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西海岸的能登半岛，在今年元旦遭逢地震。这是近8年来最猛烈的一次地牛翻身，以及随之而来的汹涌海啸，夺走百余人性命。


震后已数日，余震不断、恶劣天气等因素，导致日本的救灾工作迟滞。灾民们拥挤在避难所中，等待饮食、饮水和药品的救济。


饥寒难耐的灾民心心念念，终于等到物资包裹送到手中。打开一看却是气炸，一包包竟是五颜六色的千纸鹤编成精美串饰。


这可真是“千里送鹅毛，没有半点用”。


有记者在网上直呛，给灾区送纸鹤，简直是“白痴行为”。


一、千纸鹤极简史


我们都知道日本人沉迷折纸鹤，也热衷赠送纸鹤，更全力推广纸鹤。


只是纸鹤文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为何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日本人自己都想知道。


纸鹤的外形，最古老的证据出现在1577年之后，当时一位名叫后藤荣乘的武士，擅长金属工艺，在他制作的一把刀鞘上，用金属描绘出“纸鹤”这一图案。


而记载折纸鹤最早的文献，是在1682年刊行的小说《好色一代男》。这部堪称是“日本金瓶梅”的小说中，男主角以折纸鹤赠送情人来表达“在天愿做比翼鸟”之意。看来纸鹤四百年前，是曾经作为“撩妹”神器而流传的。


作为情侣之间的通关密语，纸鹤的形象着实是红起来了。当日历翻到1734年，当时出版了一本工匠建造指南《栏间图示》，书中描绘的纸鹤，看起来就与现代纸鹤的外形相差无几。


1797年，一个名为“义道一円”的僧人，兼职折纸高手，出版了一本《秘传千羽鹤折型》一书。书中记载了49种纸鹤的折法，折纸鹤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武林秘籍。


进入19世纪，“日本童话之父”小川未明，用成串的纸鹤，表达出一位丧子的妇人面对世事无常，对希望依然有不灭的追求。


从此日本的文学、歌曲、手工艺等艺术创作，常“以鹤为名”，纸鹤从优雅的贵族折纸工艺，经过文学艺术家们的反复淬炼，被赋予更多的内涵：祈愿的虔诚，爱情的翩然……


不得不说，鹤这个动物真是祥瑞万用贴，放在哪里都能给人饱含真情的感受。


日本民众，自打上幼儿园就要开始学着折纸鹤。若有相识的亲友生病，就送上几只表示祝福。或是学校有比赛，大家也会制作纸鹤来祈愿比赛获胜。


纸鹤作为礼仪信物，也成了日本人“到此一游”的信手拈来。走出国门后，所游过的地方留上一个纸鹤，才算是拜谢地主招待之仪。日本足球队饮恨世界杯后，打扫休息室并留下纸鹤的事件，当时一度传为佳话。


二、广岛的天空


纸鹤开挂的日子真正到来，是二战结束后。


广岛核爆之后，一个名叫佐佐木祯子的女孩因辐射中毒，不幸罹患上白血病。12岁的祯子长期住在医院，与病魔拔河的日子百无聊赖，随手折起纸鹤，目标是折满一千纸鹤，祈祷自己能够早日康复。最终，祯子还是不敌疾病，死后，家人把纸鹤与她同葬。她生前手作的纸鹤，日本正在申请成为“世界记忆遗产”。


折纸鹤的少女，也成为一个震撼人心的形象。1958年，祯子与折鹤的雕像在广岛和平纪念公园揭幕，雕像周围聚集着众多纸鹤，以及相关的元素。参观者亦会携带各自的纸鹤前来供奉，用以祈求和平。


纸鹤的内涵，最早的撩妹传情，到长寿祈福，又增添“世界和平”的新高度。以一身“国际范儿”，走上新舞台。


广岛拥有世界最长的纸鹤，一串将近58万羽；世界上最大的纸鹤，翼展82米长，36米高。


连联合国都赶起了纸鹤潮流，每逢国际大型的核安全会议，或者纪念日，都要举着几串纸鹤发个朋友圈，表示紧跟潮流。


联合国也开始串起纸鹤来了。图：UN官网


三、群体精神内耗


那位把纸鹤以“千”为祝福单位的折纸高手，估计没想到这会变成后代集体的精神内耗。


纸鹤作为“国民技能”，人人都是必会的。每逢亲友有事，以纸鹤相赠，还要折得好看，翅膀和嘴都不能变形，否则有“触霉头”的嫌弃。事后，收到的纸鹤还要小心处理，理论上不应直接丢弃回收。因此民众常要将收到的纸鹤送去神社，由神社焚毁才是正确的“送神”之道。


纸鹤作为祥瑞，追求的就是数量多，因此才冠以“千纸鹤”之称。这个数量，热恋之中的情侣也许可能做到。普通人没什么太强烈的驱动力，折几只就腻烦了。


为了追求数量，纸鹤的内卷进入白热化。人海战术是追求数量的唯一途径，为了凑够成串的纸鹤，一家人或者一个班级，也许是整个安养中心的老人家都要集体出动，废寝忘食地拼个数日，才能收获几串成果。


互联网上，常有人回忆童年，吐槽班里老师为拼凑纸鹤数量，要求学生在午饭或者休息时间加班赶工的经历。


在千纸鹤的流水线面前，每个日本人都曾经做过低级装配员，因此才会有如此固定的规格，千人万人折起来都如生产线一般标准。


于是也就有了“千纸鹤上满满的大肠杆菌”这一都市传说，收纸鹤的病人们，内心可能早已开始纠结，这一串充满手汗的劳作，对康复究竟有什么积极作用。


奉劝那些还在折千纸鹤送给灾区的傻瓜们，不如拿这些钱来买茶或者米。——那须优子，在社交媒体上尖锐吐槽纸鹤的记者。图：X.com


数量的内卷到了极限，接下来就是质量的内卷。既然每个人折的纸鹤都如装配线产品那样定规，也就显不出更虔诚的态度。


唯一的出路，就是复活三百年前，江户时代的秘传之作——连鹤。那本江湖秘籍上记载的，不是用一千个纸鹤串一串这么简单的道理，而是用一张纸就能折出上百只鹤！


这简直是降龙十八掌重出江湖的节奏。古代高手记载了整整49招，各色不同的连鹤造型。有大鹤顶小鹤的“鹤上加鹤”，有两鹤排排靠的“鹤旁有鹤”，有八只鹤围一圈的“鹤之团队”，最后的必杀大绝招，则是密集如无人机列阵一般，密密麻麻的鹤相连，看得人眼花缭乱。


更夸张的是，有公司发售青铜板做的千纸鹤，还说要将销售所得捐赠给此次受灾的民众。


无限内卷的折纸鹤，已经造成部分民众的反感。不少人心生厌烦，却又不得不做，只得在上网求助代工，悬赏千元费用请人帮忙。


日本社交媒体上，为“纸鹤无用”的争吵时常上演。图：X.com


而关于“折纸鹤还有多大意义”的讨论也持续发酵。即便是“形式主义超级大国”的日本，民众费钱费力去折纸鹤，然后焚毁，此举究竟有多大意义。支持派网友祭出发扬传统、感动人心、外国人喜欢等理由，也难掩纸鹤日渐单薄的内涵。


纸鹤从古典文艺复兴，逐渐转变为新时代洛可可式虚无。


最终让纸鹤成为箭靶的，就是地震救灾。


2023年2月，土耳其遭逢地震，有帖子说日本社会表达支持的同时，第一时间就组织人力物力将大批纸鹤空运去灾区，以表慰问情谊。


土耳其也很无奈啊，灾区所需的，是实质性的援助，而非仪式感。这个日本传统馈赠佳品，在国际上处处被婉拒，许多救灾时刻都碰了软钉子。


国际上，纸鹤已经成为一件烫手山芋，各国都避之不及。而在日本国内，支持者仍旧众多，一时半刻还无法撼动折鹤占据已久的精神制高点。


而本次的能登半岛大地震，灾区在交通困难、物资匮乏的状况下，还要顶着大包花花绿绿的纸鹤负重前行。


那位批评“给灾区折纸鹤的都是白痴”的记者，揭开了皇帝的新衣。连日本媒体自己前几年也宣传过，不要向灾区送“没有意义的事情”，榜首就点名是千纸鹤。


即便如此，那繁琐缠绕折纸带来的仪式感，那份自觉向善祈福的满足感，还是令人难以放下。纸鹤本无罪，只是面对天灾无情，还是选择实用的捐赠才能给灾民最大的安慰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环行星球 （ID：huanxingxingqiu），作者：小米桶，图文制作：木易，审稿：蟹黄捞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