衡量自己的标尺。
但就像一个魔鬼契约的故事,那个“应该自我”是一个包装得金光闪闪的礼物,ta 得到了来自想象、或者偶尔来自现实的所有荣誉,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更为珍贵的东西。
活在“应该自我”当中的人,承受着什么样的煎熬?
1. 时刻活在压力/焦虑中
自我差异理论(E. Tory Higgins,1987)提出,当个人的实际状态与期待中应该的状态有差异时,个人就会产生负面情绪,且这种差异越大负面情绪越强烈。
再加上我们上文所说的强迫性,这些“应该”总是产生一种压力感,人们会因此感受到被约束,感觉紧张或者被裹挟(哪怕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甚至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焦虑中。
2. 自我憎恶
“应该自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理想化的人,“实际自我”好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陌生人,并且总是来干涉、打扰、令人难堪,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满意,因此,应该自我用憎恨和鄙视对抗这个“陌生人”。
举个例子:在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后,一个人感到疲惫想要休息,来自“应该自我”的声音说道:“你只是懒。”“不,我真的是累。”“哦,不,那完全是自我放纵,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不会有所成就。”在这样的对话之后,这个人要么带着负罪感去休息,要么逼自己继续工作,但两种方式都无法让 ta 获得满足。
正如卡伦·霍妮对这种自我憎恶的描述:“ta一直都既是折磨者又是被折磨的对象,ta 获得的满足既来自遭受屈辱又来自屈辱自己。”
3. 对人际关系的影响
正如“应该自我”使得一个人对实际自我感觉不满意,这种不满也会反映在人际关系上。
有时候 ta 们会用“应该” 来要求对方(尤其是伴侣),如果对方达不到,ta 们会感觉到憎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我憎恨的外化),对方真实的样子是不重要的。
有时候 ta 们可能会对人际关系中的批评过于敏感,因为 ta 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更普遍的是,ta 们感觉得到的爱都无法满足自己的期待,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爱”,ta 们对爱的理解正如对实际自我一样,总是“不够”。
4. 对真实情感的损害
“应该”使得情感、愿望、想法和信念的自发性受到损害,也就是让一个人失去了对真实情感的感知。
比如一位女性认为她喜欢每个人,因为她应该这样做,然后可能会问自己:“我真的喜欢我的丈夫、我的学生、我的病人吗?还是我觉得应该这样做?”实际上这是很难回答的。
再比如一位来访者这样描述 ta 的真实情感被压制的感受:“一直以来,我认为我的问题只是我不能够去做事情;不能去放弃我的梦想;不能整理我自己的事务;不能接受或者控制我的易怒情绪。现在,我第一次看到——我简直不能够感受任何东西(虽然我出了名的超级敏感!)”
相比较普遍性的“应该”对其他方面的伤害,人们较少意识到它们对于情感造成的伤害,然而实际上,这可能是人们把自己塑造成完美之身而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情感是一个人最活跃的部分,如果情感被置于独裁的统治下,人们“应该感到的”与“实际感到的”分界线消失,就会对自己的基本存在产生一种深刻的不确定感,这会影响人们与一切事物(包括自身)的关系。
也因此,想要摆脱“应该自我”的影响,第一步往往也是从恢复和自己真实情感的连接开始。
慢慢找回自己的体验和感受,找回“真实的自我”
对于“应该自我”来说,真实自我是它极力打压的。但在心理学的很多流派中,都将真实自我作为核心内在力量来讲述——这种力量是所有人类都拥有的,而在每个个体中,又是独特的,它是成长的深层根源。
罗杰斯的很多理论都讨论了这个问题,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首先,个人感受和体验很重要。它是距离真实自我最近的,试着以敞开的心态接纳和体会自己的各种感受,让自身的体验告诉自己它的意义,而不是试图把意义强加于它之上。比如你觉得自己应该是个贤妻良母,但另一方面你并没有那么享受家庭生活,这些冲突的感受或许在告诉你关于自我的更多东西。
尤其是当这种感受和“应该自我”发生冲突时,个体会抗拒,但正如罗杰斯所说:“事实是友好的,接近事实永远不会是一个有害的、危险的、令人不高兴的事情。”
其次,自我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不是僵化的静态的。
“应该自我”最大的问题可能在于它将自我当作一个固定的东西去追求,但在罗杰斯看来,自我从来不应该去定义,它会慢慢流动,会发生变化,在每天的真实经历中根据体验来了解自己是谁,而不是将自我塞进一个固定的模板中,尤其是应该自我还可能是一个和真实自我相差甚远的模板。
电影《无问西东》中,梅贻琦校长曾说:“什么是真实?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只有找到真实的自我,才更有可能解决我们的内在冲突,从而收获内心的和谐与完整。
也愿大家新的一年能距离自己的感受和体验更近一点点。
资料:
Bata Higgins, E. T. (1987). Self-discrepancy: A theory relating self and affect. Psychological Review, 94(3), 319–340.
[美]卡伦·霍妮著,《神经症与人的成长,自我实现的挣扎》,台海出版社,2018.11
[美]卡尔·罗杰斯著,石孟磊等译,《论人的成长》,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2019.1
王芳著,《我们何以不同:人格心理学40讲》,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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