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院出来,街上到处都是穿着圣诞老人衣服的年轻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推送,原来是SantaCon。圣诞节明明还很远,但圣诞的氛围已经到处都是了。


还有两周时间,确实可以说是“很远”的,至少就我们中国互联网的速度来说。但显然对于美国人来说不是,进入12月就是圣诞季了,意味着要过年了,“有什么事年后再说吧”,这样的氛围已经开始充斥日常生活中。


新租的公寓11月中旬就提交了申请,号称会在5~7个工作日内处理完的流程直到昨天还没有得到反馈。我于是写邮件过去询问,对方说需要提交三个文件,我一分钟内回信,附上了早在11月份就已备好的三份文件。她美国速度什么时候办完我不知道,但我们中国速度慢不了一秒。


客观条件上,美国人越来越闲。办公室的美国同事也或真或假地倒在了这波流感里,倒是中国人们身体健康活蹦乱跳,越来越得劲儿。你可以说是属于中国人的“年后再说”时间段尚未到来,也可以说中国人勤劳勇敢,且身体健康。后者毕竟不是什么坏事。


也因为这波毫无预兆但是整齐划一的“病倒”,导致办公室人员锐减,以至于同事们帮我庆祝生日而买的大蛋糕无人消化,只好让健康的中国身体们,每人干掉两块几乎全是奶油的抹茶千层。


好吃归好吃,但我到40岁生日之前应该都不会再想吃抹茶千层了。


在度过了状态最差的2022年之后,今年时常有一种从梦里醒过来的感觉。这种醒来并不强调当下的“清醒”,而是强调过去一段时间的“混沌”。


在吃到这一个生日蛋糕之前,上一个我能记得的生日,好像是2018年,分别和同事们吃了一个蛋糕,回家和台湾人一起吃了一个蛋糕,而且第二个蛋糕特别难吃,以至于我对台湾人买甜品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我记得的生日片段了,回去翻看相册,明明之后的4年里也出现过蛋糕的照片,但我对照片拍摄的场景毫无印象。


今年究竟有什么特别吗,也没有。生活还是那样的生活,身边依然是同样的朋友、男人和狗。从系统设置上,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但那种清晰的“活着”的感觉,在今年确实从未有过的清晰:每一个决定都是清晰的。做出决定,并且接纳其中所隐含的“代价”。因为清楚选择了什么、丢弃了什么,剩下如果还有些许遗憾和错过,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于是边界感也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就是今年的感觉。


我并不能判断这种清晰的自我视角,是不是一种伴随三十岁阶段到来而自动获得的生活经验,是不是一种人类共同的成长体验。但和过去相比,虽然丢掉了不少幽默感和创意,我确实是喜欢这种感觉的。


讲关于自己的Fun Facts,我说我大学毕业后从来没有在一个城市生活超过两年。杭州两年,上海半年,北京一年半,深圳广州两年,然后从2020年搬回上海。破例了。


今年是我在上海呆的第三个年头,我们也租了第三个房子,一口气签了五年的租约。五年背后的含义并不是还要在上海呆五年,而是觉得35岁之后怎么都可以走了吧,还有很多有趣的城市值得体验,也要给它们留些时间。


过程中搬家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开始是衣服和书,后来是衣服和书和电器,再然后是衣服和书和电器和家具。这次本来还有一院子的绿植,但台湾人趁我回家之前都送给了邻居,把我气得够呛。


买来的绿植可以送人,养大的绿植不可以。从小树苗养成比人还高的绿植,它们就不再是绿植了,而是时间。台湾人不懂,我于是怀恨到了现在,年终概览也免不了要拉出来鞭尸一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没有破例。


2023年,我在上海呆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三个月。其他时间里,除去几次回重庆看父母,基本都呆在纽约。这是这个轨迹里最有意思的部份: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割裂”,又或者说正好相反,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合”,把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放到了一起。


我的肉身在这几年越走越远,早已经远超过了我在童年时候所设想的自己能够走得最远的地方——事实上重庆主城就是我小时候所认识的最远的地方了;但我的认知好像在飞跃了全世界之后,越来越多地从小镇的泥土里找到了一种与自我的关联,那些曾经不假思索逃离的东西,包括僻壤的村镇和压抑的家庭,都在自我变得越发清晰之后,有了属于2023年,而不是2005年的样子。


2005年是我最后完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一年,之后就开始到别的城市住读,成为一年寒暑假回家两次的候鸟。2005年也是母亲确诊肾衰竭的一年,重症带来的影响会影响接下来的很多年,但如果回到当时,这个病症事实上确诊的是一段充满压力甚至暴力的婚姻生活。——所以2005年作为一个横截面,代表了我之后很多年一直试图逃离,或者说至少不主动接近的一个区域。


变化不是在2023年突然发生的,如果要追溯这一段漫长和解的源头,恐怕需要追溯到2017年前后我站在漠河夜晚的雪地里,和母亲打电话坦白自己早就有过性生活了。


性生活,在传统家庭的传统意义上,是谈话禁区,但也是具有神秘力量的潘多拉魔盒。一旦展开,我和母亲就具备了作为两个女人——而不是作为母女——进行谈话的前提条件。我们有机会开启属于女人的谈话,并且让这些谈话深入和流动到其他的话题里,从而让“母亲”的权威,消解在两个“人”的话题里。打开这个话题,意味着向父母揭示了一个被他们忽视的事实: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以成年人的身份出现,并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坚持以“成年人”的状态沟通、交谈、争吵、抗争、翻脸……过程或许暴烈,但却在事实上创造了一个双方相互认识的机会:认识作为“人”的彼此,从而有机会在某一个时刻接纳和理解对方,完成完整的和解。


对我来说,这个时刻或许发生在2023年初。疫情放开,父母感染,我坚持回家照顾。父亲几乎用尽了他所能找到的一切语言,上纲上线乃至人身攻击,试图阻止我。我充耳不闻,回家,并揽过了家里的新冠指挥大权。血氧仪和制氧机,还有穷尽所有渠道买来的仿制特效药,父母分别隔离在主卧和次卧,我睡在客厅沙发,吃饭提前分好,碗筷都做隔离。好在最后有惊无险,父母都平安度过。而在病中还要坚持和我吵架的父亲,在那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反对或过问过我的任何决定。


所以我确实也很难判断,究竟他如今对我长期呆在纽约这个决定的接纳,是因为“时间久了自然就接受了”,还是终于量变到质变,对我终于建立起一种基于完全独立个体的尊重。甚至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都一反常态地不提生孩子的事儿,到底是因为和母亲一样接纳了我的决定,还是出于一种对无法掌控之物的敬而远之。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可以如何获取答案。


我在今年花了更多时间试图了解作为一个“人”的父母,乃至由此延伸出来的对于“老家”的好奇。我从未以一个完整成年人的视角审视过它,就好像它有一种结界,隔离了我后天习得的所有认知世界的方式。我用属于自己的方式体验过很多城市和很多文化,但回到老家,它就仅仅只是老家,充满了熟悉又陌生的人,太近又太远,以至于定义不出这里可能存在的“风情”和“文化”。


同样的,这几年花了很多时间访谈用户,了解这些陌生人的生活轨迹和价值取向,但回到父母身上,依然是一团模糊的人影,就好像“爸”和“妈”这两个称呼里面天然就隔绝了人的个性。


尽管今年花了更多时间关注这个,恐怕也只能算是一个开始。就像从开启性生活的话题,到如今的原生家庭状态,中间走了六七年一样,我不知道从这个关注的开端,到最终消除“结界”,把“父母”和“老家”并入后天的认知体系,还需要走多久。


如果这就是30s的成长议题,倒是真不赖。既然很难回答“到哪去”的命题,那么就先把“从哪来”的命题回答好。毕竟人如果可以从“过去”里面习得更多力量,大概率对待“现在”和“未来”也会自如得多。


自2017年和台湾人在一起以来,今年是我第一次重新回到一个人住的状态。把狗儿子丢给老公,拍拍屁股一个人进城打工,简单来讲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但是进的这个城真的太大了,大到你觉得它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唯一的关系是,你的生活在这里不值一提。当然别人的生活也是。


你来到这里,就像回到22岁,失去了工作以来逐步建立的安全和舒适,也失去了身为母语表达者的精准和松弛。你就像大学毕业那年刚进入社会,拿着第一份微薄薪水,并径直撞上了一线城市的钢筋水泥,贫穷、窘迫、对生活缺乏掌控感。


值得庆幸的是,30岁真的皮实多了。


22岁的缺乏掌控感,是因为从未见过,不知道如何掌控自己的生活。30岁的缺乏掌控感,大部分时候是因为对舒适区之外还有好奇,又或者说,潜意识里的倾向性还是会不时追求一些恰如其分的“失控”。只不过谁也无法驾驭生活的准确方向,所以这失控的力度总是不好调节,偶有过载,也只好当成是选择背后的附加代价,既然做了选择,也就最好笑纳代价。


我于是学会了听书和听播客。


状态不好的时候很难静下来看书,字在眼前,但不进脑子。听书就好多了,尽管我过去从来不听。听书比看书慢一些,但也正因为如此,原文里描述的细节、氛围、情景,那些看书时候一目十行会跳过的东西,在演播里会变得清晰。


我听完了江城,画面清晰,何伟笔下的涪陵和我记忆中的奉节实在是太像了,于是我居然在纽约的冬天里通过听书,更好理解了自己的老家。后来又重新听了一遍我与地坛,看这本书的时候太小了,没留下什么印象;重新听,偷偷擦了好几次眼泪。于是和朋友感慨,有些书还是需要长大点再看。


又或者说,觉得长大真好。


长大就是破解世界的密码,一点一点,把早就存在的美妙,以及美妙偶尔伴随的痛苦,破解出来,长成自己的一部分。


今年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重要事情,我恢复健身了。


在中断了两年半之后,在过劳肥了十多斤之后,在身体素质严重下降之后,在体检报告漏洞百出之后,2023年,终于至少在身体层面,我又振作起来了。最新人设:一个能做引体向上的女的。


当我说恢复健身的时候,我指的是从2月底到5月中旬连续84天没有一天中断的坚持,指的是用三四个月时间终于把体能缓慢恢复到了2018~2019年的水平,还指的是在这之后依然保持了这个节奏,成为了一个几乎每天定时完成的生活routine。


随着这一项生活习惯的恢复,很多相关联的生活习惯也就慢慢地跟着回来了,比如饮食结构的调整,比如早睡早起。形成一个6点半自然醒的生物钟,事实上只需要不到半年的时间,然后生物钟就会自己起作用而不再依赖意志力运转。等于你出首付,按揭是自动的,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的买卖。


体能恢复之后,开始追求运动表现,中间也有过走火入魔的时候,一天不去健身房就觉得焦虑,不过这种焦虑没持续很久,过犹不及,已经学会把握“休息”的分寸了。


写到最后又开始感到警惕,关于当下状态的“有分寸”和“掌控感”,我写到了很多次,这或许是另一种“缺乏掌控感”的表现,如果我在无意识的写作中反复强调它,也许正因为此刻正缺少它。


一种相对的缺少,比22岁多,比舒适区少。但又能怎么办呢,接纳它,继续往31岁走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疲浪主义(ID:dada_molly),作者:毛利小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