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的飞机从上海抵达重庆,机场直接坐上轻轨十号线,耗时40分钟可以抵达重庆北站,也就是重庆的高铁交通枢纽。我在这里转乘通往奉节的高铁,耗时约一个小时40分钟,然后可以抵达崭新的奉节高铁站。 这是我国庆回家的一段路。
在这短短的描述里,我们可以提炼出很多细节,作为外来视角对当地的描述。 轻轨,按照一般标准,由于通常行驶在地下,所以通常被称为地铁。但是在重庆,这种同样标准的城市快速列车不叫地铁,因为它并不经常在地下行驶,也许有两三站短暂地通过地下,很快刺眼的阳光又会把你唤回来,然后你会发现脚下的列车正行驶在一座空中高架桥上,底部架空,与你同样高度的是居民楼的5楼。
重庆又被称为山城,在它成为网红城市的这些年,这已经是一个常识,即使是用外来视角描述,也大概率不用提及。 但隐藏在这个事实背后的是,重庆这个直辖市之下,还有着众多被称为“区县”的小城市。重庆并不真的和北京上海一样是孑然一身的“直辖市”,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个“省份”,而它所辖的大部分“区县”,也是山城。
奉节的老县城如今沉在水底,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三峡大坝建起来之前的那些年代,交通也很不便利,从如今2小时车程距离的小镇去到老县城,在那个年代,大概需要耗时一天,中间还要在长江边停留几个小时,等轮渡才能过江。
即使记忆模糊,我也大概能够记得一些浑浊的画面,常年因为暴露在潮湿江雾中而斑驳的建筑外墙,灰白灰白的,楼层都不高,低楼层外有铁窗,植物从铁栏杆里伸出来,吸收并不多见的阳光。楼层低矮,层次却多,一眼看过去,斑驳白墙的居民楼密密麻麻排列,如同鳞片。那是因为这些楼所在的位置也在山上,后面的五楼总是会高过前面的六楼,于是层次就分明起来。
1997年,为了统筹三峡大坝的项目,更好处理库区移民安置相关的问题,换句话说,因为三峡工程的需要,重庆正式挂牌成为直辖市。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重庆区县的普通人民,令其骄傲的直辖来自三峡工程,令其痛苦的背井离乡和贫困,也有一部分来自三峡工程。
重庆所辖区县,大多是山区,耕地面积少,农业人口却多。蓄水淹没了更多的农田,耕地面积愈少,搬迁让本地企业倒闭,加重了失业率。重庆主城区和周边区县,在很长时间里,贫富差距之大,远超平均水平。好几个区县城市,在我印象中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处在全国“百大贫困县”的名单里。
小时候自卑,被问是哪里人,总说重庆人。外省的朋友们认为重庆是直辖市,重庆之外当然不会再有别的名字,所以到这一步也就足够。偶尔遇见对方也是重庆的,总会有下一句“重庆哪里的”,我便自嘲“区县的”,若对方来自主城,对话便到此为止,因为他们对区县也不熟悉;若对方也来自区县,大家就会自如地放松起来,交换一下对方贫困的家乡名称。
“区县”,一个专有名词,“区县的”和另一个“区县的”之间总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一种远远落后于主城区,以至于觉得自己不能公摊同一个名称的自觉。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贫困带来的自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诚实,一种因为确实缺乏主城区生活经验而不再勉强自己的诚实。对于一个对重庆主城地图的熟悉程度甚至不如上海的人来说,“小镇青年”比“重庆人”的身份认同,显然更加诚实。
奉节是当年三峡大坝移民计划里,为数不多,整个城市被连根拔起,全部搬走的城市之一。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外公每隔几天要去一趟乡镇政府催移民款,因为连同外公家在内的整个白帝镇,都将被库区蓄水彻底淹没,所以这里的所有人都需要重新安置和搬迁。但直到我最近开始翻看资料,才知道奉节是当年的移民工程里,移民人数最多、安置难度最大的城市。
老县城破旧,居民楼斑驳,码头上几百米的石板楼梯破碎又光滑,那是被几百年来的人力挑夫踩得包了浆。老县城有一道旧的夔门,代表了这座西南小城市不为人知的过去的辉煌。
奉节引以为傲的诗句是“朝辞白帝彩云间”,那是李白被贬谪的路上途经此地被赦免,狂喜之下所写就;引以为傲的名字“奉节”是唐朝时期因为刘备白帝城托孤的历史而改的名字;由于地势险要和地理位置较好,历史上的很长时间里,夔门是附近几个城市所构成州府的治地。
以上这些,我都是刚知道的,在我爸非要带我去观赏瞿塘峡景观的车程上,他用他几十年来少有的啰嗦,向我重复这些他必然是花了一些精力才挖掘出来,并在知道之后颇为自豪的历史。
而所有这些东西,全部处于蓄水库区,也就是三峡大坝蓄水之后会彻底沉入水底的位置。夔州城是附近几座城市里历史最悠久的古城,奉节老县城就位于那里,以老县城为中心,散落在周边各个村镇里,可能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村民,从此就成了“移民”。一直到上一个十年,都还有三峡移民款的贪污,在一个个贪官落马的新闻里夹杂着出来。如果追溯回去,这些就是外公当年很长时间里反复造访乡镇政府追讨移民款的后续回响。
当时的具体移民安置工程已经很难回溯了,我略微查了查,诺大的互联网居然几乎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历史资料。在三峡大坝和葛洲坝水电站的维基百科里,移民相关的文字加起来占不到10%,其中奉节甚至没有占到一个完整的句子。
是啊,当年的工程太过浩大,涉及到的并非只是奉节,甚至不止是重庆,当时的重点还有湖北,湖北这个单位下还有重点城市宜昌和武汉,他们都比奉节要更加容易被关注。
后来我在“东方时空”这档节目的某一个视频简介文字里,找到了这样的描述:“它是三峡库区的一个全淹县城,搬迁人数占全库区百万移民的十分之一……由于地质结构复杂,高边坡比较多,奉节县新城曾三易其址,新城只能分七八个点分在绵延27公里长的山腰山梁上,奉节县目前是整个三峡库区搬迁难度最大的县……” 整个移民工程十分之一的人口,除去集体被安置到外省、就近投靠亲友之外,随着奉节县城搬迁的移民,通过抽签来决定自己将会居住在新县城的哪个片区哪个街道。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没见过给机会重来一次建一个城市还能建得这么糟糕的,大意是在抱怨新县城的选址和规划。动嘴的大人们也都是普通人,和现在动笔的我一样,不是城市规划的专业人才,更不懂太多区县经济发展的大道理,只知道新县城彻彻底底建在一座山上,其彻底程度甚至不必像重庆一样需要走几个街区感受,你只消站在这座城市的入口处——长江大桥过桥后的江边——往上一看,整座城市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贴着拔地而起的高山建成,视觉景观甚是震撼。
开在60度往上的马路上,汽车司机或许只需猛踩两脚油门,“摩的”们却不得不忍受摩托车发出的巨大引擎轰隆声,显示出这种交通工具的无奈。自行车是不存在的,我从未在县城里见过自行车,共享单车也从未进入过这座城市。
不过共享单车从未进入这个小城市的归因倒也不能完完全全被归因到地形上。在很多年里面,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直到现在,奉节都是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小城市,除了抖音的风刮进居民们的手机之外,很长时间里,外面的流行都和这里无关。
奉节的高铁站,开通于2022年6月。在此之前,我从上海回家的时间成本是:2个小时的飞机,5个小时的大巴。
所以在开头的描述中,我说这是一座崭新的高铁站,它也确实可以算得上我去过的所有列车站点中最新的。钢筋混凝土铺就的站台和铁轨,在青绿的山里刨出一块秃黄,边缘坑坑洼洼,建好的站台却一尘不染,像洗过一样。排队的乘客也从我过去印象中背着五彩尼龙口袋的干瘦农民,逐渐变成了穿着时髦的年轻情侣,和纹了眉毛穿着皮衣对着手机用方言麻利聊天的中年妇女。
伴随高铁站开通的,确实是一些新的生活方式。瑞幸成了县城里最主要的咖啡店,和上海一样的价格,用券之后勉强算是低价,但对于县城的年轻人来说,依然是需要思考一下再消费的商品。
但瑞幸并不是小县城的第一家“咖啡”馆。在重庆区县这些小城市里,一般名字带有“咖啡”的商业体都是“茶馆”。茶馆虽然叫茶馆,但却不是专门用来喝茶的,茶馆是麻将馆的别称,麻将是这里的主要生活方式,远比咖啡奶茶要更加年深日久。麻将馆收的是桌位费,而作为服务的一部分,商家往往提供免费茶饮和付费餐饮;咖啡从来就不是主体,只是这其中若有时髦的叔叔阿姨,想要来点新鲜提神的饮料,速溶咖啡也是小县城里早已流通的商品。
去年出现了奉节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用半自动咖啡机出品的咖啡馆,门店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不过当瑞幸出现在我外卖首页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家本土小咖啡馆的身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奉节还在不在那个贫困县的名单里。 高铁站的方向,似乎有一片更加平坦的城市新区被逐步建立和完善起来,除了建筑外立面一尘不染的崭新之外,街头巷尾活跃的依然是小笼包、面条、烧烤和各种带有高山特产和土家族风味特产的餐馆,一如他们之前在那片顺着山势而上的城区,一如他们曾经在水下的老县城。
只是城市越来越新,和我跑来跑去看到的其他城市越来越像,让长大之后才有余力去观察和了解它的我,多少也有些怅然若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疲浪主义 (ID:dada_molly),作者:毛利小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