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不管南方北方,都正是走亲访友的日子,每家每户的厨房里、储物间、客厅里都堆着一箱箱的水果、牛奶、坚果等等,既是别人拜年送过来的礼,也是自家准备送给别人的礼,当然也可以用别人送来的礼物再送给另外的人家,大红大绿的包装和情谊就在这个正月里流动。
有心的人会清楚记得每一盒礼品的来源,不至于礼物流转的时候闹出“物归原主”的笑话,稍微粗心大意的人则有时搞不清楚,将别人送的礼物又送回到别人手里,滑稽又好笑,但是不管怎样,热闹的礼物流动都表现着过年的热闹氛围,就算出了岔子,大家也会心想:大过年的,和和气气最重要。
硕士研究生的生活注定是在家过不完十五的,大年初六我就从家里装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出发去粤西调研,临走前顺带从家里的茶几上抓了一把巧克力揣在兜里,一来无聊的时候当个小零嘴,二来作为路途中的能量补给,毕竟费脑子的时候需要来点甜食。
粤西的正月,丝丝的阳光洒在身上,不会热腾腾,但是足够人感受。鸡鸭还是不喜欢被困住,逃过低矮的铁网,在水泥地、灰砖地和湿土地上,骄傲地走来走去,在向人们和世界宣告自由。同行的小伙伴小时候被鸡啄过,路过它们的时候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顿时担当起了保护同伴的重任,挡住“危险的小鸡”。
由于调研的行程紧凑,我们请村干部帮忙选择了从经济条件为主来区分的好、中、差三个等级的六户人家进行访谈。恰巧的是,有两户条件分别为好和差的人家做了邻居,条件好的人家房子干净整齐,男女主人和孩子都作为健全的劳动力在给家庭积累资源,所以只要没有大的天灾人祸,生活就是会逐渐向好的。而条件差的人家,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村干部应该是提前和村民家打过招呼了,所以对我们的到来,家里的人没有表现出怀疑和防备的态度,但我也说不清是欢迎还是期待,或许更多的是“期待”吧,期待我们能够带来点什么。
作为一个北方人,我的记忆里有孩童时代住过的土窑洞,虽光线昏暗,但冬暖夏凉,如今的大部分人家要么到城里住了商品房,要么在村里把窑洞推掉,建了明亮宽敞的砖瓦房,猫在窑洞里的时代似乎只是停留在90后及上辈人的记忆中。
而在粤西的村庄,在这座建了有二十多年的木质和水泥混合材料的二层小屋里(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层半,上面的半层用来堆放杂物,下面的一层则供全家人居住),我看到的确是不可挽救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希望。
大年初七,我们刚好赶上男主人公老李的亲家公来拜年,我们也算幸运,遇上这个日子,因为整个屋子里,也只有老李和亲家公能在村干部的帮助下和我们进行带着信息差的交流。
因为我们是外来人,所以没有贸然去观察到整个房屋的结构和布局,只是停留在堂屋或者叫客厅的昏暗空间。灰色的水泥地和水泥墙既不能折射光亮也无法接收热量。进门的右手边当着一个木质沙发,为了保暖,上面铺着几层花绿色的布料,老李的亲家公坐在沙发上,抽着自制的水烟,旁边是亲家母,双手钻在对面的袖筒里,看着侧前方坐在椅子上的闺女,从头到尾都在抖着腿,嘴里嘀嘀咕咕。
我们在纳闷一个年轻的媳妇怎么没有起来招呼我们,老李的亲家公讲到,这个女儿十八九岁的时候因为考试失利、感情不顺等各种原因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父母还是想让她嫁人,等自己老了死了能有人照顾她,要是生个一儿半女的,也能管她,所以给她找了个老实人家。
老李还有个女儿,不知是何原因,两个孩子的智力都有点问题,但“好在”女儿嫁出去了,没有成为家里的负担;儿子呢也娶了媳妇,虽然是个“傻”的,娶了个“疯的”,但老李还是觉得得有个后代,就让自己的儿子娶了这个能生育的“疯女人”,“好在”生了两个孩子,儿女双全,或许在老李看来,这样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老李的儿子蹲在进门的左手边,面朝看似像杂物间(也可能是临乱的卧室),大声地刷着手机视频,时不时探出头来朝我们笑,是既拘谨,又纯粹的笑,但始终没有和我们打招呼,我们当然也不介怀,只觉得他活得自在。听老李和村干部说,这个儿子也会出去打工,但打工的模式是短平快的,挣多少花多少,有时在外面花完钱了没饭吃,或者没路费回家,还需要老李资助,不管怎么说孩子总是父母的心头肉,不管走多远,只要孩子回来,父母都想尽办法地期待。
老李给我们拿了几个沾着油腻和灰尘的矮小椅子,约摸是老李自己打的,我们坐下后,老李则蹲在门口。时而坐在门槛上,抽起了水烟,用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和我们讲述家里的故事。很容易想到的是,我们的访谈是在相当嘈杂的环境中进行的,各种老少妇孺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像是初学者在奏交响乐,要从中找到主旋律,实属不易,在村干部的帮助下,才听懂了大概。
老李是个伐木工人,砍了一辈子的树来养活一大家子人,现在五十多了,腿脚也不好了,可能由于风湿,膝盖经常肿起来,腿疼,但是因为没钱,只能是忍着疼,毕竟全家都得靠老李一个人。家里的土地也不多,零零碎碎的,种点粮食,只够全家人一年的口粮。
老李的老婆从沙发的边缘起来,拿出沙糖桔给我们吃,长着青灰色霉菌的桔子是他们唯一能招待我们的水果。我们道谢,在老李的热烈邀请下,我们把坏的一部分桔子瓣剥下来偷偷藏在口袋里,剩下好的桔子瓣,称赞真甜。
老李的家看起来是没有在年前大扫除的,毕竟家里吃饭的人多,能干活的人少,老李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乎卫生条件。老李说老婆是青光眼,几乎干不了活,能把饭煮熟就不错了,儿媳又是神神叨叨每天说胡话,有时候大冬天家里来人了,儿媳就当着别人的面脱掉衣服在堂屋撒尿,谁拿她也没办法。
唯一让老李感到欣慰的,说起来就洋溢着笑容的,是两个身心健全的孙辈,老李觉得,这两个娃娃是他们家的希望,尤其是这个孙子。
对着正门的,是一台放在老式木柜上的电视,我们进来后,老李把正在播着动画片的电视机关掉,站在沙发上看电视的7岁小孙女就开始听我们讲话,在问到两个小孩子的情况时,家里能说得上话的大人就开始让小孩自我介绍,女孩子在大人的要求下,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男孩则始终一言不发。
小男孩看起来五岁左右的样子,头圆圆的,小小的身体坐在小小的木椅上,要比我们这些大人看起来坐在木椅上合适得多,时而也从木椅上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他没有听大人的话,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但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有在认真地听大人的聊天。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双手乖乖地放在腿上,脸朝向门外,时而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脑袋里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老李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说了很多,他家里有多么困难,自己有多无助。但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起码现在这两个孩子都在上学,都有希望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
村干部提醒我们时间差不多了,同行的老师从包里掏出带在身上的所有现金,给到两个孩子,孩子们伸手接了,大人连忙催着孩子道谢,老师说只要两个孩子继续读书,就会每年都来资助孩子,老李和大人们听了都很高兴,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对孩子重复道:“听到了吧,只要你们读书,就有钱拿。”老师也嘱咐老李说这个钱只能用于孩子的读书,老李连连点头。
也许老李觉得孩子太小了没办法自己处理对他们来说数目不算小的钱,就和孩子们说把钱拿来自己替他们存着,女孩自然地把手里的钱交给了老李,男孩则紧紧地把钱攥在手里,一言不发,不愿意把钱交给老李,好像他真的听懂了这个钱是给自己读书用的。
我不了解老李的家庭资金用途,但是或许男孩觉得,钱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最急迫的需求,他也知道钱的重要性,也许在某个时刻,他意识到是因为没钱,才丧失掉了很多可能性……但是当他抓紧自己的钱的时候,我感受到他或许更想抓住的是自己的命运,我为这样一个小孩的自主性感到震撼,也为他望着蓝天的双眼感到心痛。
聊到最后,老师对老李说,一定要想尽办法让孩子们读书,我想老师的意思是多读点书,孩子以后能有更多的可能性,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在贫困的圈子里打转。但在老李看来,一方面把读书当成了接受老师和更多社会资助的条件,在短期内至少是这样,另一方面,老李说到:“我这一辈子就是个砍木头了,也老了砍不动了,我这儿子媳妇都靠不住,现在就指着这个小的(孙子),快点长大以后来当这个家,还是得靠他”。在老李看来,这个小孙子是他们家的“宝贝”,是全家的希望,养育他的投资最好早点换来产出和回报。
我不知道孩子们会读书读到什么阶段,读到多少岁,也不知道老李能否将老师的嘱咐谨记在心并且照做,我只希望这样沉重的家庭重担能够晚一点压在男孩的身上,也希望男孩能够将自我坚持地久一点,不要早早地被拉入进漩涡中。目前看来,他没有选择地出生,也只能没有选择地承担。
坐在堂屋里虽然人多,但还是很冷,我的手就放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到有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巧克力,在整个对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这块巧克力送出来。家里有两个孩子,只有一块巧克力,这是我忧虑的一点,只后悔自己没多带点吃的,此外是我不知道我的给予对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总害怕孩子觉得是在怜悯或者施舍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萦绕着我。由于手心的温度比较高,巧克力在我手里有点融化了,我们也差不多收拾东西要离开了,直到走出门的那一刻,我都没有把巧克力送出去,这时候的原因则是这块巧克力已经融化了,它不再适合送人了。
离开的时候,和小男孩挥手再见,他还是没说话,眼睛像小鹿一样躲闪却又想目送我们。走出去一截,回头看,小男孩追了出来,跟在我们后面,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那唯一的一块巧克力送出去,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后续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但我此时已经无法再折返回去了,我不是个有足够勇气的人。
男孩追出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想和我们一起离开吗?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我们告别?坐在小椅子和门槛上望着天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想像鸟儿一样飞走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呢?还是在用无声的方式和小小的力量在和命运对抗呢?手里攥着陌生叔叔给的钱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想可以拿着钱去买电视里看到的零食和玩具呢?还是想抓住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东西,捍卫自己的权利呢?
我不知道孩子小小的脑袋里会不会想这么多,我不希望他想这么多沉重的承认世界的话题,毕竟大多数同龄孩子的童年都是数不清的玩具和零食、游乐园和新衣服、窗明几净的卧室、教室和48色的彩笔……小男孩只有袖子明显短一截的棉衣和布满尘泥的鞋子,只有昏暗和杂乱的水泥屋,也只有小小的眼睛里能装得下的遥远的蓝天。
但这也只是我的希望,现实的情况应该是,男孩从小就被灌输了“这个家以后都要靠你”的观念,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首先知道的就是数不清的责任和义务;在他还没有形成自我意识和概念的时候,就首先被要求要养育起弱智的父亲和精神失常的母亲;在他本该拥有快乐的为以后的人生打基础的幸福童年的时候,首先有的确实是观念和认识上的巨石。
以上种种不幸的是,他的生长环境似乎已经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大人;幸运的是,在我看来,他仍然在为自己争取和努力着。
走出村庄,村口的鸡鸭已经被圈回笼子里了,因为美丽乡村建设要求家畜圈养,保持环境整洁,同行的小伙伴也可以大胆地走出去了。
巧克力被我吃掉了,挺苦的。
时隔两年,再回想起来,男孩的每个动作和眼神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而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在的他,应该长高不少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赵颖(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生),编辑:Su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