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月,2023年就要结束了。


这一年,大部分行业都在经历漫长的休整期。但有一个领域却逆势崛起,填满了很多空荡荡的写字间。


对外,他们被称为“金融机构”,但去过的人都知道,这些机构有一个更通俗的叫法——“贷款中介”,业内中人更喜欢称自己为“助贷员”。


据了解,仅北京这样的助贷机构就有大大小小三百多家,大多是今年刚刚成立的。


助贷员的主要客户是那些征信有瑕疵,无法正常通过银行贷款的人。经过助贷中介的包装,这些人可以“摇身一变”正常拿到银行贷款。


对于那些资质实在不行的,中介也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做假材料只是行业惯例,有的甚至铤而走险打擦边球,不惜以身试法。


“年薪百万、半年买车、三年买房……”是这些机构的招聘噱头,吸引那些想短期赚大钱的年轻人。


他们穿上西装,出入装修高级的写字楼,白衬衫的褶皱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隐忍、欲望和一夜暴富的梦想。


在这些助贷机构的背后,是形形色色负重前行的人,有都市白领、私企老板、刚工作的大学生,也有快递员、外卖员和工地上搬砖的工人。


在盘根错节的社会网格中,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每一张借贷申请表里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套路”是如何诞生的?


23岁的小倪是陕西人,毕业于山东的一家高职院校金融专业。


大四实习的时候,她来到北京,在国贸的一家贷款机构做助贷员,毕业之后没有找到更好的去处,就留了下来。


学金融,又在金融机构工作,外行人听起来很高级,尤其是老家的亲戚朋友们,听说小倪在北京做金融工作,都夸她有出息。


但小倪清楚,这不过是加了滤镜的光环罢了。


说是助贷员,其实就是电话销售,小倪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打电话,邀客人到公司来。


客户资源是公司在短视频平台及一些贷款平台投流得来的,因为是新人,她分到手的数据都是别人打了无数遍的,被拒率相当高。


“我们不是网贷,只有让人到现场,才有可能签约。为了说服客人来公司,说谎是我们这行必备的技能。”小倪说,“从上班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将是我人生的一堂‘必修课’。”


在接受培训的时候,主管告诉小倪,无论什么条件的客户,电话问你能不能办下来,一律说能,只要他们过来,就有机会签单。


“资质不好没关系,我们有那么多合作银行,试试呗,万一试成功了你就有提成拿。如果来都不来,你挣谁的钱呢?”


但对客户来说,被“骗”去的代价不仅仅是耗时耗力白跑一趟,可能还会在征信和大数据留下查询或者拒贷痕迹,以后贷款会更难。


对此,单亲妈妈荆女士很有感触。


荆女士今年35岁,前夫“离家出走”后,她一个人抚养孩子。8岁的儿子小男因智商比同龄孩子略低,公立学校委婉地劝其另外择校。


没办法,荆女士只得咬牙把孩子送到私立学校,光学费每年就十几万。为了接送孩子方便,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室一厅,每月房租六千多。


正常上班的时候,这些花费她还能勉强负担,但过去三年,荆女士的公司因为没有业务而关门,娘儿俩的生计就成了问题。


无奈之下,荆女士借了网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过上了以贷养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网贷借不出来了,她才想起去银行贷款。


但是此时,她的征信已经被一笔又一笔的网贷整“花”了,正规的银行已经无法给她批款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荆女士接触到了贷款中介。对方不知怎么搞到她的号码,明知荆女士的征信有问题,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有他们帮忙一定能批下来。


急于用钱的荆女士不得不在委托代理的合同上签字画押,同意中介收取18%的手续费帮她申请贷款。


接下来就是一通看起来无可挑剔的操作。


先是自称银行的人给荆女士打电话核实情况,接着又告诉她审批通过,但是因为征信有问题,银行风控让荆女士找一个征信良好的人到现场,辅助了解情况。


起初,荆女士觉得有问题,银行了解情况应该去网点才对,怎么去中介公司呢?但跑了几个助贷机构都这样说后,荆女士放松了警惕,让闺蜜和自己走一趟。


“套路”由此浮出水面。


只聊了几句,荆女士就看出来,那个所谓的风控经理根本不是银行的人,而是中介的人假扮的,目的是为了游说荆女士的闺蜜,让征信没问题的闺蜜替荆女士申请贷款。


被骗的荆女士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也无计可施。就算报警,警察也管不了,没有法律规定说谎要被抓。


如此“套路贷”在贷款行业几乎遍地都是。


图 | 某助贷员发的朋友圈


“通过中介做贷款的,大都征信有些问题。对于这类客户,业内收费标准是15%~20%的手续费。高利之下,中介自然会想尽办法让贷款批下来。


找人借贷明说还算好的,有些无良中介让客户(A)找人(B)过来后,拿着双方的证件一顿操作,就把A的贷款批了下来,而帮朋友忙的B却不知道。


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背上了一笔几十万的贷款,“这就是俗称的‘AB’贷。”在北京某金融助贷机构工作多年的李超解释说。


资质做假,我们是专业的


和荆女士接触的中介不同,李超所在的公司相对正规。为确保批款,每一个来到助贷中心的客户资料,他都会严格审查。


通常情况下,客户来公司之前,他会让其打印一份详细的征信报告,同时还要查看社保、公积金的缴纳情况和纳税记录。


“国企、央企、事业单位是银行最喜欢的,这类客户就算征信有点瑕疵,只要在‘白名单’内,基本上秒过。


就算不是‘白名单’客户,只要工作稳定,有北京社保和公积金,没有‘连三累六’,没有大额逾期,也没有司法执行,也还是有希望帮他们申请下来的,因为我们在合作银行是交了保证金的,如果贷款批下来,客户逾期不还,我们的保证金也会相应被扣除。


图 | 某助贷员发的朋友圈


虽然不会搞所谓的“套路贷”“AB贷”,也不会找人冒充银行工作人员,李超的公司也并不是“干干净净”的。


对于征信没有问题的客户,他们收取3%的服务费,但真正让他们赚钱的,还是征信不足的借款人,手续费可以收到15%以上。


为了让客户达到银行的借贷条件,在申请材料上做文章是必不可少的。


装修贷是李超帮客户申请最多的产品。


对于这类贷款,银行的审查是很严格的,不仅要求提供相关合同、发票,还要提供实际装修房屋的现场图片和视频。而这些,李超都能帮客户搞定。


“很多助贷机构都有自己的装修公司,主要是为了方便做合同和发票。至于装修现场的图片和视频,我们也会帮客户上传,只要客户能按时还款,就不会出问题。”李超说。


中介的这些做法银行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对此,银行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每年的贷款任务在那儿压着呢。当然,也有较真的银行,看到中介帮着递交的申请基本上是秒拒。


在通州一家助贷中心上班的张强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搬通州来吗?不仅因为这边的办公室租金便宜,还因为市中心的拒签率有点高。”


在北京,贷款中介基本集中在国贸、大望路、朝阳门一带,一幢写字楼里有十几家贷款公司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一带,也是“造假”的“重灾区”,银行看了也会头疼。


火热的贷款业务也给“黄牛”创造了机会。在建外soho、朝外soho、光华路soho附近,如果你从其中的某幢写字楼出来,或是恰巧经过,就会有人追上来问你是否要办贷款。


袁辉就是被“黄牛”拉到贷款中介的,虽然贷款没办成,他却从此成了一名贷款销售。


负重前行的人,没有年龄之分


时光倒退几年,袁辉还是人们眼里风光无限的“大老板”,没想到做生意赔了,一夜之间天堂地狱。


“以前我可是X银行的座上宾,银行每有新产品上线,甚至开个内部会议都会把我请去。


但是当我生意失败,信用卡也愈期后,银行的态度一百八十度逆转,不仅立马停了我的额度,还让我把未还的余额一次性结清。”说起X银行,袁辉现在还很生气。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接触网贷,花呗、借呗、微粒贷,京东、携程、美团,凡是市面上有的网贷,袁辉基本借了一个遍,而这些网贷,所有年化利率都在18%以上,有的甚至高达30%以上。


图 | 某助贷员发的朋友圈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法律不保护高利贷,为什么又允许这些高息产品存在,在各种手机APP上嚣张。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网贷都是要上征信的,只是觉得随借随还很方便,不用欠人情。”袁辉愤怒道。


以贷养贷总有一天会崩盘的。各个平台的贷款接连逾期后,袁辉的恶梦也开始了。


回想起那段经历,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做出了一副要与人打架的样子。


“这些网贷平台真的不是东西啊,刚逾期一天就无数个电话、短信骚扰,接了就恐吓威胁你,不接就换各种不同的号码轮番轰炸,甚至用我的手机号在几十个网站同时注册,发验证码到我手机上。再接着就是骚扰我的家人,爆通讯录,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被‘通知’了一遍。”


妻子因此跟袁辉离婚,带着孩子离他而去。


绝望之中,袁辉也曾想过自杀。每次经过过街天桥,看到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他都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但是想到年迈的父母,还有未成年的孩子,想到自己在这世间还有未尽的责任,袁辉犹豫了。


在朋友的帮助下,袁辉还清了一部分网贷,不惑之年开始北漂,做起了贷款销售。


“工作辛苦我不怕,可是做别的行业,跑快递、送外卖,挣的工资是有上限的,就算你起早贪黑玩命干,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就不错了。但是贷款行业,干好了一年几十万,甚至几百万都是有可能的。”


从“大老板”到“打工人”,袁辉是有一点不适应的。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工作时间私人手机要上交,周末基本没有休息,这在以前他无法想象。


最不适应的,还是每天面对比他小很多的领导和同事。四十多岁的他在贷款行业已经是“高龄”了,同事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的直属上司方一南也才28岁,每天对他吆五喝六。


对于方一南的“虐”,袁辉选择了“忍”。四十岁的他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更何况,方一南还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这个长相帅气的男孩子毕业于北京一所985院校,原本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和收入,因为接触了网贷人生急转直下,欠了近百万的外债。但他也很努力,做贷款销售一年多,方一南已经还清了大部分欠款。单冲这点,袁辉觉得,方一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虽然还没挣到“大钱”,但袁辉已经把所有的网贷都还清了,剩下的就是欠朋友的钱了。


“还完一家网贷,我就注销一个。该死的网贷,我这辈子都不会碰了!”袁辉说。


在贷款行业工作一年多,袁辉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客户,有都市白领、普通打工人,也有明星、艺人和公务员,有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


“以前总觉得大家的生活过得都挺好,做了贷款中介后才知道,原来大家过得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朋友圈里你看到的那些美好背后,可能是整夜的失眠和洗澡间的一堆掉发。”


摆脱网贷束缚的袁辉工作有了奔头。晚上九点多,他还在给客户打电话。号码拨通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也许,下一个月薪十万的销冠就是自己呢,袁辉想。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本文均采用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故事(ID:xianweigushi),作者:Aaron,编辑:卓然