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第一胎,奖励50万;生第二胎,奖励100万;生第三胎,奖励200万。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只要愿意生,就有奖。”
“抱孙子”是老陈当下最迫切的愿望。“这笔钱是奖给儿媳个人的,儿子也无权使用。”老陈希望能以此激发儿媳生小孩的意愿,且跟老伴商量好了,小孩由他们来带,无论是奶粉尿片,还是玩具学费等,一概由他们负责,“儿子儿媳只需生下来就好,其他的育儿事情,除非他们主动,否则都由我们两个老人家来承担。”
老陈年逾五十,稍微发胖的身材却不掩其精神抖擞,厦门温暖的气候与湿润的海风让他的脸上看不见一条皱纹。在开车从厦门送我前往泉州安溪的路上,我出于“心疼一位如父辈的长者放弃午休而驱车数百公里送我”的心态,主动坐在副驾座位上,无话找话地陪他聊天。
短短的两个多小时车程,让我窥见了老陈的斑驳人生,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肤浅。
一
能给儿媳这么爽快的奖励,得益于老陈丰厚的家底。
得知我来自广州,老陈更是一脸自豪,“你们猎德村(拆迁)分了很多钱,我们村也不错啊,不比猎德差。”老陈是鹭岛东部的土著居民,而今在他们村子的土地上盖起了观音山CBD,是政府打造的厦门总部经济带(2006年开始建设),安踏、特步、柒牌、九牧王等知名福建民企的总部均落户于此。
当时代的一束光打在个人身上,便成高光时刻。因为拆迁,整个家族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老陈乃至全村人都由渔民华丽转身为“包租公”。但老陈否认拆迁让他们获得了命运的垂青,“拆迁确实改变了我们村民的命运,但我们村自古以来就过得也不差。”
自老陈回忆,其有据可查的家族历史可上溯至1700多年前。先祖也是由北方南迁至福州,再到厦门。而后我查据史料补上了一课:
晋永嘉二年(308),为躲避战乱,陈润带领家族举家南迁,来到福州乌石山,披荆斩棘,垦荒耕种,成为陈氏入闽开基始祖。到了唐代,开元二十四年(736),太子太傅陈邕与其父陈忠同时被谪入闽,带领家族南迁,逐渐成为南院派的开基祖。陈邕生四男,长子夷则、次子夷锡、三子夷行、四子夷实。
陈氏族谱上记载,唐建中二年(781),陈邕以300万贯钱向朝廷买下嘉禾里(今厦门岛,即鹭岛),夷则与夷锡举家30余口从漳州搬到这里,繁衍生息,成为对古代厦门发展贡献最大的陈氏一支。这就是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厦门人会说“这个岛是陈家的”之原因。
让老陈骄傲的是,陈氏家族不仅在厦门的历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在经济和文化领域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厦门陈氏家族”由此成为闽南地区一个响当当的望族,老陈身为其中一员,自然有其骄傲的底气。
但老陈并没有成为知名企业家,甚至连小有名气的商人都不算,如今的他在某家行业头部公司担任司机一职。“为何家底丰厚,却还来当司机呢?”
我大为不解。
至于家底有多丰厚,老陈没有直接回答我。但我在脑海里盘算着猎德村的江湖流传数据——人均数套房,家产千万起步,且每年坐享几十乃至上百万的房租收入。
“钱只是一个数字,生活主要还是得开心。”前者对老陈来说,确实如此,即使没有拆迁,靠着祖上积累与坐拥地利之便,他家也早已衣食无忧;后者也确实如此,至少老陈是这么想的。
老陈的“不开心”主要来自两点,一是担心无所事事,之前每天都是打牌、吃喝、喝茶“吹水”的日子实在令他乏味,于是他应聘成为了一名司机,“工资无所谓的,但我每天都可以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且不是我瞎转悠,而是在忙正事,这就让我感到挺充实的”。他不仅不旷工,甚至还主动加班,工作热情可嘉;
二是担心无所牵挂,主要就是心心念念地“想抱孙子(女)”。但这个意愿的实现难度之大,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二
在老陈的描述里,他是一个大孝子、好丈夫,以及开明的父亲。
与大部分“能共患难,但不能同富贵”的家族所不同,作为家族长子,老陈将整个家族的大小事务与人际关系处理得甚为融洽。“我们家族内部成员之间从来没有对立过,更没有因为钱财问题而大动干戈,老太太(母亲)的养老问题圆满解决,下一代的教育问题也很用心,逢年过节时整个家族还经常大团聚。”
家族关系能及此境地,老陈乃至家族兄弟有钱及愿意花钱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是大家齐心,也愿意花心思在家庭关系的经营上。
如果故事只到这里,那老陈的人生就实在是太完美了。但人生如戏,推动剧情走向的,往往就是那些意想不到的人与事。
“我儿子(独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愿意结婚,但(现在)不愿意生小孩。”每谈及此事,老陈总是一声叹息。这实在是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担心没钱养育吗?老陈有钱,且儿媳奖金都准备好了;担心没时间照顾吗?老陈及老伴都三番五次地表过态了,他们来全面负责;对家庭生活不感兴趣或没信心吗?也不是,儿子从小到大都乐意参与家族大团聚,跟家族内部的兄弟姐妹也相处融洽。
身体健康且感情良好,小两口为何就是不生小孩?老陈想不明白,或许是不想明白——作为自小就尊重儿子意愿、陪伴儿子成长的开明父亲,尽管心急,但他还是选择了尊重。
小陈年近三十,是一名网络程序员,在厦门岛内一家公司就职。跟老陈任职司机的心态一样,小陈对这份工作的心态也是“我喜欢”。循规蹈矩的上下班,周末出游或与朋友相聚,生活过得惬意,但至于“生小孩”一事,暂未列入小陈的人生规划中。
与大部分95后因为经济基础匮乏而摆烂、躺平等导致“四大皆空”(不结婚、不买房、不生娃、不工作)截然不同,小陈其他三项都是积极的,除了生娃。
怎么办?老陈也无计可施,唯有等待。“也许等他再大一点,就会转变观念吧。”
三
我试探性地问老陈,“如果你儿子还是不生娃,等你百年之后,这些家产怎么办?”
原以为老陈会生气,但他却一脸坦然,“上交国家呗。”这回答脱口而出,似乎他已想过无数次了,但当我再追问“怎么交”时,他也答不上来了。过了许久,他才绕着回答我,“可能直接捐给政府,政府怎么去使用,我就不用操心了。”
“富则兼济天下。”老陈的确有这种意愿,只是没这个能力。因为从小受的教育不多(初中文凭),且个人性格也缺乏闽商海洋型之开放、冒险、探索、勇敢等气质(小时候也出海捕鱼历练过),尽管陈氏家族在厦门声名显赫,但老陈并没有在商界中谋得一席之地。
“能有今日富足之生活,全拜先祖恩泽。”我在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句话。做不到“兼济天下”,但老陈还是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兼济周遭”。
在2000年代初期,有一位小老板租了他的城中村楼房(老陈那时就已经是“包租公”了),创立了一家食品加工小作坊。小老板很勤奋,但总有时运不济,一度困难得房租都交不起。经过为数几次的交往,老陈还是挺认可他的,就同意他缓交房租,甚至还免去了几个月的房租,以示支持他的创业。
后来,这位小老板搬迁至鹭岛北部的郊区同安开设了一家规模较大的工厂,从此老陈就逐渐与他断了联系。“前两年听朋友说起,好像他(工厂的规模)已经做得很大了。”
“那你跟他联系上了吗?”
“没有。找他干什么呢?”
老陈一脸坦然,“我又不做生意,跟他喝茶聊啥?当初免他的房租也是我自愿的,我现在也没想着要他还。”
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只要他过得好,我曾经帮过的忙就有价值了。我也挺满足。”
尽管老陈不做生意,也很谦虚地表示“不懂商业,不会高科技,没有文化”,但遇见能被他认可的创业者,他还是会尽己所能地去支持,“给钱只是最基础的,还有其他的社会资源,我能力有限,但我们陈氏家族强大啊!”所以,他也做了一些项目与公司的投资。
如何才能被认可?“很简单啊,就是做人行不行,有没有礼貌,讲不讲诚信,做事靠不靠谱等。”老陈的这一回答直白且坦率,那些投资人必究的商业模式、现金流量、净利润率、资产负债率、投入产出比等等数据,他似乎从不在乎,也从未跟我提及过。
“你这种投资方式也太随意了吧?万一亏了怎么办?”我显得比老陈还着急,但他却一脸不在乎,“亏了我也认了。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的,对吧?我也不会投太多,亏了无所谓,赚了就当做好事。”此时,我在他真诚的脸上似乎读懂了“金钱只是一个数字”。
我跟老陈的对话断断续续——我觉得他有点不真实,但他应该是能感觉到我仍选择了相信他。车行驶入安溪茶山中,他专注地在盘山路上绕来绕去,我则望着漫山遍野的茶树发呆,若有所思。
茶人对“茶”的解读是“人行草木间”,一副极有画面感的美好场景。人的一生,也只是某个片段的过客而已,对天地如此,对众生亦如此。
那么,我们又在执念于什么?
“到了。我们去喝茶吧!”老陈叫了一声仍在迷糊中的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欧家锦(财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