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剧终,讨论依旧。虽然也有人批评,王家卫不熟悉90年代的上海,将它拍出了民国旧上海的样貌,90年代的上海应该是草莽的、生猛的、土洋杂糅的。但不可否认,《繁花》掀起了上海人,及周边宁波、诸暨、苏州乃至整个长三角吴语区人普遍的怀旧情绪。这点从沪语版的热度明显超过普通话版,就能看出。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两年爆火的几部现实主题剧,比如《山海情》《漫长的季节》,无一不以90年代作为时代背景。这可能是因为,中国的改革开放虽然始于1978年,但90年代才是不同区域城市分野真正的开端。今天中国南强北弱、东强西弱的格局,就是在90年代开始萌发并最终奠定的。
为什么是90年代?
这是一个怎样五光十色,令一部分人兴奋另一部分人绝望的时代?
为什么说今天的我们都还生活在90年代的延长线上,那些活得好的,无一不在90年代打下了基础,而那些混得差的,几乎也是从90年代起开始跟不上时代的节奏,被一点点抛弃的?
一
都说“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浦东”。1990年浦东的开发开放,无疑是当代上海城市史上最为重要的标志性事件。比如《繁花》讲述的虽然是浦西黄河路的闹忙,其大背景却是浦东开发开放带来的城运逆转和时代红利。
时针拨回到1980年代,彼时的上海,虽然GDP仍稳坐“全国第一城”宝座,但在省级层面,已陆续被江苏、山东、广东等超越,外贸出口的冠军也让给了后来居上的广东。甚至,从1981年到1988年,上海的经济增速连续七年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整座城市拥挤破败,暮气沉沉,跟“三天一层楼”、朝气蓬勃的深圳及珠三角形成强烈反差。
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上海人,鲜少有宝总的风光阔绰,人均5、6个平米的居住环境,几代人蜗居于一个亭子间的艰辛日常,逼得他们不得不将骨子里的傲娇包裹进生活的逼仄中,难以舒展,无处宣泄。这一幕,90年代热播的沪语电视剧《孽债》中曾有生动展现。以至于后来邓小平都承认,“浦东开放晚了”。
但好在80年代的中国,虽然已经有了特区,有了偷偷摸摸的商品经济苗头,有了以国企“放权让利”为重点的城市改革,有了大规模的撤地建市,但一张粮票依然将大部分人锁死在原籍,一句“盲流”依然代表了大多数城市对于外来者的态度。
人口的大规模进城,还要等到南方谈话以后。1993年11月,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首次明确提出“劳动力市场”的概念。同年,实行了近40年的粮票制度正式走进历史故纸堆。而浦东开发开放正好赶在了这波市场化改革的前夜,相比广东以外的大多数城市,上海依然属于抢跑。
所以,尽管整个90年代,上海也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深受国企“下岗潮”的冲击,纺织、仪电等系统共计有109万职工下岗,但好在市场及时补位,外企、私企遍地开花,所以并没有发生太过剧烈的社会动荡。
而2001年入世后中国经济的狂飙突进,特别是2010年世博会的召开,更是令上海重新回到世界舞台中央,成为全国人民心向往之的“魔都”。
这点从上海的人口流入情况就能直观看出。整个90年代,上海常住人口增长了整整300万,是从改革开放到1990年以前的1.5倍。
回首来看,那个时候的上海,虽然没有现在精致,但里弄街巷内烟火气十足;虽然没有迪士尼,却也不乏西郊动物园、锦江乐园等平替场所;虽然没有《繁花》,但电视上广播里《新老娘舅》《红茶坊》《滑稽王小毛》等方言节目层出不穷,《股疯》《孽债》《夺子战争》等沪语影视片,更是播一部火一部。
如果说《繁花》讲述的是过去的故事,那么《股疯》《孽债》《夺子战争》等演绎的则是那些年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些烈火烹油的繁花盛况,并不是所有城市都曾经历过,在辽阔的北方大地,则是另外一番图景。
二
跟上海在90年代迎来“第二春”不同,北方尤其是东北城市自建国后持续几十年的风光,却在此时走到了尾声。
从GDP排名来看,1990年代以前,全国前20大城市中南北基本一半一半,但到1999年时,北方城市数量已下降到8个,且主要集中在11~20名这个区间,前十名中北方城市只剩下京津两座直辖市。
说起直辖市,北方城市倒是曾经碾压过南方。建国之初,全国设立的15座直辖市中,10座位于北方,光是东北就有沈阳、长春、哈尔滨、鞍山、抚顺、本溪、大连7座,数量超过南方全部直辖市的总和。后来经过裁撤,从1967年起,全国只剩下京津沪三座直辖市。北二南一,北方依旧完胜。
这一三足鼎立的格局持续了整整30年,直到1997年,随着重庆直辖,南北天平才终于平衡。而最近几年,由于天津失速,掉出前十,重庆晋级第四城,直辖市内部的经济权重,已经完全倒向南方。
至于比直辖市低一级的副省级城市,1994年设立时,地理分布上就已经是南九北七。可见正早在90年代,中国城市地位便已实现了南北逆转。
当然,北方内部也分为很多区域,比如西北、中原和东北就不太一样。西北、中原虽然底子薄、基础差,但城市化的节奏与全国各地基本同频。也是在90年代放开农民工进城务工限制后,随着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涌入城市,而开启城市化大幕的。
比如路遥名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就是一路从石圪节公社双水村到原西县,再到黄原地区乃至省会,走向外面的世界。而到了《山海情》发生的90年代,西海固当地脱贫的办法除了易地搬迁,就是劳务输出去福建打工,而这也构成了广大内陆地区过去30年人口流动的两个方向——进城或者去沿海。
前者推动了本地的城市化。那些行政级别高、资源禀赋好、交通区位突出的大城市,尤其是省会城市,比如西安、郑州等,成为这一过程中的最大受益者,并逐渐拉开与省内第二名宝鸡、洛阳的差距,为后来强省会战略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而后者则助力沿海地区的率先崛起。一批东南沿海的普通地级市,比如温州、苏锡常、东莞佛山,靠着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都在这一时期迎来了城运的黄金期。到90年代的最后一年,深圳GDP终于跻身全国第四,如今人们所熟知的四大一线城市由此奠定。此外,佛山挤进前20,无锡挤进前10,力压一众内陆省会。
有崛起自然也有衰落。很多当年三线时期重点建设的内陆城市,此时开始面临企业破产、外迁的“阵痛”。1990年12月,二汽和法国雪铁龙在北京签约,将30万辆汽车组装厂落户武汉沌口,迈出了走出十堰的第一步。几乎同时,陕汽集团也将总部从宝鸡市岐山县蔡家坡麦李西沟搬到了西安东郊,华中及西北的两大汽车制造中心由此易位。
其实不只是内陆,90年代全国各地都处于一个洗牌、分化的状态,有的地方《繁花》似锦、蒸蒸日上,比如上海;有的地方却开始步入《漫长的季节》,比如东北。
三
1986年8月3日,沈阳市防爆器械厂宣布破产。这是建国后第一家倒闭的企业,由此拉开了轰轰烈烈长达十余年、波及数千万人的国企改革和员工下岗潮。
和上海国企改制后有大量外企、民企托底不同,作为发源地和重灾区的东北,在这一轮下岗潮中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啥叫“硬着陆”?数据显示,在1995年至2002年期间,东北三省合计共有近千万国企员工被下岗或被寄予厚望的待岗,占全国下岗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
下岗潮在冲击无数东北家庭的同时,也彻底逆转了东北的城运。
作为共和国的长子,东北曾是计划经济时代国家重点建设的区域,涌现了一大批工矿城市。因此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东北的城市化率曾领跑全国。改革开放之初的1978年,全国的城市化率仅有17.9%,东北三省就已分别达到辽宁29%、吉林30.7%、黑龙江35.9%。这个比例全国层面一直要到2000年才将将超过。
然而1990年代的国企改革和下岗潮,严重冲击了东北的城市经济。加之经过几十年的开采,许多资源型城市开始出现资源枯竭,转型维艰。像鹤岗这样的中小城市就不说了,哪怕是那些头部城市也困难重重。比如沈阳,1990年时GDP还能排到全国第6,十年后已跌至15名。而长春、鞍山、大庆等更是都掉出了前20榜单。曾经傲视全国的东北国营大厂人,也被迫加入到南下谋生的大军。
就连那些成功活下来,甚至被地方政府寄予厚望的明星企业,也纷纷想着如何逃离东北,为此还引发过轰动全国的仰融案。
受此影响,东北的城市化速度从90年代起明显放缓。十年间,全国城市化率从26.2%变为36.9%,上升了整整10个百分点,而东北才提高了4%。此后更是趋于停滞,最近这些年,随着东北人口持续外流,不少地区甚至出现了“撤街设镇”等逆城市化趋势。
当然,90年代的东北也不是没有明星城市。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大连,一度被称为“北方香港”,就连海那边的青岛,当时也提出“学大连,赶大连”的口号。可惜这耀眼的成绩是建立在大政府主导一切的基础上,而不是由市场驱动得来的。所以当强人时代过去,大连也就不可避免地“东北化”了。
2000年,大连的全国排名已从其1992年的第12位跌至第16位。也是在那一年,大连GDP被青岛反超。整个东北由此步入“漫长的季节”。
虽然不久之后,中央便提出“振兴东北”战略,但东北的公众形象却从《夜幕下的哈尔滨》时代的繁华都市,一步步蜕变为《马大帅》《刘老根》里的农村广阔天地。
东北城市再次成为舆论话题,出现在人们口中,要么是因为鹤岗的低房价,要么是因为沈阳的烧烤澡堂或哈尔滨的冰雪旅游,或者是像“宇宙尽头大城市”铁岭那样被脱口秀演员拿来反复开涮。
此种情况下,讲述1990年代上海滩烈火烹油往事的《繁花》再精彩,也注定无法引起东北人的共鸣,相反只会勾起他们的痛苦回忆。就像一百年前,寓居上海的鲁迅在《小杂感》中写道的:“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土哥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