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夏天,我在陕西北路市场卖太子裤。
116块一条,八只裥的,左边四只,右边四只。裤腿可以塞四只老母鸡。
12只裥的要188块。传说市场里有摊头卖过16只裥的,只是听说,因为不敢想。
一个落雨天,为了出生意,我68块卖出去一条八裥的,被嘎三湖回来的老板娘噶头一顿臭骂,讲本也回不了:“大学不晓得哪能考进去额?!”
老板娘精精瘦,江北言话瓜啦松脆。我妈拉我去她那里打工,照面那天,她嘴里嘬颗黄泥螺,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一口半月形的螺壳吐在地上:“明朝早朗厢6点钟来开摊头。”
整个8月,我卖出去了400多条太子裤。
私下里和隔壁摊的小姑娘讨论:矮男人穿萝卜裤,脚更加短了,追啥时髦!
我有点难为情,如果去华亭路,我还觉得好点,再不济也得是襄阳路吧。结果从高中到大学的2个Gap Months,一个月我在陕北市场卖太子裤,一个月在文艺会堂做服务员,每天晚上有舞会,蹦擦擦。我只配擦台子。都是我妈复杂社会关系的成果。
我妈心真大,但她的确没空管我。我爸去世后她终于恢复过来了,开始忙于相亲。我家电话变得非常忙,有时候我拿起来,里面问:“陆耀玲女士在吗?”我刚回答:“我们家姓简,不姓陆。”我妈就从卫生间冲出来,蓝眼皮擦了一只,一边喊:“我的,我的。”后来才知道,我妈在相亲公司里的编号是610。
我妈年轻时候漂亮,小姊妹里第一名。以前不过改改裤腿,到了90年代,春风再度,自信、敢穿、敢涂,越发在同辈里出众,每次拿回来的照片:丝巾披在肩上,蓝眼皮闪亮。那时候雅诗兰黛,迪奥已经在伊丝丹开柜,颜色很丰富,但我妈还是钟爱改革开放后大陆开卖的第一种眼影颜色:孔雀蓝。强烈、洋气(好莱坞明星据说都涂这个)。
我有时候也偷偷去拿来抹一点,总抹不好,巨头巨脑。现在知道是不如我妈大胆,下重手厚涂。但是我的发型哈嗲:反翘。当时短发,但把刘海处留长,三七开,吹风机打到最高,卷发梳不停往后、往上拉扯。左右开弓,小脑不灵光的真吹不出来。型弄好以后,必须上摩丝,高级感一记头出来了。出门走路,前额头发还会一颤一颤的,自己觉得风姿动人。后来听说北京人把反翘说成:招手停。
伊拉就是巴!
一直给我写信的男生有时候会鼓起勇气来看我。如果是冬天,他就是许文强式的黑大衣和白围巾,烫着龙花卷头。到了夏天就是白色的西短,腿毛森然。他告诉我他报了西班牙语的班,我说我考上了中文系。
复旦食堂的大排从一年级的5毛一块涨到了毕业时的2元一块。十六步我练得很熟,澡堂后面那栋楼三楼是学生活动中心,舞会场场爆满,管场子的最担心附近的体育学院的学生混进来闹事。
圣诞节有饭店开出套餐,有阿姨介绍我去当圣诞晚会主持,酬劳有2000。韩国留学生也在本部宿舍贴出告示求汉语老师,中文系的优先。我的学生,an和ang永远都分不清楚,她吐吐舌头,拿出韩国明星杂志给我看。
我赚了钱就去买牛仔裤,带小喇叭的,而踏脚裤很快跌落神坛,五角场的摊子上一捆一捆的,一条50块。
90年代五角场的霸主是叶倩文和郑智化。两家音响店一家放《潇洒走一回》,一家放《水手》,这里刚“嘿!哈!”,那里就“苦涩的沙……”。空政学院旁边那家肯德基一直人山人海,而我举着一块炸鸡,在二楼转角对着《勇敢的心》海报上的梅尔·吉布森傻看。
姐姐开始穿皮卡·卡丹了,后来不锈钢饭碗上也有这个牌子的时候,她就不穿了。家里留着的服装袋,要不是鸿翔百货的,要不就是华亭伊势丹的。男朋友给她办生日都在黄河路,带她去上海咖啡厂开的咖啡馆。她床头的照片,是好像谁在透过磨砂玻璃偷窥她,左手托住下巴,好像那夸张的爆炸头让人难承其重。
我和她都不敢看那时候的照片,什么叫“巴”!眼皮如彩虹,嘴唇如饮血,垫肩高耸,金纽扣闪光。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束舞台追光跟着你,你是super star!
不少同学毕业后去美国读研,几个远方表妹嫁去日本。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新世纪文丛》里我第一次接触到莫言、余华、苏童、方方,男同学们都夹着本米兰·昆德拉。
我不会宏大叙事,那时候也完全不懂通货膨胀这种词,也不知道,那就是所谓Booming age。我只有90年代的流水账,关于严重不适合中国人的蓝眼皮和太子裤的记忆。
我在90年代读大学、开始工作、结婚、生孩子,妈妈也在90年代离世。记忆中,后来的她也不再涂蓝眼皮了,招呼我一起吃饭的一两位叔叔后来都不见了。
看到王家卫版的《繁花》,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只是,不是他那种“红烧肉”颜色的。我们的90年代是生猛、粗糙的,是欲洋还土地“巴”着的,是奖励胆大而不是老谋深算的,是你以为以后永远会这样,而终于落幕了的。
那些两位数的GDP增长数字落下来,变成每一个普通中国人跌跌撞撞、快速反应的人生,带着一点晕眩。现在我们冷静下来了,锦江乐园的滑车一个回环到了。我们是曾经上车的幸运者。
怀念不只是为了怀念。当我们怀念90年代的时候,但愿我们都能知道,我们在怀念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简昉(资深媒体广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