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里,风声大雨点小,总有新模式夹杂着大词,呼啦啦地撩动心思,你生怕没伸手抓住一个,就会错过了这一拨,错过了这一拨,企业从此就落后了,就退步了。


正好前几天下午闲聊,一位投资圈的朋友跟我说,就今年(2022年)这行情,拿着现金不动,那就是跑赢了98%的同行。你看,前进这事吧,相对的,有时候你一路小跑,但还是在退步;有时候你站着不动,结果排名靠前。别看大家忙活,盲动的居多——做点啥是因为不敢不做点啥,表演努力安慰自己,和好业绩关系不大。


先表明个态度


哈士奇不能做导盲犬。它要是带路,带的是黄泉路。——黑灯(一位脱口秀演员,盲人)


那天,在某新消费新国货品牌那里被问到:想学华为战略规划体系,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解释前,我先附会一下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大家都有好东西,但人家的好东西终究是人家的东西,是基于人家的条件才生效的东西。


别人的成功经验,是个有用的老师,但不是个完美的老师,未经审视的经验,还可能是个蹩脚的老师,一不小心就是一只哈士奇。


要和自己的遗传疾病作斗争。


你看到一个信息,会默认它是可信的,这个“默认”写在了基因里。人进化出这个特点有生物学意义,主要是帮大脑节能,否则吧,想太多,看谁都像骗子,听啥事儿都觉得可疑,朝阳群众的范儿,这太费粮食了。但在信息多而杂,还不缺粮食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特点更像是个 bug。


那有没有一个可靠的标尺,能客观地衡量这些经验?没有标尺,但可以有个态度——实用型的不偏执的态度。


知道自己有这遗传毛病,就该谨慎些,对任何成功经验,最好都心存疑虑,都以批判的眼光先审视一遍,既不轻易接受,也不捍卫任何一个做法。这么说吧,所有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和事,都值得矜持一会儿,克制热情,冷眼旁观一下。


为了训练自己做到这点,你可以去翻看一下三年前的行业点评文章,是不是感觉像是在看上周的股市大盘预测——虽然不是自己写的,看着也很尴尬——大家只是善于解释,和真相关系不大。


接下来,咱们启动一下批判思维,审视一下别人的成功经验。这里列了七个帮助我们降温的问题:


问题一:大厂光环的问题


小心那些顶着大厂帽子谈成功经验的案例。


不是人家企业成功了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企业成功了,就什么都对了——连食堂的胖阿姨都想跟你谈一下“组织一致性策略在行政支持部门的落地经验”。仰慕一个企业或一个人,不是一种好的精神状态,让人在智识上倒退,在行动上幼稚。


写成功的大厂,出书就自带流量,写书的、出版社、卖书的、讲书的都欢迎,这已经足以值得怀疑他们作为利益共同体沆瀣一气造神卖货了。夸联想,夸海尔,夸宝洁,夸苹果,夸阿里,夸华为,前台是机场书店里一拨一拨的摆牌位、换牌位,后台是出版生意的板块轮作,咨询公司炮制能立项的热点题材。


能理解的是,企业成功了,要有人总结一下,目的是把成功纳入可控制的范畴,让一切都像是精心设计出来的,有宏大叙事,有理论有模型,有步骤有流程。这样大家心里舒服。


可是,从成功企业中走出来的人,见证过那些“成功”、了解过来龙去脉的人,反倒容易心生疑虑:


实际做了这事的那些人,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成功吗?


结果像传闻的那么好吗?


真正的核心经验,说出来了吗?说明白了吗?


这个做法真的能被复制复用吗?


小心政治成功经验


和中等规模的民营企业相比,在大厂中,“必须成功”的成功,反倒是比较多的。那不是商业成功的经验,那是职场政治胜利的经验,比如几年前电商大厂拱火新零售的那一拨——我5年前不认可、现在也不认可盒马的商业模式。一张A4纸就能算出来它财务上不自洽,断奶后日子过不下去,估值高不了。但只要有马顶在盒的后面,盒就倒不了。马不顶着,盒就难说了。


一个新想法,人们不熟悉,能不能获得资源,更多地来自管理者的沟通能力,最后获胜的,是善于表达、勇于承诺的人,以及他们带来的那些“远景压倒现实”的项目。这点类似于投资人与被投资人的博弈。


我在老东家那个外资大厂里,就颇遇到这种事,一开会,大家争着发言,好不容易捞到个机会站起来,蓄势要讲,后面又突兀地冒出来一浓眉大眼的兄弟,说“王烈发言之前,我想先补充两句”——我还没说呢,你补充个啥?你文盲啊,知道啥叫“补充”不?没办法,大家都是自信,都喜欢争“Share of Voice”。


在企业中,富有侵略性的、过度自信的管理者,喜欢争主导权,也更容易获得资源——资源,提升成功的概率;成功,强化管理者的自信;自信,带来更多的资源——不断循环,不断强化。


项目一旦启动,实施,一步步往前推进。总有不顺的事,困难不可避免,也可能根本进行不下去。但为了职场的荣誉和个人的发展,项目必须成功。最常见的行动是变相追加投入,通过大剂量地注入资源,或者扭曲评价标准,使得项目获得阶段性的“成功”。


这类案例,其实在企业自己出的书里最常见。若干年前,看到一个知名企业落地“项目化企业管理”的案例,厚厚一本书,看着像上苍派来帮助人类开启企业管理新纪元的。找了身在其中的泛泛之交,打听一下,对方说,呦,这书你都找来看了,然后嘤嘤嘤不评价,顾左右言他,只说这是老大的亮点工程。


如果找不到这类书,去看看各大企业自己的公众号或许也行。


关于大厂经验的几个建议


1. 越是知名大厂的管理经验和成功案例,盛名之下,被过度包装的嫌疑越大。盲目套用,容易打脸,宁可错过,不要盲动。


2. 大厂参与的经验总结,可信度50%,关键是你不知道是哪50%。最好找实际参与过、体验过的人聊聊。


3. 如果你的企业和案例中的企业规模悬殊,或者行业差异很大,那不参考也罢。比如几个亿的企业想学华为。


4. 纯第三方视角出的书,且毁誉参半的,可以看;劈头盖脸猛夸的,不看。张岱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当年德鲁克研究通用汽车,写出了《公司概念》一书,被通用管理层们破口大骂,列为禁书。可是今天再看——“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笑到今天的还是德鲁克,有真气。


问题二:样本选择的问题


成功案例天生有个麻烦,就是样本有问题。


什么是样本有问题?就是你要研究中国女性的生存现状,去上海调研了三个月,然后抛出结论是中国女性健康富有自信,全方位碾压中国男性,碎碎的。你说我该不该信你?


样本问题分两种,一个是数量不够,一个是代表性不对。


先说样本数量。


和工程技术类案例不同,商业问题的成功经验,往往没有大量的样本来学习,你不能全行业大规模地采集某种做法,只是基于一两个小样本的经验总结,就得出一个模式。样本越少,误差越大,对规律的总结就容易跑偏,管中窥豹、以偏概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都是这个意思。做统计分析的朋友会感受更深一些,样本是个致命伤。 


再说说样本代表性的问题。


刚才说数量,关心的是有多少个样本,而代表性,指的是这些样本适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咱们先回溯一下当初提的问题。那个问题可能有两种提法:


第一种:面对这个变化,行业都是怎么应对的?


行业怎么应对的?各种做法都上来了,没头脑、不高兴,一只耳、食猴鹰、黑猫警长,成功的、不成功的,都来了;


第二种:面对这个变化,行业中的成功经验是什么?


成功经验?那我们看的就只是成功经验,葫芦娃,凑了七个,加上爷爷,找的都是结果好的案例,完全没有蛇精和蝎子精的戏份。


于是,当我们把成功的“做法A”摆上台面的时候,我们就在犯“幸存者偏误”——把剩下来的成功者当做全部参赛选手。或许在那个领域,前仆后继的尝试者,筚路蓝缕的失败者,你没有机会看到他们,更没法研究他们,但在数量上,他们才是主流——成功者是摸着他们的头,过的河。


在研究张三如何成功的时候,我们会忽略掉了另外的三类信息:


1. 张三没干成功的


“张三尝试过、但结果不好的其他做法,BCDEF”。通过 BCDEF 的不成功,更容易想清楚为什么 A 会成功。


2. 张三没遇到的 


“张三采用做法A时,那些没有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在风险控制时,这是个重要思考方向。比如,他们在启动A项目时,正好是新任营销总上任,对去除以往的销量泡沫很感兴趣,于是大力支持。如果营销总没这个需求呢?如果他不太支持呢?做法A能成功吗?


3. 李四用了不灵的 


“同样是做法A,张三可以,但李四用起来结果并不理想”。这是同样珍贵的信息。想一想阿米巴,稻盛和夫可以,在中国的非日系的案例们,差强人意。对于要学习阿米巴的,看一看《阿米巴失败案例集》会更有帮助(不用找了,没这本书)。 


失败经验比鸡血更有益于精神卫生


别人的成功经验不一定都可以复制,但坦诚分享的失败,却可以让每个人都获益——至少你知道了哪里危险,尽量不要去。


学校喜欢请成功的师兄师姐回来做讲座,讲成功经验,就算师弟师妹们听进去了,能不能复制也很难说,但很有可能染上欣快症,弄得人意气风发的,一上社会反差太大,更容易抑郁。


如果倒过来,请那些失败的校友回来,讲讲失败的经验,可能更具有启发性——我毕业后走错了哪几步,怎样一错再错,导致我现在颓了,悔不当初。


这些失败的师兄师姐可能不容易请到,其实样本很多,主要是不愿意来。但看到他们在台上嗒然如丧,前任辅导员在旁边窃窃私语,肯定有利于同学们保持清醒,有益身心健康。


《大败局》系列探讨的就是“不成功”,好书,有意义。美中不足的,它是企业崩盘后的总结,还是有“盘后小诸葛”“墙倒众人推”的嫌疑,如果是《即将到来的大败局》,那就有意思了。我觉得吴老师不是不能,是情商高,不想伤害当事人的情感,大家都不容易。


我情商低,我行,等啥时候我破罐子破摔要自绝于行业的时候,可以写,名字都想好了,叫《有些品牌还活着,但他们已经死了》《那些土埋了上半截的品牌们》。


样板选择问题带来的启示


1. 多看几个同类案例,多看那些也采取类似做法的公司,尤其要多看试图模仿成功者经验的公司——他们已经替你做过实验,他们出现的问题,才是最宝贵的。


2. 外界很难找到失败经验的总结,最好找人去聊聊。去做全网舆情分析也很好。


问题三:信息采集的问题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王爷


样本问题,谈的是“选谁来说”;信息采集问题,谈的是“说什么”。


同一个案例,人们为了说明“为什么这么成功”,收集的多是正面的信息。这不现实,哪个事没点负面的问题呢?一定有,只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第一种情况,企业就没有负面的——负面信息被企业自己屏蔽掉了。


王小波讲过“花剌子模信使”的故事,谁通报坏消息,国王就杀谁,所以直到国家灭亡前,都没什么坏消息。在有些企业家的王国里,有一套严密的屏蔽机制,确保组织的高层感受不到坏消息。这时,你看到的成功经验,都是好消息——分享经验的人自己就待在“好消息茧房”里。


第二种情况,观察者只看正面的——为了说明经验的成功,观察者倾向于积极的信息。


媒体通常一边倒地做积极的解读,我们偏爱那些支持我们观点的事实,对负面信息视而不见,思路越连贯,故事越完美,这个偏误就越严重。


问题四:分析视角的问题


这是观察者的视角问题,很容易把一个营销事件只当营销事件看——只看到琳琅满目的点子、活动、手段、做法。作为一种模式,新颖、热闹、轰动、短期爆量,很好,但这些都是市场视角,观察者忽略了财务视角。


在财务视角下,你至少要问几个基本的问题:


1. 要投多少资源进去?


人财物,都是资源,组织的时间也是资源。


2. 什么样的投资组合和盈利模式?


资源都投在哪里,什么比例,靠什么带来回报?什么形式的回报?


3. 多长时间,能带来多少回报?


短中长期,分别能带来什么形式的多少回报?这样的回报是你想要的吗?


在财务视角下,很多创新并不是个自给自足的业务,让他们转过身来,看到他们身后插了个管子,要靠企业不断地输血来支撑——好多大型企业的创新项目,都是这类“插管子项目”。他们自己不叫插管子,叫战略性亏损。


所谓战略性亏损,是在一个更大的战略框架下的亏,是成长战略本身就包含的、阶段性的、计划中的亏,但它应该能够逐渐走出亏损,最终实现盈利。


分辨这是“战略的亏损”,还是“亏损的战略”,在于它的收益曲线和成本曲线能不能分叉。


如果项目的收益增加,成本也会增加,甚至成本增速超过了收入增速,那就意味着,你要持续不断地喂奶——喂奶的时间越长,它的规模越大,奶量也越来越大——只是个巨婴,奶少了就哭闹,断不了奶。可是谁家的奶都不富裕。


分析视角问题的启示


1. 把一切管理活动都看做是投资活动,从财务视角重新捋一遍案例,剔除掉花花草草,算算账,看财务自洽不?


2. “战略的亏损”还是“亏损的战略”,分辨不清,怎么办?那就不干呗,值得干的事很多,不差这一个。不赌。 


问题五:简化描述的问题


片面描述往往胜过全面描述,它简化现实,让观点好理解,更有说服力。——尼采


一个成功经验,在咨询师手里,浓缩成了模型,在培训师手里,被萃取成了案例,不管什么形式吧,都是某种总结。


我曾经用“关系图谱”的形式复现过一份几百页的《尽调报告》,目的是找出关系网络中的关键节点,探讨投资项目中可能的潜在风险。上百个节点,纷繁的相互关系,把业务之间的关系和影响更缜密地表达了一遍,但那个图谱没有可读性,密密麻麻,有密集恐惧症的看不了。


人们对经验的总结有两个期望:


一方面,尽可能贴合现实,要精妙复杂,彰显人类智慧。


另一方面,尽可能简单明了,足以让人理解。


你看,这很难。学者把对这个矛盾的调和,叫做“最大可理解复杂性”,就是复杂的程度要最大化,但是可理解的程度也要最大化,它俩之间找一个平衡。


哪那么容易找平衡?


一个成功经验,多数是复杂系统,内部充满着相互作用,因果关系纵横交织,各种非线性反应,要是面面俱到地描述出来,的确太复杂了,正常人类无法理解。


越准确地反映现实,故事就越不好理解;越抽象和简化,故事越好理解,但也偏离真相。所以,最后得出来的东西,就是那个平衡后的“最大可理解复杂性”,一定大大偏向“可理解”。


一个成功经验被人们接受,不是因为它符合真相,多半只是因为它好理解、有启发,容易达成共识。


简化描述问题带来的启发


当我们翻看成功案例时,不断提醒自己:“大概率地,你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是简化后、还上了滤镜的一个美图快照。”至少,秉持着这么一种态度,才有可能不被经验束缚,做一个思想上自由的人。


问题六:经验总结的问题


历史会对我好的,因为我打算书写历史。——温斯顿·丘吉尔


人在总结的时候,无法控制地调用自身的经验和原则,做类比,做推演。于是,什么人总结的经验,相当于什么人翻译的文学作品,基本属于二次创作。同一本《包法利夫人》,李健吾的,许渊冲的,两位都是大师,可如果你对比着看,差异之大,足以令人不知所措。


“成功”是参与者创造的,“成功经验”是观察者创造的,也是二次创作。


我实名举报一个分享“虚假成功经验”的案例。


朋友们见了我家八十岁老母,总要夸一夸,您老人家可真年轻,您老都是怎么保养的?老人家会说,吃剩饭干家务活早睡早起不和儿媳妇们生气。但是,你如果去看看我姥姥和两个姨,很明显,是——且只是——家族遗传。


我问我妈,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人说你是家族遗传啊?你这不是误导别人吗?我妈说你这孩子情商太差,就你这样的怎么给别人做咨询啊?那你不得给人家点希望啊?让人家有个努力的抓手啊?我跟人家说自己显得年轻是因为遗传,咋的还让人家去转基因啊?


嗯,我感受到了老人的智慧,这是善意的谎言,但的确是一个虚假的经验总结。


看到别人的好结果,不难,知道为什么会有好结果,怎么能避开坏结果,这个总结,真的难。


电梯往上升,你是在里面做深蹲,还是背诵愿景使命价值观,电梯都能到十八楼。深蹲和背诵价值观,都有机会被解读成电梯上行的成功驱动力。如果这个经验只是个一次性事件,你甚至连个校验的机会都没有,那就以档次高的那个为准吧——就说是价值观的胜利。例子就不举了,说出那个见人就弘扬价值观的电商大厂的例子伤人。


经验总结问题的启发


1. 所有的总结都是偏见。差异只是偏的有多有少。


2. 有能力把一个成功案例总结到点子上,对观察者的要求太高,也许德鲁克可以,但不世出,不能指望,多数都是盲人摸象,局部的可能有道理,整体上很难说。但是,如果把各路盲人摸出来的说法汇总一下,可以帮我们有个全面的认识,深度不一定够,至少混个全面。


3. 看评价,看参与者或内部人的评价,尤其是参与过,但现在已经离职的人的观点,这属于典型的“未经过滤的专家意见”——对应的是付费写企业传记——未必中肯,但值得参考。


问题七:运气的问题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罗隐


能说的说,不好说的、说了也别人也不能借鉴的,就不说。


某咨询公司,为一家快速成长的消费品企业总结了几个关键成功要素。他们说的那几条也对,但真正的洞察是,底层的成功因素就一个——他们老板本人。别的都是衍生物,学了也只是皮毛。这条为什么不说?说了没用啊,你是能嫁接呀还是能转基因啊?给企业重新挑个创始人?


一个企业、一个新模式的成功,原因很多,被拿出来做重点的,可能是好说的、能说的,于是很可能到皮不到肉。


成功经验里最典型的归因谬误,是把成功全部归结为人的因素——这个成功是被精心规划出来的,事情的发展都在人的掌控之中。全部可掌控,那就一定可以复制,这真是太好了。


从概率角度来说,那些不可控的运气因素的价值,可以比努力更大。你牌技再好,也比不上别人手里四个2两个王。不承认这一运气,只说说撸起袖子加油干就能成功的,都是心灵鸡汤、伪科学和精神疾病。关键的病因,一是过度自信,二是看过的失败案例太少,三是对随机性和概率缺乏了解。


只是单纯的命好


什么是运气?随机事件中对你有利的那部分,叫做运气。


成功 = 努力 + 运气,大成功 = 更多的努力 + 很多的连续的好运气。 努力的人很多,成功的人不多,差在运气,不够多,也不够连续。


大部分企业之所以平庸,是因为运气不够好。


前几天去出差,和客户聊天,我问他,刚才你举例子谈到的那个排名第一的大经销商有什么优势?他说几年前就是个小客户,没想到,手里有个供货的零售店,不知道怎的就干成了区域连锁,开了很多店,又本着糟糠之妻要一直合作的态度,把他快速催肥成了大经销商。和其他经销商比起来,他其实并没有做对什么,只是单纯的命好。


咱们做个实验吧。比如有一个罐子,学名叫波利亚罐。一开始,罐里只有一个白球和一个黑球,你伸手摸球,摸出来什么颜色的球,就放回两个相同颜色的球。


开始是一黑一白,摸到黑球的概率是 1/2;


如果你第一次摸到一个黑球,罐里就变成了两黑一白,那么下次摸到黑球的概率就会变成 2/3;


如果第二次又摸到黑球,就变成了三黑一白,下次摸到黑球的概率就变成了 3/4……


纯粹是偶然,只要你第一次第二次都摸到了黑球,基本上就是黑球赢了,罐子里以后主要都是黑球。


和那个经销商一样,黑球并没有“做对”什么事情,它只是因为早期运气好,就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觉得这还不足以说明运气的作用?


咱们来点更沮丧的


意大利卡塔尼亚大学经济系和物理系联袂做了一个研究,课题是《天赋与运气——随机性在成功和失败中的作用》。研究建了个模型,目的是量化地看看,人的一生,是靠天赋赚的钱多,还是靠运气赚的钱多。


方法是:


在4万个格的棋盘上,随机分布 1000 个小人,它们代表了你、我、马云、马化腾,等等。


每个小人有预设的天赋值,值的高低是按正态分布的,这和现实社会非常类似。


开始时,每人手里有 10 块钱,


每次天上随机洒下 500 个点,红绿灯规则:绿色点,是好事;红色点,是坏事。好事和坏事各占 50%。


如果绿点和某个小人重合,好事降临,他的钱增加。天赋越高,增加的越多。


如果红点和某个小人重合,坏事降临,他的钱减少。但天赋高的人,损失的偏少。


反复撒点 80 次,每次代表 6 个月,80 次代表40 年,差不多一个人从 20 岁走入社会到 60 岁退休。


看看跑一辈子的结果:


1000 个人中,资产最多的 20 个人,就是前2%的富人,拥有全部资产的 44%。这个分布和今天社会中的财富分布高度类似。


最富有的那个人,手里一共 2560 块钱。他的天赋值在 1000 个人中排名第 496,最平常的那种人,可能是初中时你们班里那个憨厚的生活委员。


天赋排名最高的那个人,他手中的财富是0.625 元,不到 1 块钱。


最穷的人,到了 60 岁,手里只有 0.0006 块钱,这个可怜的人,天赋值排名第 80,能力属于前8%。


拿出所有天赋高于均值的人,看看他们的财富,均值大约是 20 块钱,忙了一辈子,两倍的初始值。


看看跑100辈子的结果:


第二组实验里,让这 1000 个小人重复了 100 次人生。这次多了一个假设,每一轮新的人生开始时,上一轮中获得的财富越高,天赋在正态分布中也就越靠前,就是富人的下一代的天赋相对高一些,这也合理。


在 100 代之后,结果是这样的:


最富有的个体手里有 40960 块钱,这个人的天赋值在 1000 人中排名 480 名,普通人,你们班里的另一个生活委员。


再看天赋最高的那个人,手中有 2560 块钱,这个数字虽然也还不错,但只有最富有的人的 6%。


最有天赋的前160 个人里:


32%的人手中的钱大于10块钱(初始资金)


68%的人,努力了100辈子,连10块钱老本都没保住。


结论就不用再强调了,运气真的很重要,被严重忽略了。


运气那么重要,为啥不谈?


大家总结经验,不谈运气,其实可以理解,我自己写案例分析做经验总结也不主动谈运气:


一是不好下笔。


比如这个:“这个新模式的成功,靠的是赶上了疫情,巧的是,当时其他竞争者犹如犯了美尼尔综合征,一直眩晕,没人有行动。如果你想套用这个模式,你要尽量借助疫情,否则还不如不用,而你的同行们最好一直美尼尔,一直不清醒。”


很难做到这么坦诚,所以真的不好写。


二是得罪人。


大家的心理状态是:运气是用来消解别人的成功的,能力是用来评价自己的成功的。比如:我成功,是因为我聪明加努力,李四成功,那是因为他运气好。


“运气”这种削弱主旋律的说法,能不说就不说了。否则,同在行业中,难免哪次会议哪桌饭局就碰上了,尴尬。社会规范是“上等人,人捧人;下等人,人踩人”,大家还是应该以打哈哈互相吹捧为主,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另类。 


运气问题带来的启示


运气这个道理,说出来还真是煞风景。但是,还是有些应对建议的,比如:


1. 决策中,增加一些敬畏。


更加谨慎和努力,但降低期望值,降低一些对成功的预判。


2. 多一点风险意识。


假设坏运气很多,每个决策都应该个PPA(潜在风险分析),事前多做些预防,出事了有Plan B。


3. 要相信努力会比躺平强。


跟那些不可控的因素相比,努力工作是最容易的,也是最可控的。不然你能干啥呢?更何况,努力奋斗这件事儿,本身也挺有意思,幸福在路上,如果把工作当享受,就怎么都不会输。


4. 名人传记可以看,但要当故事看,不要有复制的妄念。任何一个成功者,无论他在论坛上怎么比比划划,无论他在机场书店里怎么光芒四射,无论他怎么谈成功经验以及“他的成功可以复制”,他都可能只是波利亚罐里的那个黑球。我们祝贺他的成功,但无法复制他的运气。


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


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头脑中能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但仍保持行动能力。——那位写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菲茨杰拉德


我用了七个问题,批判了一遍黑球们的成功经验,于是我也会遭到挑战: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我们干什么?难道要退回到井里,埋头一遍遍地发明轮子?


别误解,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对外界变化敏感,积极尝试创新,借鉴别人的先进经验,是对的。


我们怀疑并审视别人的成功经验,不崇拜不盲从不一惊一乍,也是对的。


这两种态度有冲突。


但是,如果你脑子里同时有这两种态度,还能够有所行动,灰度判断,黑白决策,那咱们就朝着“一流智力”挪动了一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谈呓录 (ID:gh_c006e5b7bfd3),作者:王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